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六年，夏

春入夏，人的生机绽放，传播。北大，新青年，确实给北平的青年才俊们带来了不少变化。虽然这话已经听烂了，但双刃剑嘛，自然也会触及到一些人的利益和神经。

说起来也挺有意思的，我这种身份的人，在当下这个社会算是卑微了，却也能对时局多少有所了解，这还要多亏了来来往往的富商巨贾，世家子弟们了。他们花着大价钱来找我，来听我曲儿，其实也不过是拿我的嗓子掩人耳目，聊他们那些龌龊的花花肠子罢了。我是无所谓了，陪个笑脸，扭个身段，时不时的也听一下，听听又是哪家的哪位要有麻烦了。等各位爷吃饱喝足，就该是思淫欲的时候了。乐观点来说，是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不行’这个词我已经说腻了。糟老头子不行也就不行了，陪他玩玩可能连半小时都不到人就放弃了，直接架起‘福寿膏’给续命就完了。年轻的，非要玩花样，到头来还不是两败俱伤，身子不好就别天天来，来就来吧，还真是热爱学习，来逛窑子都不忘穿校服，突然想起自己上学时偷跑去网吧的样子了。要不然就是穿着西装三件套，人模狗样的。

等到给他们伺候舒服了，基本也都是后半夜了，真正休息之前，我都会去看小禾那孩子一眼，小睡脸是我目前见过唯一的治愈了。

是啊，这里不养闲人，在林夕的坚持下，刘妈没有让小禾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但她提出的条件是，林夕，作为头牌，要接受安排，来者不拒。林夕接受了，也没能让这孩子安生活着。有时，一些胭脂水粉，香丸药膏需要采购，但接了客就不能离身，若未能准备充分，又会惹客人不悦，刘妈便盯上了小禾，让她跑腿。记忆里的林夕是坚决反对的，这么小的孩子不能去买那些玩意儿。被客人缠着的她，无法随时随地的看着小禾，就那么一个空档，刘妈假借她的名义，把小禾支了出去。

满脸堆笑的送走客人，就看到小禾浑身泥泞，小脸儿上还有擦伤，

“姐姐要我买的东西我买回来了！虽然遇到了一些很可怕的人，还摔了一跤，但我买回来了，而且都没坏，也没脏。刘妈和我说这些东西对姐姐很重要，她还说只要我能买到，姐姐就不会那么辛苦了，你看。”她小心地拿出怀里的包裹，像是得到了什么珍宝一样的呵护着，天真的小脸满是开心和骄傲，双手捧着举起来给她看。

看着小禾手里的东西，强忍泪水，缓缓跪下，将她揽入怀中，

“对不起。”

这一声对不起，是说给小禾的，也是自己的，她知道她不能软弱，因为只要自己放松一点儿，就没法照顾好这个孩子。

转天晚上，她用自己，让刘妈转了个盆满钵满。等她休息时间再见到刘妈时，就以此相要挟，提出了她的要求。她知道院子里没有闲人，所以，小禾需要工作，但小禾是她的身边人，只能为她去跑腿，这也是她作为头牌应该有的待遇，如果刘妈还想如昨晚那般风光。

于是，小禾的工作就只是替她去不远的地方取药，或者是去请医生来。提到那位医生，说起来也挺有意思的。

他从很久以前就是林夕的常客了。按理来说，一个游医应该不富裕才是，可他就好像是从不差钱一样，虽然看着总是那样破破烂烂的。在林夕的记忆里，他出现过无数次，除了看病，自然还有‘报答’。

他说他是苗族，用的都是自家药方，虽然有些听起来奇怪甚至还很吓人，但确实药到病除。

“你既然是苗族，那为什么要到北边来，在家乡平静生活不好吗？”

“平静？哈！你说的可还真轻松。这个世道，哪有太平地方啊。更何况……”他把手中的烟头熄灭。

“出什么事儿了吗？”

“……”他吐出最后一口烟，缓缓侧身躺下，将头枕在我的腿上。

“你知道吗？从前的林夕从来不会和我说这么多话，都是完事了就轰我走，连过夜的机会都不给我，甚至是我给钱过夜，她也不允许。”他翻了个身，抬起胳膊，用手轻拂着我的脸颊，我也将头歪过去，“但自从去年冬天之后，你就像变了个人，话多了，问题也多了。我不清楚这样是否能让你给刘妈挣更多钱，但你应该知道，这个行当，话多并不是好事。”

“哈哈哈，真是没想到居然被你教育了。”我微微摇了摇头，笑出了声，“多谢你的关心，我还是知道分寸的，实在不行，装傻我也是在行的。”

“别逗了，你和林夕唯一相同的一点，你们都不会说谎。”他把抬起的手放下，搭在了我的手上，“有的时候，我真的会想，你真的是林夕吗？甚至我都怀疑是不是给你写错药单了，让你吃了错了药。”

“哦哟，你这话说的可真是吓人啊。不过，如果我要是真的吃错了药还能活到现在，还真是挺幸运的。”我低头看着他，至少他眼神，不像是在看玩物，“如果我说我不是林夕，而是另外一个人，借用了林夕的身体，你信吗？”我说的很坦然。

“哇，那你是妖怪吗？来诱惑我的妖怪吗？”他又翻了身，紧紧抱住我的腰间，亲了一口，“你是狐狸精吗？妲己？”

“别逗了，我要真的是妖精，你觉得你和那些天天来寻欢作乐的还能活这么久？早就给你们吃了。”

“妖精吃人啦！”说着就把脸忘我的腹部埋去。

“行了，别闹了，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离开南方来这里。”

“啊，还是没岔过去啊。”他坐起来，从旁边的桌子上又拿起了一根烟。

“就算是为了我，别抽了，行吗？”

“行吧。”他放下了烟，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正对着我，“我……我其实是个逃犯，通缉犯。”

“嗯，然后呢？你犯了什么事？偷盗，还是杀人？”

“你还真是一点也不吃惊啊。”

“那我应该假装吃惊和慌张？哎？如果要是之前的林夕听到这件事，她会是什么反应。”坏笑。

他翻了个白眼，“她啊，她从不等我说话就把我关在门外了，我从来没和她说过太多话，更别提交心了。”

“交心？这么说，你说的都是真的啊。”

“喂！一直都是真的好吗？我从来没骗过你，我对天发誓！”说着就要抬手。

“不至于，不至于。”我赶紧压下了那只已经抬起一般的手，“我信你，对不起，你接着说。”

他抓着我的手，看着我，目光深邃，“我毒死了一个南方大军阀手下的小头目，因为那家伙实在是欺人太甚。我家在一个小村子里，原本生活还是挺好的，虽然不富裕，但至少不会挨饿。自从他们来了，全变了，全变了……”他的手在抖，“有一天，他病了，听说我们苗医技术高超，就要我们懂医的都去给他看病，治好有赏，治不好，就变本加厉。我家就只有我和阿妈二人，虽说我家的医术一直都有传承，我也学了不少，但阿妈坚持她自己去，结果……”他低下了头。

我抱住他，抚摸着他的后背，他深吸了口气，“几次之后，阿妈再也回来过，也没人敢去给那个垃圾看病了。过了不久，他不得不再次找人看病，因为更严重了，于是，我稍微调配了药方，给他十分折磨的毒死了。”他离开了我的怀抱，一脸疲惫，“从那之后，就是不停的逃亡，那年我才十几岁，现在都三十多了。改了口音，改了姓氏，甚至用药改了身形，唯一没变的是，我从阿妈那里学到的医术，或者说是蛊毒。不过，我最近听过，我家那边现在还不错，至少不像从前那么苛刻了。”他看向我，挤出一个笑容。

我抬手摸着他那胡子拉碴的脸，“你是个英雄，真的英雄。”

他握住我的手，顺势将我推倒，压在我身上，“好了，睡前故事讲完了，你的英雄该干正事了。”他吻着我的脖颈。

缠绵过后，回归平静。

看着躺在身边的人，怎么说呢，虽然花言巧语的男人林夕已经见过不少了，但她也不至于感受不到这个男人的真诚，为什么不停地拒绝呢。林夕的记忆支离破碎，完全拼凑不出完整的原因。

普通裁缝家的小女儿，和书香门第但家道中落的小少爷成为朋友，但想想都知道是不可能的，再加上自己的那位阿爹好赌，居然把自己女儿输给了个老中医。这个老中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时的她还是个孩子啊。又过了几年，为了钱，林夕就被卖进了南京的一个花楼。也算是命运怜惜，让她遇到了个不错的师傅，教她弹琵琶，唱评弹，她也很有天赋，学的很好，只可惜，那位师傅不久就因为花柳病故去了。她就这样，带着她师傅的琵琶一直唱到现在，不敢忘，也不能忘。从平流唱到花魁，从南京唱到北平。她刚到北平的时候也才十八岁。

难道是因为这个男人会让她想起过去吗……

一阵猛烈的叫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李大师在吗？李大师！章少爷那边儿又犯病了，得麻烦您赶紧去瞧瞧！”

“催什么！知道了！我收拾收拾就过去！外面等着！”睡眼惺忪的怒吼。

“哎，哎，好嘞，好嘞……”

他满脸不情愿的起身穿衣，我去点了盏灯，放在桌上，走过去帮他系衣领扣子。

“城东章家，那位病弱少爷，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关系啊。”系完扣子，倒了碗水递给他。

“你认识？”

“来过几次，虽然不是找我的。”

“哈哈哈，他那身子骨还能来嫖，真是嫌自己命硬啊。”正在喝水的他突然呛了一口，不停咳嗽。

“你看，说别人坏话，遭报应了吧。”我也笑起来，“行了，李大师，别让那位管事等太久了，毕竟人家也只是来跑腿的。”

他放下茶杯，起身整理随身的那些瓶瓶罐罐。也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个小黑瓶，又从口袋里模出一张药方和一小袋子钱，“药应该差不多吃完了吧，这是新的药和药方，等天亮，让小禾那小丫头跑一趟，你就别自己去了，这儿的环境，对你的嗓子没有任何好处。还有……”

“是是是，按时按量吃药，说了多少次了，李大师~不过，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你姓什么。”

我走到门前，想给他开门，手刚放到门把手上，还没用力，他就从身后抱住我，在我耳边低语，“我不姓李，我姓龙，叫龙塬。”

“龙塬？”

“嗯，龙塬。等我下次来写给你看，顺便给你带你要的纸笔。”

“下次，是我药快吃完的时候吧。”

“不，应该会更早。”

“我不信，李大师，说到底，你还是一个骗子。”

“治病救人，怎么能说骗呢，无非是让那些有钱人好的慢一点，我能多去几次。挣钱嘛，不寒碜。”

“啊~，原来如此。”

“不过，对你，我不会撒谎。”他义正言辞。

“你可真讨厌，人人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像我这种无情无义的人居然被一个骗子喜欢上了，好可怕哦。”挑逗的语气，“你不会给我下什么蛊了吧。”

“哼哼，我要是真的下了，你早就该和我远走高飞了，还至于等到现在，何况，我又怎么舍得，你身子也不算好。”

“行了，少在我这儿巧言令色了，赶紧救人去吧。”

“走了。”

送他出门，看他拐入小巷。人们都说，烟花巷柳的女人们都在等一个能带她们脱离苦海的人，富商，阔少，军阀，可最终还不都是一场空，小凤仙如何，赛金花又如何，情非得已的不了了之罢了。而我的，林夕的，却是这样一位游侠怪医，在这样一个乱世，倒也不失为一种浪漫。你说这算不算造化弄人呢。

还有些时辰天才亮，回去睡了个回笼觉。

等再醒来的时候，院子里已经忙活不久了，我梳洗打扮，招呼小禾去药铺买药，还顺便多给了小禾点钱，要她去买点糖。

小禾这孩子，真的是这个时代的孩子啊，单纯，善良，懂事，听话。知道挣钱不易，连糖都不舍得吃，每次多给的钱都不会花去买糖，原原本本带回来。我说要她去买来给自己吃都不愿意，只能撒个小谎，说药苦，没糖吃就不喝药，这才愿意去买糖。

等着小禾带药回来，我拿起了琵琶，准备开开嗓子。

可谁又能想到，弹着，唱着，就引来了一位故人，林夕的故人，对我，他也是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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