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何棠快速浮出水面，趴在水槽边大口呼吸。身体不仅在提醒她缺乏氧气，还主动夺取身体的控制权，迫使她尽快上浮。她在一瞬间慌乱得不知所措，而后陷入了深深的绝望。表面上看是受到了保护，实际上却是阻止了一切形式的自残。生死不是她说了算的，是它们说了算的。

　　“呜……”

　　如果不是残酷事实的打击，她大概不会想得那么悲观。她望了一眼安置在平台上的黑色床垫，应该是他离开以后机器悄悄铺设的。它的厚度跟手掌的长度相近，看上去就很解释可靠。表面又是熟悉的乳胶的光泽，直觉告诉她这应该不普通。不管怎么说，就算她能一直待在水里也不会比躺在床上舒服，哪怕大部分的身体已被纳米乳胶取代。

　　先躺上去试试吧……

　　何棠说干就干。旁边就是一个专门设计的倾斜通道，有把手能抓握，能像攀岩那样一步步离开水槽。由于身体不会感到疲惫，这样爬出来她肯定都不带喘的。在抓握把手的瞬间，她发觉自己完全可以尝试更直接且更戏剧性的方法。于是，她重新靠在边缘，双手按着粗糙的平台发力，伸直手臂把自己举起来。同时，腰部发力往前方甩起尾巴，借助惯性一口气把整个人带上岸。

　　鱼儿出水啦！

　　她高举双手，对自己的优秀表现感到满意，而后便是淡淡的忧伤。是啊，猛烈爆发都不疲惫的身体，果然不再是原来的身体了呢。

　　肌肤迅速升温，很快就恢复了人类的正常温度。下水是人鱼上岸是人，可惜尾巴不能变回双腿。她刚把自己挪到床上躺好，柔软的乳胶床就开始适应她的体态。虽然她不会因为不正确的姿势导致身体出现问题，但正确的姿势能让她心平气和，安心地享受乳胶床的舒适。她把手举到面前张开，望着手指间薄得微微透光的蹼，轻声说：“什么都是纳米乳胶吗……”

　　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现在的身体再优秀也不再是原来的了。她有些后悔接受了改造，她不应该脑子一热就做出决定。这也是在用身体换取金钱，和那些事情有什么不同呢？

　　在她深刻反思的时候，一根奇怪的黑色管子悄悄地从上方垂下。她当然看到了，可她又能做什么呢？

　　“嗯……”

　　管子垂到身边，轻轻插进尾部的侧面，感觉就像被蚊子咬一样，稍微有点痒。这时，机械化的女性声音在脑海中提醒道：“正在充能，请稍等。”

　　这用的居然是她声音的变音，好像自己正模仿机器人似的，越想越羞耻。还好这声音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不会有人知道她正在跟“自己”对话。

　　“您好，这是智能服务小助手，只会在充能期间激活。每次充能都会补充您所需的营养物质及身体活动所需的能源，确保您的安全与健康。”

　　它的话里讲得很清楚了，她需要的和身体需要的不是一个东西。即便如此她依然活着，甚至感觉比原来的身体更好，可真是有够讽刺。尽管声音直接出现在脑海中，可她还是要开口埋怨道：“能不能不要用我的声音？”

　　“不行，这是系统默认设置，您无权改变。在激活期间可以对身体的细节进行调整，以使您在非充能期间获得更好的体验。本次会进行外形的微调，敬请期待。”

　　就目前的状况而言，外观需要调整的地方恐怕就只有颜色了吧？她暂且原谅了它滥用自己声音的行为，因为她期待的美好形象即将成为现实，总算能摆脱焦炭式的糟糕审美了。她上床前看了一眼镜子，眼睛是黑色的，牙齿是黑色的，舌头是黑色的，哪有这么黑暗的美人鱼嘞！

　　身体突然剧烈颤抖。一开始何棠还想抑制一下，可随之而来的舒爽让她欲罢不能，干脆闭上双眼享受这按摩般的快乐。

　　“嗯啊啊啊……”

　　欢快的颤音持续了好一阵。当颤动消失后，身体的变化也完成了。她再次把手举到面前，光滑白皙的手掌立即映入眼帘。纤细的手指无比嫩滑，犹如精心打造的艺术品，精致细腻，圣洁高贵。

　　这样的手指看上去好棒啊……

　　手臂内侧是无垢的纯白，手臂外侧是艳丽的缤纷。橙色与红色正是外侧的主角，如锦鲤般鲜艳明亮的它们在洁白的手背上大放异彩，化为优雅的花纹争相点缀。它们的分布错落有致，怎么看都无可挑剔。这样的美丽并不局限于手背，意识到这一点的她兴奋地坐了起来，欣赏那梦寐以求的绝妙鱼尾。

　　这……这……这就是……她希望的理想形象啊！

　　红橙白三种颜色的鳞片互相交错，用巧妙的均衡构成了华丽的画卷。谁都没有喧宾夺主，谁都是画卷的主角。何棠激动得说不出话，只直勾勾地盯着这震撼人心的华美。她以为红与橙只做简单的点缀，没想到它们竟然融合成了超乎想象的惊艳。她要下水游一圈，不，她要给自己拍张照片！

　　“啊啊啊……太漂亮了……好喜欢啊……”

　　尾鳍还是白色的，就像其他地方的鱼鳍一样。白色就对了，用橙色或者红色就太过浮夸，纯洁的意味反而没那么浓厚了。双乳居然也是三色共存，在洁白的胸膛上要多突出有多突出，真是羞死人了。她本能地想要遮住它们，转念一想就放弃了。如果别人要看的话她早就被看光了吧，在这个透明的房间里自欺欺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嗯嗯……脸的话……”

　　天蓝色的双眼炯炯有神，粉红色的舌头活泼灵动。脸大体上是白的，至少像个人了。头发还是熟悉的黑色，完全没有变化。颜色调整以后，身体看上去就没那么像乳胶了，虽然上手触摸还是同样的感觉。这样挺好，泡在水里会显得特别真实，完全是婀娜多姿的美人鱼。

　　“外形调整完毕，离充能完成还有五分钟。”

　　她惊恐地发觉自己即将无事可做。这里没有休闲娱乐的工具，她甚至不知道今天是哪一天。她能不知疲惫地优雅遨游，却无处展示自身的梦幻魅力。她就像是被养在鱼缸里的观赏鱼，只有主人下班归家才能得到几句赞赏。所以，她必须做点什么，什么都好。

　　“可以把那个男人，嗯，符离涯叫来吗？”

　　何棠想试试看能不能把他叫来，如果能就太好了。没想到的是，它居然立马回应道：“抱歉，他正在进行重要工作。您目前状况良好，没有中断工作的权限。”

　　听到“自己”的声音拒绝了自己的请求她就莫名恼火，仿佛有个心魔在跟自己作对一样。不过，她也趁机意识到了思维的盲区，她完全可以找它要个手机什么的，缓解孤身一人的无聊。

　　“好吧，那我要台平板电脑，能上网的那种，可以吧？”

　　“没问题，稍后将为您送上。”

　　早知道这么顺利就不找他了，还搞得自己要跟人工智能生闷气，真是不值得。

　　她拿到平板电脑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当前日期。现在是5月29日上午，离她进入实验室的那天已经过去三天了。仅仅耗时三天就把她装进新的躯体中，这个速度着实惊人。她开始上网找乐子，没顺着刚才的惊叹继续想下去。她不想深究自己的改造过程，那肯定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何棠下载了点游戏随便玩玩，任何操作都变得轻而易举，无论是反应还是精准度都能秒杀一片玩家。身体的反应快得像电脑，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大脑拖慢了身体的速度。虽然她玩得很开心，身体也没有疲惫的迹象，可她的意识却有点撑不住了。中午时分，她打个哈欠，想睡午觉了。

　　“嗯哈啊啊啊……”

　　她伸了个懒腰，心满意足地躺了下去。一番酣畅淋漓的娱乐使她暂时忘记了身体被替换的难过，直到陷入沉睡也没想起来。她犹如童话里的睡美人，轻松自然的表情里充满了平和与安详。然而，当她开始做梦时，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呜啊啊啊啊啊啊……”

　　何棠被男人高高举起，吓得四肢乱甩，惊慌挣扎。不远处竟是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洋，里面尽是黑暗深邃的纳米乳胶，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

　　“求求你……不要……啊……”

　　她重重地坠入纳米乳胶中，周围瞬间变得波涛汹涌，狠狠地将她淹没。她不屈不挠奋力挣扎，使脑袋成功突破束缚重见天日。她立即确认了岸边的方向，努力起身竭力前行。可就在这时，她惊觉双腿越来越难迈开步子。没过多久，双腿就被强行并拢，她一步也走不了了。

　　“不要……我的腿……不要啊啊啊……”

　　“恭喜你，你已经是独一无二的美人鱼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双腿被纳米乳胶强行糅合成漆黑的鱼尾，再也无法站起来了。她跪在地上咬牙切齿，哪怕是爬也要爬出去。

　　“呜……好黏……几乎动不了……呜啊……”

　　身体难以从纳米乳胶中脱离，稍微拉扯就会看到藕断丝连的黑色胶液，令她惊恐不已。她竭尽全力也只是往前迈进一步，想逃出生天不知要花多久。

　　“求求你了……我要离开……我不要变成美人鱼……”

　　她怎么也看不清男人的面容，但她还是往前伸出手，希望对方能大发慈悲，把她从纳米乳胶的黏稠炼狱中拉出来。男人却摇摇头，冷冰冰地说：“不行，果然不行，你还在抗拒，你还没成为美人鱼。”

　　话音刚落，纳米乳胶就变得无比暴躁，竟争相爬到身上，想要再次将她掩埋。然后，它们径直灌进了嘴里。此情此景她无能为力，只能任由它们入侵自己的身体。

　　“呜……咕……”

　　好可怕……身体要被……灌满了……

　　更可怕的是，她发觉身体正在变成纳米乳胶。与它们相触的部位即刻遭到同化，而被同化的部位则接过同化的重任，不断接力传递。

　　不可能……我的身体……

　　她的身体开始瓦解，渐渐融化得不成人形。而她的意识开始模糊，连简单的思考都变得困难。

　　要死了……好可怕……救命……

　　她完全融化了，与纳米乳胶融为一体，一丝存在的痕迹也没有留下。然后，纳米乳胶蠕动着聚集起来，化作一条面貌与她相同的美人鱼，用她的声音愉快地说：“啊，能变成美人鱼真是太棒了，谢谢主人！”

　　到了这里噩梦就结束了，何棠也醒了。她难受得瑟瑟发抖，蜷缩身体抱着尾巴，像锅里熟透的虾。她不觉得这是个偶然，因为这梦实在是太真实了。梦境的细节越发模糊，渐渐地就只剩下几个定格的画面。可过程中的所有感觉她都记得一清二楚，就像有在她身上发生过一样。

　　她拿起平板电脑看看时间，发现自己睡了两个小时，难怪噩梦的内容那么充实。近些年她几乎没睡过午觉，这是睡得最久的一次。她捧起平板电脑，不知道该做什么。游戏只能玩一时不能玩一世，她现在就想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即便是简单的体力工作也好。

　　“啊啊啊好无聊啊……”

　　何棠开始玩游戏打发时间，等待符离涯的归来。冷静一想，他可是这座实验室里的领军人物，他自己的重要项目怎么可能只看一眼就不管了。身体的过度改造确实不好受，所以她更要从他嘴里问出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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