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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传】《以太之下》,4

[db:作者] 2025-08-05 08:34 5hhhhh 8810 ℃

  “中枪伤者,记大功,死亡抚恤金翻五倍。”

  话音未落,那群鹰犬便挥刀嚎叫着向我们扑来。

  

  我往后退,接住了贝丢来的手枪,想必子弹不多,枪声也会引来更多危险的关注。

  退下弹匣一掂量,我不禁凝望了那个头目一眼。那头目眼神变得不自然,手下正在拼杀的时候,像他这样的蛆虫就会躲在背后用同胞的血来换自己的升迁。

  贝那边已经短兵相接,她的身体足够柔软,摧毁了她双腿的那场实验事故也让谋博士为她进行了骨骼改造,她的下半身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极其强悍的屠戮机器。

  长筒军靴的铁掌横飞,可以轻易踢断人的肋骨,贝甚至还没有动用双手。她有一份自己的舞蹈,每一次抬腿和扭腰都是为了引出敌人的下一声惨叫。她灵巧地躲避着敌人挥砍过来的锋刃,那些家伙蹂躏毫无防备的同胞习惯了,以至于无法马上有组织的去考虑如何应对贝的游刃有余。

  到目前为止,贝都很从容,而她对这群鹰犬的态度也只是解除武装力量即可。

  一柄飞刀冲我飞来,我猛踢墙壁让上身躲开这次袭击,刀具摔落进漆黑的金属甬道,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声响。我扭头看向丢刀的那个人,他还长着一张青涩的脸,年纪可能比我都要小。他充血的眼神很可怕,他当然怕死,他脸色苍白,鞭策着还没活够的身体向我冲过来——

  就这么想把自己的卖命钱翻五番吗?

  他的行动很难不让他被贝注意到,他只是刚接近了暗门,就被一个转身下腰从乱刀组成的牢笼中挣脱的贝抬腿一踢击中太阳穴。我看到他的头猛地碰在合金墙壁上,整个身体软塌塌地滑落在原地,脑袋两侧如同气球般迅速臌胀。

  他或许有孩子要养活,有亲人要治病,为此他甚至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可他的死并不高尚,也得不到谁的眼泪。

  他选择了为压迫者当爪牙,他就该承担做出选择的代价。

  我们都同样可悲,这也是为什么我始终不愿意自己动手杀人。

  贝的这次“特殊照顾”让她独立的那条腿被一个机灵的傻瓜抓到了破绽,他压低下盘,将长刀狠狠劈进了贝的左腿的筒靴中。

  那个傻瓜还大叫着,我砍中了,我砍中了。

  然后贝用横在空中的右腿扫退靠近的敌人,镶嵌着铁掌的靴底像陨石一般猛地砸向那个傻瓜的脊梁。那个傻瓜的叫声戛然而止,而贝则踩着他的尸体慢慢将早已改造成漆黑锋刃的左腿从筒靴里抽出。

  那是比寂夜更让人恐惧的黑,冷冷地折射着窗外潮湿的昏黄灯光,贝终于亮出了她的武器。

  没有给他们留太多反应的余地,贝就从后腰处抽出两柄匕首跳向了他们,此刻的她是真正的人形兵器。贝右腿的军靴也已经被褪下,化作尖刀的左腿踢开众人格挡在胸前的武器,右腿就在众人绝望的眼神中捅进他们的胸膛。

  即使是人类结实的脊柱,也没能让这柄施加了强悍力道的尖刀打滑,稳稳停住的贝俯下身挥舞双腿,原先见人就围住乱砍一通的乌合之众纷纷推搡着作鸟兽散。

  或许他们会羡慕刚开打时就被踹断肋骨失去战斗能力的同伴,但此刻一切都已变得毫无意义。就像他们替完人屠宰没有反抗能力的同胞那样,他们也遭到了贝的屠宰。他们中的一些人或许昨天刚确立了某个人生志向,或许今天刚和心仪的女孩约好要在哪天一起吃饭,或者他们中的谁即将要做父亲了——不管怎样,他们的梦想和希望,寻找到的还有未曾寻找到的为之活着的意义,都注定要和大清洗中纷纷凋零的同胞那样连人带魂融进这不散的黑夜里。

  希望这平等的屠杀与死亡,能让他们知道自己与今夜、过去乃至未来死在他们手中的同胞其实没有差异。

  贝的舞蹈还未落幕,人造肌肉搭配着内置动力的机械骨骼,让她抬腿扭腰的速度都能快到轻松避开伤害,她就像是一只飞舞在废墟之中的幽灵,用周围十几个年轻人的血肉脑浆,描绘着生命的短暂和脆弱。她只是带起一阵阵微风,就吹散了数十朵血红花蕾,丛丛花瓣飘落在地,微风的回应只有呻吟与叹息。

  风止,废墟中还在活动的只剩下了贝和我,以及客厅鱼缸旁边蹦跶的两条金鱼。

  那个蛆虫似的胖军官,已经被贝推翻在地,满身是血犹如梦魇的贝举着还在滴血的左腿架在他脖颈上,吓得他大气都不敢出。

  我踱步上前,每走一步都会踩到还未变凉的鲜血,方才站立着向我们叫嚣的鹰犬此刻已经四分五裂,成了这座废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条皮肤油亮的粉白蛆虫蠕动着他的小脑袋,灯笼顶似的官帽已经掉落,露出了他谢顶的棕色头皮。

  “大家都是在讨生活而已,我们今晚刚出队,刀上还没沾血……放了我,关于你们的事儿我保准一个字都不跟他们说。”那蛆虫大着舌头向我们求饶。

  我冲他温柔地笑着,希望他不要因为区区同类的鲜血滴在了自己脖子上,就扮出不堪忍受的愁眉苦脸。

  然后,我举枪对准他那分不清是油还是汗的肥腻猪脸,扣下了扳机。

  “咔嚓!”

  蛆虫那张震愕又崩溃的脸便被拍了下来,不过我没有帮他把遗像洗出来晾干装裱的想法。

  “你们的决定是……?”被捉弄了的他不死心地看看我又看看贝。

  我笑了,贝也笑了,看见我俩都笑了,他也跟着笑了。

  然后贝轻轻地下压金属膝盖,特种合金制成的刃尖慢慢被推入蛆虫的下巴,当他反应过来时,刃尖已经够到了他的延髓。

  我眼看着他的眼睛因为大脑被破坏而看向两侧,耳朵眼里流出夹杂着脑脊液的鲜血,周身还在像节肢动物一样尽管死了还在微微颤动。

  他们是乘坐小型机动艇来的,大概是IOP向他们提供了我的信息激活点。

  我和贝手牵手以最快的速度跑出了谋博士和梨姑姑的隐秘居所,贝的义肢敲击在失修的路面上,跑得有点小颠簸,在我们跑出一百多米后,机动艇殉爆了。

  巨大的橙色火球吞没了谋博士和梨姑姑最后的一切,贝停下来等我喘口气,我俩都在叹息没能带走一张谋博士和梨姑姑的合照。

  至于那个机动艇的殉爆,不过是完人们避免我们缴获战利品的惯用手段罢了。

  我的呼吸很急,右手紧紧攥着谋博士留给老者的最后礼物,身体抖得完全停不下来。

  “至少我和秘钥被你带出来了呀。”贝轻声问,我便用力地抱住了她,她安抚着我,血浆也沾在了我的身上。

  “贝,这就是我最后一个身份了,身体里的冬眠药下次就会把我安乐死,贝,不要忘记我。”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我知道这很无理取闹,我想到了谋博士、梨姑姑、被拉去解剖的阿风与阿水,想到她们的大脑将被取出来验证身份;还有那个替贝躲避追杀的无名小子,最后,还有那位枉死的小天使;我见过了那么多人,即使是谋博士这样的人的死亡都不可能在以太之下掀起什么样的风浪,更遑论是我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被生者铭记,尤其是我这种多次更替容貌的家伙,可即使是对我这种亡命之徒来讲,没有人记得自己比把自己分尸了都更加可怕。

  因为后者只是肉体的消亡,前者却将我存在过的一切证据全部抹除。

  被人遗忘远比被人杀死更可怕。

  “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有牢牢记住,不管你以什么样子出现,我都有自信能把你认出来。因为你本来就不擅长隐藏自己,无论皮囊换了多少个,骨子里的那个你,从来没有改变过。”贝轻轻抚摸着我新换的金发,我能感受到她的身体多少也有点颤抖。

  “不论什么时候,你一哭,我保准能认出你来。”她说。

  我泪眼朦胧,看着那团巨大的火球逐渐消熄,无数的火星纷纷扬扬地落回潮湿的街头。周围的街灯都被爆炸的余波粉碎,四下的幽邃里,下起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熠熠火雨,像完人们有次在以太举办的低空烟火晚会。

  一个念头倏然钻进了我的脑海,像蛰针一样刺中了我的心脏。

  我不再看这片无声的火雨,转而用力亲吻怀中的贝。

  唇齿相交,这是我现在唯一希望感受到的片刻安定,我的想法过于危险,可又像眼前的火雨一样让我情难自禁。

  贝有些错愕,但又很享受我的这份主动,毕竟她开打前也说了,想要和我接吻。

  我闭着眼睛,用舌尖在她嘴里绘画着梦想中的硕大火球,从绽开一直画到火雨将熄为止。

  再次深呼吸着睁开眼睛,我看到的是嘴角还挂着一丝口水的爱人,没想到方才战神一般的她居然会因羞赧而脸红,我也忍俊不禁。

  “你有计划?”她悄声问我,褐色的眼眸中倒映着我的新面孔。

  “我还没决定好,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给以太城的底盘开个洞。”我轻轻说。

  爆炸招来了更多的鹰犬向城中心周围聚集,我和贝只能选择走更加偏远的城市边缘躲避正面冲突。

  太阳已经垂到了西侧天际,隔着雾霭,看起来倒像是一只向我们窥探的血红眼珠。

  街上空无一人,在城市的边缘,我们能看到漆黑的高墙,以及墙上新旧重叠的荧光涂鸦。

  “一朝屈膝向完人,子孙后代都做狗。”

  “不愿为奴者,算我一个——”后面的姓名被涂料反复覆盖了,傻傻留名者大多会被自己的父母狠揍一顿。

  “珍惜此刻你我蟑螂般的生活。”

  还有很多非荧光的涂鸦,描绘着张牙舞爪的完人,在很多一辈子连完人都没见过的人心中,完人们的形象更多的是在我们头顶这片人造乌云里向下窥探的眼睛。

  我们的隐私,人权,甚至是生命,在他们严重都不值一提。我们就像是养在粪坑中的鲶鱼,是完人向下俯视的眼里可悲又可笑的食腐生物。

  我们是胎盘城的孩子,而我们的故乡与压在她头上的以太城唯一的关联就只有东西南北四个边界的合金立柱,这世界就像一个唯以太城为重的子宫,世界各地的物资运输通道为这座白色肿瘤输送养分,而我们则是以太城的胎盘,只能被动地承接肿瘤代谢产生的所有废弃物。

  在以太之下,一口干净的空气都不存在。

  “不自由,毋宁死!”

  我很少到这座城市的边境墙这里来,墨黑色的高墙之外,是隔离带,没有手段逃离这座城市的人才会去翻越高墙,然后曝尸荒野,化作无数白骨中的一具。

  在墙上涂鸦愤慨的多是一些孩子,他们在最好动又最年轻的时候探险过了胎盘城的一切,却又与这世界其他的面孔无缘。他们知道头顶的黑色不是天空本来的颜色,知道太阳不只有在日出和日落时才会有阳光,知道这世上有山还有海,人们不是生来就在污水和垃圾中长大。可知道的越多,就会越受挫,为什么我们生来就在这座囚笼,从生到死都显得尤其缥缈。

  涂鸦很多,旧的图案被新的墨团覆盖,那些色块原先的主人,或许已经长大成家,俯身向命运低头养活孩子;或许进入了以太城工作,为了薪水和前途整日对着完人扮出一副荣幸之至的笑脸;或许已经睡进了坟墓,成了某个家庭刻骨铭心的伤痛,肉身被火焰焚尽,灵魂也融入城中这片不散的迷烟。

  我们顺着高墙走,破碎的酒瓶和烟头被尿液泡发的刺鼻气味像第二道无形的墙,太阳没入了西边焦油似的城市天际线,好像不会再从东边升起。

  一切都是那么平静,似乎这座城市已经死去好多年,而我俩不过是偶然到访此处的旅人,面对举目破败,不知该以何种心态来凭吊它浸染极深的悲哀。

  有时候我也会妄想,如果我并非生于这座城市……该有多好。

  沿高墙走了很久,久到我感觉尿骚味都已快将我和贝两人腌入味,我们突然感觉周围变得很熟悉,在一盏昏暗的街灯下,我于潮湿反光的街角看到了昨天带我去看了“星星”的那名小孩。

  我的欣喜转瞬被扑灭,他正忧郁地抬头望向穹顶,依旧破破烂烂的怀中多了一支同样破破烂烂的木头拐杖,他的右腿整个侧弯成直角——

  脆骨病。

  瓦力说他就是因为这个没法治的病才不能和其他小孩一样追逐打闹的。

  我在贝的注视中慢慢走出黑暗,已经忘了我或许不该贸然接近易容前接触过的人。

  瓦力注意到了眼前这个金发蓝眼的陌生人满脸哀戚的朝自己靠近,于是那双沉淀过悲伤的大眼睛礼貌的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他的脸上再看不到昨日的一丝喜色与活力。

  “你怎么了?”我伪装着自己的声音,问着与任务无关的问题。

  他定定地望了我一会儿,显然是在好奇居然有陌生人会上前与自己搭话。

  “你的腿受伤了吗……”我明知故问。

  “姐姐,是你呀。”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对着我挤出一抹短暂的微笑。

  看着他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止不住了。

  “谁干的?”我哆哆嗦嗦地问。

  他又侧头看了我一会儿,仿佛我的这幅慌张又带有一丝愠怒的神情表现不合常理。

  良久,他咧嘴一笑,确认我的确是在为他而伤心后他也试着用笑来冲淡悲伤,他也确实做到了,但他也还只是个孩子。

  “镜子被孩子王发现了,他想独占,我不肯,他就推我,叫其他小孩朝我吐口水。”

  “他们不会用镜子,要调整角度才能看清楚星星,但他们不会,我赌气没有教他们怎么用,孩子王叫我去给他们调整,我没答应,他就把我带上山坡,把我从上面推下去。”

  “我的腿,当时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自己站不起来,也不很痛,两个男生架着我到镜子面前,那个孩子王要我向他承认错误。”

  “否则就当着我的面把镜子打碎。”

  瓦力玩弄着自己的手指,上面的血痂还是鲜红色,我的心口堵作一团,令我快要窒息。

  他没有看我,语调却变模糊了。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看我了,就没服从。”

  他说到这里完全没有要哭的意思,甚至还有心思安慰泪眼朦胧双拳紧握的我。

  “就是……镜子还在,但被孩子王踩扁了,看不完整了……”

  说到镜子的惨状,他终于也哭出声来——

  是啊,看不完整了,我们谁都清楚,这句话说的不仅仅是镜子。

  我哭着搂住他,对他说没有任何用的对不起。

  我不知道自己要为什么而道歉。

  我真的不知道了。

  心口疼得让我想向什么东西求饶,而求饶的话语脱口而出就变成了一句句对不起。

  尘埃之上,以太城底盘的那些灯号依然还在闪烁,它们和星星没什么两样。

  无论地面上瞻仰它们的人发生了如何的变故,都与它们无关。

  

  “姐姐,你还会回来吗?”瓦力问我。

  我觉得自己心底破了洞,无力地冲他摇摇头。

  他向我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上次我不好意思问……能告诉我吗?我保证不会忘记的。”

  我感觉心底的破洞被这句恳求骤然扯大,一股实质的疼痛甚至让我脊背蜷缩。

  我叫维,记住我,不要忘记我!

  我不管你是谁,我也不管你还能活多久,我都希望你能记住这个名字,记住我还曾经存在过!

  我多想这么痛快地命令他啊,我多想好好活下去啊,我不想死,为什么我们生来就要活得如此扭曲……

  我擦干净脸上的泪水,握着他的手轻轻叫出了那个名字。

  “我现在的名字,是‘洛娃·索科洛夫’。瓦力,我也会记住你。”

  冥冥中,我期望看到围在我身边的其中一个幽灵能由衷地闭上眼睛。

  我受够了屈辱,我受够了痛苦,我不再将手不染鲜血视作崇高,也不再将同胞能得到解放视作梦想。

  痛苦是永远存在的,只要以太城还存在一天,以太之下的人民就永远看不到头顶的太阳。

  我不想屈辱的迎来生命终结,我宁可死时化作一团烈火,哪怕不能撼动以太城的根基,能灼伤那群高高在上的完人也算值得。

  秘钥里附赠一条谋博士撰写给数十年前让他如愿进入生理研究所的老者的信,无论上面写了什么,都能从老者那堪称可怖的笑容里看出有多么符合老者的预期。

  我的记忆在翻腾,场景中的一切都在飞速抽离,我没有形体,跨越无数时间,我找到了最原初的欲望。

  破坏,破坏这一切,把这个冷冰冰的世界烧个窟窿。

  “要成为魔鬼,要舍弃感情,为了有朝一日把骑在我们头上的完人拽下马。”

  我轻声说出来,仿佛这才是真正组成我意志的底层逻辑,是我仍存于世的唯一理由。

  “嗯?”老者挑眉看我,眼神里并非是欣赏。

  “老者,请将我改造成炸弹。”

  我能感受得到,属于我自己的发条才正式开始缓缓转动。

  

  我的童年充满痛苦,记忆里父亲永远都在冲妈妈发脾气,他骂妈妈有健忘症,总给家里惹麻烦,连她的女儿,也就是我,也遗传着她的健忘症。可我明明没有忘却什么,我当然记得妈妈每次都不说话,只是傻傻的对着爸爸笑,我站在他俩身旁,听着爸爸凶巴巴的咆哮,又看到妈妈幸福快乐的笑脸,或许在那时,扭曲的种子已经种在了我的心间。

  妈妈的健忘在我身上的提现是我识别不了人们的表情,听不懂他们的话语。

  我的童年生活在一片充满诡异噪音的陌生环境里,不断看到一堆没有脸的人影在我身边转来转去,他们没有表情,我也无法得知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他们的声调是那么的扭曲,我无法理解他们的感受。

  可我能看到妈妈的脸,妈妈是我的世界中唯一有脸的人,她笑着,我发现这是我唯一能学会的表情。

  可当我学妈妈笑时,挨了爸爸的耳光。

  所以我就不笑了,也不交朋友,无论和谁今天见了面,我也无法将他认出来。我也不敢露出表情,仿佛镜子里我那光滑无缝的脸一旦做出表情,组成我的东西就会马上从那些裂纹里逸散。

  我平凡的在爸爸的庇护下活到成年,应招去了垃圾站干点不需要技术的脏活累活,妈妈在我的记忆中死了,她的骨灰在褐色的低空迷雾中组成了她最后一张笑脸。

  我没有缅怀她,离开爸爸之后,那些同事欺辱我,故意叫我去搬一个生化废料桶。

  他们害我被开除,而我带回去的生化毒素也间接害死了这世上唯一爱着我的亲人。

  生化毒素烧蚀着我的神经与皮肤,镜子里的我挣扎着向镜子外的我求助,她的脸陌生又熟悉,我听了她的话,找到了IOP的志愿者申请处——妈妈早年间也曾踏足过的魔窟。

  在这里,我度过了人生的第一场蜕变,他们的留档相片里,我的脸已经被毒素融化,眼睑垂到了嘴角,而鼻子塌成了孔洞。

  我被迫打上他们的图腾钢印,接受他们的治疗,借由那些魔法般的医疗科技,我的肉身在毒素的溶解中得以保存,并且拥有了极高的弹性。

  他们说我的神经元突触有天然的可塑性。

  但是IOP从不研究大脑。

  得知此事的谋博士接见了我,他请求我为他治疗我的脑神经这件事情保密,我照做了。

  我的记忆被七零八落的拼接起来,手术的那几个月,我每天都必须照镜子,要我去辨认镜子里的人是什么表情。

  起初,我看什么都是一团模糊,尔后,我的眼前出现重影。脑子因为突触人为控制的切断与重连而疼得要命,这样的折磨持续了不知多长时间,我突然看到镜子里的人那光滑的脸蛋上有了轻微的皱纹。

  我看到光滑的脸蛋开始出现棱角,宛如正逐渐硬化的蛹壳,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谋博士,他摸了我的头。

  那时候,梨姑姑也过来看我,我依偎在她怀里,完全不像是个已经成年了的孤僻女孩。

  虽然看不见脸,可我能靠声音和气味,甚至是一个拥抱,来分辨我所信任的人。

  梨姑姑和谋博士,就像我的新的家人,虽然我在治疗结束前,不能与第三个人碰面。

  我很满足,因为我在这里衣食无忧,还有梨姑姑愿意触碰我,亲吻我,鼓励我。

  我也很开心,因为我能从镜子里的圆脸上看到的线条与阴影越来越多,最终,那张清晰的脸成了我清晰的梦魇。

  我看到了一张褪去阴影的人脸,是母亲的脸,她盛怒着,朝我龇牙咧嘴。我害怕地大叫,谋博士来看我,他也成了母亲那狞笑的脸,梨姑姑来了,她是妈妈悲苦的脸。

  诊断结果是我患有严重的身份认同障碍,手术失败了。

  我看谁都是妈妈的脸,她好像在说我背叛了她和爸爸,我把我的感受如实告诉了梨姑姑,梨姑姑只是紧紧的抱着我。

  她轻轻为我唱歌,温柔的拍着我的背,任由我在她怀中哭闹了很久很久。

  再次醒来,耳边已经没有了妈妈那令我害怕的呼呼声,梨姑姑也困乏地抱着我睡着了。我第一次看到了清晰的人脸,细微的皱纹长在她的眼角,黑发中已经有了不少银丝。

  谋博士一脸不快地盯着我看,他的方脸上胡子乱糟糟,深邃的眼窝里是蛇一样凶恶的眼睛。

  梨姑姑察觉了我的安静,微微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母爱与慈祥,看不出一点儿不满的影子。

  “早安,维。”

  后来我终于看到了自己那可怕的样子,接受了易容手术,手术很成功,谋博士谎报了我的死亡,并且把我包装成了一个可供完人随意使用的性偶。我曾无数次听到过谋博士调侃说性偶体内能装多大当量的炸弹而不被发现,我也惶恐着有朝一日我要被做成人肉炸弹被派去刺杀谋博士官场上的政敌。

  谋博士做得出来,也做得心安理得,他看我的眼神像看动物。但梨姑姑不一样,她是谋博士最后的人性与良心,她坚决反对谋博士匿名制作人肉炸弹这种事,在为我重建脑神经的长期治疗进程里,她无数次向我承诺只要她还活着,谋博士就不会让我变成炸弹。

  其实我当时就很想对妈妈一样的梨姑姑说,无论是否属实,只要她对我说,我一定会去相信。

  甚至,如果有一天我从未亲眼见过的完人夺去了梨姑姑的微笑,我也会自愿请命去和完人们同归于尽。

  现在,我底层记忆的最后一块拼图被拼好,我的记忆已经成了一张不可名状的绘图。从最开始的单纯测试突触状态向我下达的各种暗示,再到康复期给我灌输关于这个世界的只是,再到我被当成改造性偶送给艺术家凯雷特先生后反复因听到机密被无害化。

  每次突触重连都会让一部分记忆失效和失真,我的人生很短暂,自获得重生以来,我就一直在不断曲折地靠近毁灭。

  事到如今,我已经分不清记忆中的真假,身后那些女孩们的幽灵越来越多,我的梦中也会出现她们才有的记忆。阿风私下告诉我,每次重建皮肤和虹膜,都要进行相应的身份暗示以确保能通过随机潜意识测验。我的记忆早就不再只属于我,我曾是他们需要的任何一人,唯独不是我自己。

  这个世界其实根本没有爱过我。

  我总算逼自己承认了这一点。

  “你想好了吗?我的孩子,踏出这一步可没有回头路。”老者神情肃穆的对我说,我转头看看有点错愕的贝,郑重地点点头。

  “维……你……”贝犹豫着伸出手,可始终没敢触碰我,哪怕我就在她面前。

  如果你爱的那个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变换容貌,如果你爱的那个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茫然地询问你是谁,如果你爱的那个人……根本没有自我……

  那么经过这么多次的隐性精神重塑,她说的话是否真的来自于她,她有什么办法可以证明她仍然属于她的真名。

  我想念我的妈妈了,如果妈妈没有健忘症,她会对我说什么?她会不会安慰我,而不是整日盘腿面朝墙角微笑,任由我怎样呼唤都不予理睬。她会对我说对不起吗?她会后悔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吗?

  既然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孩子,却还将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

  这样的父母,该向自己受苦受难的孩子道歉吗?

  疼痛感传来,我发现我的指甲嵌入到了掌心里。

  我松开了手,因为真实的疼痛感,所以我松开了手。

  贝木愣愣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我感到地面即将塌陷,我意识到我此刻不做些什么,就会连她也都失去……

  为什么我要害怕失去她?难道成为炸弹性偶不是我自己的意志吗?

  如果我还能跟梨姑姑再说话,她会告诉我该怎么回应贝对我的感情吗?

  她会说……

  “要成为魔鬼,要舍弃感情,为了有朝一日把骑在我们头上的完人拽下马。”

  我心痛到几乎快要无法呼吸,记忆在降维,那些承载我感情的故人身形崩溃,他们曾给过我活下去的力量,而此刻他们如同被控制一般用这句命令瓦解着我精神的海堤。

我的感情如同被入侵的程序一般无法正确运行,人生的意义似乎只剩下了死心塌地的去践行这一信条,我心底还有个声音在求救,这具身体她不愿就此死去。求生的本能和求死的意志相互矛盾,我在它们的撕扯中逐渐失去力气,在猝然倒下时,贝还是伸手搀扶住了我。

  “贝……我到底是谁?”我的眼前出现了重影,贝的容貌线条正在一点点随我溶解的记忆一并从她脸上剥离。

  “你是一个普通的女孩。”贝的声音变得含糊,她的表情化作最后一到涟漪,消失在了光滑似蛋的脸上。

  “你会坚决执行谋博士的最后意志吗?”老者俯下身问,我无法辨识出他的表情。

  “谋博士的命令就是我的命运。”贝抬头回答。

  “她的神经网络被回溯了,她是炸弹性偶,其次才是易容间谍。”

  “梨姑姑和我说过。”贝的声音在颤抖。

  梨姑姑骗了我,我以为我已经勇敢到可以为了她去献出生命,可我的结局其实早已写好。

  “我以为你不知道。”老者的手指按在我的颈部,感受我的脉搏。

  “我答应了梨姑姑不告诉任何人,我希望她能在这一天到来之前一直保持快乐。”贝的手指抚摸着我的脸,我感觉我的身体越来越重。

  “她是我的爱人,我早就决定要陪她走完最后一段路。”

  我听到了老者长长的叹息。

  “贝,你知道她有身份认同障碍吗?所以才被谋博士反复用于神经重构。”

  贝没有说话,我感觉我变回了没有身体的胎儿,正躺在甜蜜的黑暗里,声音闷闷地传来,仿佛隔着一层子宫。

  “她无法认清自己,也注定无法回应你的爱。”

  “老者,维已经帮您拿回谋博士的令牌了,她的事情您就不要再多做评价了,好吗?”贝的声音有点不耐烦。

  “行吧,我的孩子,为了这个世界。”

十一

  原来我醒了,这个事实是我在贝身边度过了相当一段时间后才明白。

  我好像忘了自己要在这片璀璨星空下做什么,我手上拿着一片云朵,贝的手中也有一个。

  我们在约会?

  暧昧的街灯柔和地亮着,茭白的城市因璀璨的暖色灯光熠熠生辉。我和贝正坐在一处公园里,一起吃着棉花糖。她在笑,还在看我,但我认不出她的脸来。

  我也装作幸福地回以感谢的笑意,在记忆深处仔细地检索着她的容貌。

  可回忆似乎有着特别的黏性,让我不经意间就会迷失自我。我像是在一口连接着深渊的枯井前俯身窥探的人,一不小心就会坠入无尽的虚无里。

  我感觉我的精神世界里原先是有什么东西的,现在它被人挖去了似的,只剩下一个看不到却能感觉到的伤疤在心底隐隐作痛。

  我又啃了几口棉花糖,甜丝丝的感觉可以帮助我转移注意力,我将目光转向星空下散步的市民,他们各个都身材高挑,虽然也看不到他们的脸,但他们散发出的幸福很有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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