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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皇厅圆舞曲.Waltz,2

[db:作者] 2025-08-06 13:27 5hhhhh 4750 ℃

“会了吗?”

阖着眼的小孩侧头望了望唱片机旁摆弄着唱针的同伴,咽下了什么东西似的,又仰面看了看这个高大、细心的教师:“沙加会了。”

沙加早慧的天分,只要能与他说上几句话,什么人心中都该有数,这当然是一种上天注定的事情,大多数旁人求也求不来,赶也赶不上。撒加在向北而去的半途中问过沙加,从哪里学来的英文,能够与他清晰地说那些甚至有些高深莫测的话,那时,天蒙蒙亮的光线正好柔软,沙加半张脸在照耀下,心中得到很多满足,才以一种如常向信众解答迷惑的口吻讲了讲他的小传奇故事。

沙加在莲花里降生,这对星星落下的撒加来说倒没多么惊奇,只是他的场面或许热闹了点,在那片信仰支配一切的大地上,轻易成为了一尊新的肉胎偶像。沙加被大寺院奉为世尊转世,仍是个修行之人,却显然比普通的僧众高贵。在当时,墙内清净庄严,墙外苦行纷乱,如果他是个用以造假的伪神,很难不说等撒加找到他时早成为诈骗团伙的灵魂中心。但沙加是货真价实的神迹,只消在高台上叫人看看他的模样,好歹心里就能得到一些自以为是的宽恕。

当时,一种恶病常年流窜于街巷河岸,肉身终究还是孩童的沙加不被允许从寺院出去,除了三餐沐浴,沙加唯有一座花园和书阁还能消解他毕竟还是小孩的好奇心,他就是那时候开始逐渐展现他的确过于常人的种种。书阁里各种经文,他只要看过就如刻入心底一般,能够熟记,更能讲出个中真意,许多复杂的异域文字,仅由僧众随意指点一二他就可认得其中大半。这种早慧让他即使留在寺院的四方围墙下,也懂得许多,而肉骨塑的人一旦懂了许多,在那种神明笼罩的自由之下,就容易生出真正属于“人”的想法。

有一次,寺院围墙一个角落被窃贼挖出了洞,结果窃贼还未来得及进来刮金盗玉,倒有野兔先人一步跳了进来,隔着红泥蹭脏的毛皮,沙加头回真正触摸到属于外面的那股体热,从那个乱七八糟的洞口,瞧见外面浊黄的河流。属于人的那一半沙加的身体里钻出了一种渴望,那种渴望自然而然地发生,才不为他是佛祖的转世而有所动,他像他满池逐一绽放的钵昙摩华从泥泞中抽出嫩芽,在窒息的深水中触到了空气天光。

沙加抱着野兔,在当晚跑出了院门,迈出第一步时他发觉原来从没有人严防死守着他的离开,所有的僧众、信徒,没人想过佛会倒下高悬的施与度化的位置。一种属于血肉的野让他瘦弱的双脚充满了力量,直直跑出他几年中全部脚程加一起都不如的距离,跑至月下漆黑的冈底斯河畔,他理应悲悯的眼睛看见杂草裹着浮尸作他们蔽体的衣裳,泥滩如孤岛,从远岸袭来的灯火下一切都仿佛在下一刻就将煌煌燃烧。

脏兮兮的白兔在沙加的怀抱中虚无地扑朔,当最后一次,它带着从他胸口钻出的野彻底跳脱,也带走了沙加对信众们脸上那强烈渴望的表情的意会。那一晚之后,沙加总偷偷跑出寺院,在瓦拉纳西静寂而沉褐的街头游荡,他总拣些别人不要的、彻底自由了的东西,捧在手里看看又放回原位。他的脑袋里终于装进除了彻悟之外其他的琐事,英语就是在一次次游荡中学会的,但他知道这些异域的语言只会如尸首烂于河中央,浮在他的脑袋里,永没有真正可以产生意义的时候。直到撒加像那只野兔,带着外面的夜露泥香,跳到他的面前。

他说完,行车与撒加的笑容一起颠簸,这少年又为他裹了裹遮蔽他耀眼头发的衣服,仅仅这一下,就弥补完了沙加没有得到过的小小孩童应得的照看。

如果要为此后沙加对撒加所有泛滥的纠缠找到来由,多半就生在那时潮湿的摇晃的车厢。沙加用他柔软的小手抓着撒加粗糙的麻布衣裳,抓着他在呼吸困难的高原之夜被星光包围着跃迁,抓着他在明亮宽敞的教皇厅记住三拍子的步伐,好像抓住那只从天而降带他出走的兔,抓住那只兔硬生生从他胸口顶出的四溢横流的野。

那时候,沙加说他学会了,有一部分是在和卡妙较劲。他虽然不怀念在寺院中被几乎软禁的时光,但终究被养出一点小孩子无伤大雅的骄矜,嘴上说会,心里还揣了一丝以后再向撒加精益求精的念头,而就像是探知到了沙加此等不应该存于他心中的“歪心思”,他的野又要被收回,撒加比带他走那时更干脆地从圣域消失了。

撒加消失得并无预兆,就像几百光年天外消散了一颗小行星,连那个唱片机,都还静静摆在处女宫侧殿的柜子上,撒加本应再来教他几次圆舞曲,但沙加有一种预感,那已经是再不会实现的事了。

最难过的当属艾俄洛斯,即使这个如今圣域里最年长的黄金圣斗士从来不叫孩子们见到他的难过,沙加也在每次短暂的见面时看到他挂在眉间的唏嘘。伙伴没有了,朋友没有了,怎么会不难过呢,他想过将那只唱片机送到射手宫去,反正似乎连教皇大人都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东西流落在教皇厅外,究竟搁在何处,一定不那么重要了。但脚已经从处女宫走了出去,一双手上那东西却变得愈发沉甸甸的,沙加在月亮照不到的地方想了想,还是决定折返,让这一次犹豫成为他从今往后所有爱憎的开端。

有一天,沙加在竞技场看米罗和艾欧里亚比划拳脚,穆来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把坚果。

穆说:“你知道了吗,下个朔月日,我们要离开圣域去各自修行了。”

沙加说:“嗯。我们是不是可以一路走?”

穆说:“真好,我正巧也想问你。”

两个小孩并排坐着,默默剥下手中坚果的硬壳。过了好一会儿,米罗和艾欧里亚不打了,两个人开始联合起来,同阿鲁迪巴较量。这时,穆才又开了口:“恩师……教皇大人,近日似乎一直心情不佳,不知是不是将要发生什么事。”

“撒加不见了。”

“是,双子座不见了。”穆仰起头,看高悬的太阳,“他去哪里,去做什么了呢——”

沙加知道,当几乎整个圣域都已认为向来负责认真的撒加不可能擅自逃跑,所以小宇宙的消失只会是身死的时候,在穆的心中,撒加仍然活在世上。这是白羊座特有的敏锐的一种预感,但他自己呢?

沙加沉默地盯着他被晒得有了些斑驳的赤足,没有回答自己,也没有回答穆。

#1984

夜池中的他有一种潋滟的美丽,浓金长发在水底浮散开,如太阳融化在苍天,下一次月亮升上天空之后,就会在晚辉的包裹下化为他流转的眼色。他喜欢入了深夜再来大浴池,不那么乐意同他人分享缭绕的气味,入水后,还要先彻底将自己浸上一会儿,张开白日里他尽量不去调动的全身的感觉。在水底,他彻底成为一枝紧闭的莲,水波映在皮肉上仿佛花瓣从底延伸至尖的纹路,流畅的曲线被热流包络着,不能说那绝不是一片他无福享受的羊水。当气息彻底断绝之后,他才绽放开了身体,仰起漂亮的头颅,用额头迎接绕过石柱晕进来的月亮,静寂、潮热、暗流涌动的时候,一些迷惘才好拨开云雾,来到他的眼前飘荡。沙加趴在石头池沿,烈张的听觉带来一些杂音匆匆刮过他泛红的脸颊,开口就刺耳得不行,更带上些灼烧的错觉,是远处巡逻杂兵的碎语。

一个说:谁还在?窸窸窣窣的粗甲声,跟着又一阵拍击的闷响。沙加大人,他不是总半夜来嚒。哎唷!别拍我。那我们要等?不必吧,沙加大人向来不用我们插手什么,等一会儿回去了。哦。又是一阵稀稀拉拉的拖拽声。那什么东西啊?月末要去给慰灵地除杂草,铲子。竟然这样就月末了!说起来,今天是不是……是,但人都不在了吧。真的吗?那为什么一直不给撒加大人立碑?这也许只有女神才晓得吧——那拖长的尾音飘到沙加的身侧,他不是那么想听了,却又觉得不值他特意为此封一封自己的耳朵,索性踏出池子,淋漓了一条水路在脚下,踩上去啪嗒啪嗒,粘着得饶有深春的兴味。

从夜池上去,得一路走过五座宫殿,只有狮子有个大概已经入睡的人在,其余都只是踏过山岩,如果不是山风吹得太烈,沙加原可以走得再快一些。他薄薄的袖子空悬着,像有什么在拉扯他向前迈步,潮湿的头发却被水挂着,扬不起来,摸上去还有些硬硬的,像刀刃。当他可以遥遥看到双子雕像上两兄弟亲密无间的面容,他瘦削的身体在风中摇曳,在池中体味过的那种灼烧感再次淹没他的耳尖。

为何不为失去踪迹的撒加立碑,因为他就在那里。沙加什么时候对他的自知有过动摇?连那次随着野兔的引诱的出逃都不算,他知道撒加就在这座圣域,在双子宫某处的阴影中,在他眼前触手可及的位置。这是沉寂、古老的建筑群中最庄严荒芜的第三座壁垒,底下的人都知道,双子宫中有不速之客一旦误入就再找不到归路的迷宫,但在它的主人失踪之后就只余有颓圮的石板路,像破败的君主恨恨敞开胸膛;此地在成为空屋之后,时而也会聚集鬼魅的气息,每到深春引人不敢靠近,想必那都是来自双子座大人迷走灵魂的哀叹——这都是在杂兵仆役们之中流传的说法,到沙加这里,他当然一个字也不会信,他所有的偏心都架在自己的感官上,可堪一句目中无人,所以那曾经在瓦拉纳西之夜将他笼罩的气息又钻入他的眼眦,他才会为此扬起他高贵的衣角,以一种闯入的方式踏过双子宫空旷的走廊。

在他短暂的转瞬即逝的孩童时光里,双子宫从没有这样冷清,也不只是往日的痕迹没有了,现在连粗布衣裳的模样也重叠不上,撒加站在那儿,身上拖着几乎融入夜里的黑缎长袍,只有金丝刺绣还如淌下的银河,有一点生的味道。沙加的头发潮潮的,手心也攥出汗,他错以为自己直走到了教皇厅还没停歇,那身装束让他膝盖想跪,最终却脸上突兀地笑了一下,笑得很瓦拉纳西的遥遥月亮。

之后再想起那个表情,撒加大多觉得那就是当晚在双子宫没能惊天动地起来的原因。沙加始终阖着眼,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看见了彼此,只是一时说不好他们得需调动出什么身份来开口,如果需要的话——撒加从他宽大、厚重的袖子里伸出他斑驳的手,为了实现一个他已有两百多岁的假如,他这双修长有力的手再也没以皮肉示过人,现在狠狠抓住眼前一把瘦削的肩,也不知个中究竟有多少来自他本人主动的强迫感。

沙加平心静气,嘴唇又如白兔三瓣肉皮一样动起来:“今天是五月三十日,撒加。”

他好像真什么也瞧不见似的,但实际上的“真的”,只有他根本没想和这位高贵的大人论一论,他太聪明了,有见一则知十的慧心,在这世上最拿手的事情除却给人解脱就是让自己领悟。他望着撒加,意识到很多复杂曲折的难过,一会儿为有人死去而伤心,一会儿为有人没死而颤动,两种情绪斗争之间,颈上突然掐过来一只手,带着最原始的杀意,但五根冰凉的指头始终没有真收紧。

那是撒加没能真在沙加眼前表现过的狠,当他们还正大光明地在圣域中过活,他时常出去侦查、杀人,但孩童们一无所知。所以沙加十年来第一次见到一种可怖的表情出现在撒加脸上,它崎岖怪异,像勉强地被拼接在一起,下一刻,他原如月光般皎洁的金发从发尖开始变得漆黑,沙加意识到,有些东西已然不再是从前那种样子,但他那颗天生凛冽清明的心却沉默着,让他不必抬手反抗些许,只是缓缓地抬起眼皮,没有动用一丝小宇宙的力气,望着撒加看不见底的眼睛。

那时,双子宫依旧很寂静,只有夜风悄然一束能够穿堂而过,所有的响动都在撒加开裂的表情里。他颤抖着松开沙加,双手抱头发出呜吒的低鸣,没一会儿已发抖着跪在被深春烫过、早不那样冰凉的石板上,双肩如漆黑远山的轮廓那样起伏,哽咽半天,竭尽全力将所有折磨都固封在他的嘴唇后面。你不行。他说,在对自己说,你不可以!他几乎想去掏走在胸口里猛烈蹦跳的心,那里阵阵的跳动在每一次都迸出一句恐吓,叫他去动手扭断处女的脖颈,他当然在反抗,反抗的过程让感官都开始颠倒,石砖缝隙里钻出的荒草爬上他的腿脚,风啃噬他的发根,痛而麻痹,肉体从眼眦开始干涸开裂,当他又苦苦地哀叫,才有一捧潮气四溢的气息裹住他的脸颊。

就像一枝半开的莲,细指是尖尖的苞轻触他的肉皮,阴影魔障在这一刻被完全没有抵抗的柔软堪堪降伏,他血红的眼睛甚至凝有泪水,沿着莲花的尖落下一滴来,低垂着,落在沙加的手背上,烫出深春夜里一道将他撕成两半的伤痕。

其中一半红红眼睛瞪着沙加,与他记忆中那只带有外头气息的野兔之间惶惶地产生些有端的联想,他遂没有应声,等着对方先送走了宁静:“选吧,效忠我还是晚些再死。”

“妄言……”这明目张胆的威胁竟然还叫沙加笑了笑,他盈盈的蓝眼睛在没有动用小宇宙时便是最透彻两枚宝石,“撒加,你分明应该先说些时局现状来动摇我,再提这种可笑的事让我选择。”

“可笑!”他显然早已不是撒加了,在这里的人都了然,但他也没有纠正沙加的闲心,也许是被他那没有红眼睛的另一半牵制着,拼接起来的表情还是那样狰狞,“没错,这里没有比撒加更可笑的人,除非你继续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我。”

唉,自己分明还以为此刻又回到了瓦拉纳西的月光之下,又怎么可能掏出他最不愁拥有的怜悯捧给这张十年来魂牵梦萦的脸孔。沙加想,眉头罕见地蹙了一蹙,这几乎动用他全身上下所有角落里能够搜刮出的那一丁点示弱,他垂下眼帘,像在思考什么,换了任何一个人此时都会不禁想欣赏一瞬他庄严的美丽,但那双红眼睛里只会淌出警觉的凶光,像出走后在脚下匍匐的黯淡浑浊的河流,永远不会真的淹没上来,冰凉黏着的水面却浅浅舔着他的脚尖,非得要他远远走开,或者干脆沉进水底的湿泥里面。

而他的沉默令人恼怒,那个似是而非的撒加又开始在这迷走的双子宫中狂吼:“够了!够了……!我自然有得是办法让你听话!”他又像个在河畔寻死的行尸了,吼完就抬起手,要跳进沉默的潮涌里,却因为短缺供养的虚弱而倒在岸上,重新抱着头呜呜叫,叫人弄不清楚他到底想不想纵深一跃下去。

这样的人,沙加在无数夜逃的时候见过千百种相貌,无一不是在渴求着死亡,只有撒加,他又开始流泪的脸上明晃晃透着一层求生的渴望。那一刻沙加才彻底醒觉,他应该给予撒加所有的成全,至少在听他亲口说出再也不要这具肉身皮囊之前,让他得到他可以用来权衡此身的一切。他用最直接的安抚去裹住撒加,一双手潮湿而闷热,珠宝刺绣在一枝莲的拥抱中沙啦沙啦地碰响,夹杂着两缕黑金头发在穿堂风中乱摆,成为一副怪异的景象。

许久,撒加在沙加的胸口安静下来,他依旧浑身漆黑如夜,红眼睛如渗血,却没再发出一丝凶狠的响动。

他缓缓向双子宫的尽头走去,消失在石柱背面之前,回头遥遥看了一眼。

教皇召见的口谕在傍晚送来处女宫,沙加倚在殿前的石像旁远眺着已然坠至海平面的落日飞鸟,心中早有数,只是比他以为的来得稍晚许久,也不知那一位是在给谁更多喘气儿的机会。杂兵从上面下来,惶惶地跪在后殿的门口喊人,不敢真的踏进去,等他的处女座大人终于款款从前头穿过整座宫殿来接这份消息,头上已经冒了一层薄汗,真是肉眼可见的被教皇吓坏了——沙加暗忖道,他怎么连收敛一下脾气也不会?在昨夜还能够不真的动手杀他,倒不能对一个无辜的无知者假装一番属于教皇的宽容和蔼。

沙加知道这道口谕的来意,遂不打算付出太多的敬意相待,晚霞照在他的脸上,热暖的颜色融化掉很多表情上的棱角,叫他看着怎么也不像无法信任的模样。杂兵终于受到一些与河畔的信者们并无二致的安慰,悻悻地退下,给处女宫又留下一捧理所应当的沉默,沙加将它们与黄昏的尘埃一同吸入他的身体,却在这片沉默中罕见地感到一股陌生——他其实清楚这时自己不该在这里,应仰头启程了,前往那座山巅之上摇摇欲坠的教皇厅。

他换了圣衣,还是知道讲点规矩,脚底贵金与石阶磕碰的声响一道一道催着他迈步,这神圣的大古老建筑群一旦鲜无人烟就与地下墓穴几乎没有差别,倒是现在他穿梭在半途,才带去一点活的气味。他其实也活得不普通,说来还是佛的转生,每走入一座宫殿就四下望一望,以为石料窗沿后头还能再找到一个小小的伙伴的身影,但一切都将他辜负掉了,只有逐渐暗下去的天幕降在世上回应着他的凝望,没有人给他点化的机会,只有玫瑰丛铺出的路的尽头点燃了一座厅堂,夜风中摇曳的花藤像伸出的手,向他招摇着:来吧,沙加。你想要走过来,所以,来吧。

先遇见的当然是守卫,那些面无表情的家伙向他伸出一只手来,言语冰冷如入夜后的石阶:“处女座大人,请到教皇大人的书房来。”

不想在正殿中与他谈论这些东西,是吗?沙加沉默地点点头,心中却一句一句地沸出好些琐碎的念头,他看着脚下暗红地毯没有尽头地延伸,想到昨夜撒加从浅金变作漆黑的头发也如此成为黑夜的一部分,想到一边淌着眼泪一边泄下凶光的红眼睛,想到他在自己怀中无助地苦嚎呻吟,最后只余下一个念头,真愿他至少在这个黄昏不那样痛苦。

推开高大的雕花门扉,沙加走进去,那门根本无法停在半途,当他走到书房正中央时已吻回铜色门框,发出“咔哒”的一声。沙加叹了口气,还是行了礼:“教皇,沙加来了。”

他悄悄抬头,瞧见那身黑袍之上并没有一顶法冠,披在身后的长发打着浅金的卷儿,他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双子座,如此的……希腊人。

而许久的沉默之后,希腊人呜咽一声,终于转身回头来,在真的开口之前,从袖口中伸出一只年轻有力的手去拨弄书桌上唱片机的唱针。撒加的声音与三拍曲一同响起:“处女座——不,沙加,先与我共舞一曲。”

叹气也许会传染吧!沙加深呼吸两次才压下他想叹气的冲动,终于动了动嘴唇:“容我有所疑惑,这也是教皇的命令?”

“……你认为是,那就是吧。”

撒加抿住了嘴唇,屏息般等着他的回答。

他倒是笑了:“那么,我沙加理应听从教皇。”

他早已不是原来那个小小的处女座了,披着眩目的高贵的铠甲,身子抻得修长,又脱去更多稚嫩的肉,浓金的头发也许一刀未剪。如果他永远不睁开那双蓝眼睛,撒加就再也找不到哪里他还能与曾经教皇厅里踩着他的脚背旋转的孩童重叠,连抬起手来等着另一双手去扶住腰掌的样子都那么陌生,真的触碰到他,好像连带他翻墙逃走时的那股子野都没有了。

但他自己也已一分为二,大家彼此彼此,终究还有一首从唱针下流淌而出的圆舞曲没有改变分毫,在旋转的脚尖底被踩入暗红地毯的走线缝隙,以一种比这支舞更怪异的方式成为这整个教皇厅的一部分。他们好像都没能认真起来,只是摆着一个装模作样的造型,在另一个人的牵制中毫不积极地挣扎,前前后后,进进退退,连徘徊都说不上,更像是两只分处不同空间却硬被拼在一起的发条玩具,但玩具也有停弦的时候,甚至损坏!在唱片机运转完之前,沙加这颗只记得踩在脚背上该如何旋转的心就厌倦了,他想放下无限接近却没有真的碰触到撒加的那双手,无论是肩上的,还是手心儿里的,当这个念头真的浮出他的蓝眼睛,他就立刻停下了脚底虚浮而滑稽的磋磨。

然而,跳舞不是一个人的事,撒加没能一同停下的身体直直地撞上这只先没了弦的玩具,隔着缎袍被铠甲坚硬的棱角硌得生疼。也就是这种疼,叫他一下就变得恼怒,他的愠色具象成一片漆黑,又在头发上迸裂,只是眨眼之间就驱使着他伸出结实有力的手臂,死死掐着沙加的后颈将他清瘦的上半身按倒在他摆满书本卷宗的书桌。

“够了,没有意义的事到此为止了!”他凶狠地,用一种宣布的语气在沙加耳边发泄他的怒,很像一个教皇,不容许哪怕一声叹息的反抗,“根本不必要这样磨蹭磨蹭再说出口,是我杀了教皇!那个有眼无珠的老家伙十一年前就死了,艾俄洛斯也一样,以为他能和雅典娜那个小丫头逃出生天……看到了吗,沙加,这就是所谓的神,仍然和脆弱的人一样不堪一击,但我所执掌的圣域却是强大的,这世上的人类如果需要一个信仰,就分明应该是我撒加!”

而沙加,只是静静阖上他的眼睛,他显然早对廉价的真相觉察了绝大半,其实他们都知道的,所以连一点点秘密被揭开之后好歹表露些许惊讶的体面都没想给。他感到撒加在他耳边压迫的喘息,热得甚至超过瓦拉纳西的夏,黏着又潮湿,要将他拖进这座宫殿的地底,于是一瞬间,从云霞般钵昙摩华的绽放到逃走之夜颠簸的月光,从摇动上弦的把手到昨夜流水漫过的水池台阶,经过的无常事全都回光返照般挤进沙加那颗心,与他一同在撒加的掌中坍缩,让他好像被什么摄走心魄地从齿间挤出几个词来:“好啊,撒加,本该如此……”

颈子上那双手松了松,仿佛也未曾想到他竟然应得这么干脆,而沙加彻底放弃了挣扎似的,全身只有一双嘴唇还在颤动:“现在这里已然是你的圣域了。你的圣域,我愿意相信这就是真理的选择,而且我看得清楚,你……罢了!只是,女神果真死去了嚒?”

“哼,你不要想用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来含糊其辞。”

“你想听什么话?如果你要的是跪拜和朝圣,就不会十一年间都躲在面具的后面,你大可以编造些东西出来叫所有人都臣服于你,教皇大人。”他试着仰起头,在一个极限的角度间张开他透澈的双眼,迎着那双从他头顶倾泻而来的红眼睛,“或许,这本就应该是自然发展下去之后的轨迹。”

撒加眯起了他遍布血丝的眼,紧皱的眉之间竟产生了些许动摇。他仍然不可置信地看着沙加,危险的手掌却退潮般终于离开了那截生白的脖子,转而伸到他身前去,抓住他仰起的下巴掰到自己眼底,将凶狠的发笑吹拂过他的脸颊:“沙加,不必为我担忧,女神活着还是死去又有什么不同?即使是活在现世中的哪里,她又怎么会懂得我们究竟在承载着什么,你度化过的人,无一不是想渴求着觉悟与安宁,而我就可以给他们想要的,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慈悲!”他的红眼睛里,竟也开始透出一半的温柔,那一刻沙加甚至分不清是哪一半的撒加在纵容着那些眼神淌入他的池,而吐息更加滚烫:“还有,还有你想要的,沙加……我知道我是你的执念,你从没有真的超脱出什么三界之外,你会为了我,真的相信这一切。”

他像在故意说些蛊惑人心的东西,却不知那些东西其实果真如此。沙加任自己淹没在他的红眼睛里,想到寺院中偶尔为触犯戒规的僧侣行罚,他们用糙长的木板敲打一扇毫无遮掩的背,那瘦削的、黝黑的皮肉下沁出浓浓的血污,如神河中浮尸底下纠结的水草,如此刻他脚下死踏的长毯。而他知道从没有人敢惩罚他,甚至佛祖都默许他的所有偏心,然而,那一刻沙加的心中却猛烈地钻出忏悔的念头,他像认罪般点了点头,也深知即使是忏悔,也是为了忏悔后就能彻底说服自己接受他所渴望的一切。撒加是他的执念,他的石榴籽。

而他的反常让撒加颤抖,那高高在上的教皇,终究也会为他的处女座的认罪而动摇。那双蓝眼睛中的义无反顾让他直觉得头脑沸腾,牙齿颠倒,所有组成了这个撒加的东西都在他的身体中动荡,血肉、骨骼、纯真、悲恸和罪恶,无一没有搅在他早已分裂的灵魂里,为他这具可怜又孤独的容器发生争夺。最终,他拥住沙加,用噬咬一般的残酷吻他的嘴唇,鲜血从撕裂的粘膜上流下,他将它们舔去,完成一种仪式似的悲壮,在彻底进入他的世界之前,最后一次露出他脆弱的凡人的一面:“沙加,你真的不会反抗!”

连散落在手边的残页他都没有去攥,只是像为自己造出一块避风港,他将半张脸颊埋入自己的臂弯:“若能用此身将你看清……”

撒加挤了进来,将他的一切都烫出一分为二的伤痕,现在他们有了相似的烙印,才算有资格去深深触碰彼此,而沙加在被拆成两半的痛苦中张口叹息,他的心,他的内脏,他的魂魄,都比那辆月光下向北疾驰的逃车更颠簸,未停的唱片舞曲在他的舌尖上跳跃旋转,钻入他的心眼耳朵,三拍子和撒加的呜咽成为一种震撼的灌流,他们淹没他的一切,让他脚尖飘浮,手指麻酥,体会着他的执念的形状正要将他这受苦的肉身捣碎。撒加少年和青年的脸在眼前出现,他们全都看着他,那样温柔,那样遥远。

撒加……沙加断续地叹气,不知是自己的哪一半又在向那人的哪一半呼唤,只看到几缕浅金的长长卷发在自己身上散落下来,落入他的掌心,连发尖都在发着抖,怆天呼地,几颗星星烧尽般滚烫的眼泪淌过他的颈间。

对不起。他说,对不起,沙加,只是我只能如此。

意识到他真正在为那些久远的事情认错,沙加竟感到彻底的释然。他说:“你是双子座的战士,如果你真愿给世人带去一些安乐……就等待她回圣域。”

撒加在他冰凉的背甲上紧拥许久,才堪堪开口:“我真愿再回到1972年。”

但你我谁都不能够了。

神都不能够。

#1985

沙加在临近冈底斯河畔的小旅馆长租了一个房间,三分之二是抵着墙壁安装的木床,跪在床上推开窗子远眺,就能瞧见神河边来往停足的人。他在这里住着,整日也不出去几次,有时连旅馆的伙计都把他忘了,但这样也好,他出众的样貌会少招惹来一些是非。

今日是洒红节的第二日,昨晚彻夜燃烧的草扎与纸像的灰烬味道仍然漂在半空,诡秘而刺鼻,沙加遂只开了半边窗户,从这一半看出去,也能望到狭窄小巷内有人在互相涂抹油彩。而再望得远一点,就是人群攒动的庆祝队伍,水球和彩粉在空中被来去抛掷,人们裸露出来的皮肤已少有干净的,少女、青年都裹在亮丽明艳的颜色下舞动,这几乎是沙加的记忆中不应该属于瓦拉纳西的鲜艳热闹,一些高歌和叫嚷声声不息,浮在贴近地面的半空。

他从楼上向下看,有一种又回到那座远在希腊的高山上,正俯瞰山脚下小小村落的错觉。在那里,春天来到是神泽恩惠,而在这里,更多是一种放纵发泄的理由,于他而言倒是皆无意义,唯独像现在这样趴在窗边、一半身体都在床上敞开着,让肉体舒服地看看热闹,还能得到一些精神上的抚慰。

沙加,为何不前去庆典?佛祖在他的头脑里说话,像在哄一个孩子。

像在哄一个孩子。这念头让沙加感到一股凛然,心底生出些虔诚的悔意,却仍然保持着他想要挣出泥潭似的姿势,眼睫在乱颤。沙加对此并无什么兴味。他有些困倦地说,并且咽下了若是参与就定会被泼了一身油彩这另一理由,他发自本能地认为这应该是一件属于他自己的秘密,更不可真说与佛祖听。

罢了,你自有你的觉悟在。

他怔了怔,但最终还是笑了那样轻巧的一下,离开了万花筒似的窗边,回到暗金印花的毯子下,将自己像一个新生儿般蜷缩起来。当他不在寺院、不在圣域,他就能够如此支离地去感受一个凡人的体会,才好距离他求知的答案更近一些。

睡在这里的第一夜,他与佛祖闲谈了许久。那当然不能算什么在外人看来高深莫测又智慧深重的论道,甚至说,有一些他单方面被佛祖安慰着的意味,那是自他能够听闻佛祖的教诲以来,一段虽然转瞬即逝却叫他觉得最自在的时光。只是当时的很多话,他很快也便忘却了,直至后来——非常久远的后来——他在弥留之际再一次回想起佛祖的箴言,才又记起这段往事,他仿佛又成为那个在院中喂着白兔、无人敢阻拦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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