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以后，堀川上依旧船来船往。

孩子向两边拉了一下衣领，不过也遮不住露出来的肩膀，索性叹了口气，拿起划船的长篙，往一旁的岸边一撑，船只一下子被拨开，向中流靠拢。

向岸边帮忙卸货的赤鬼哥哥挥手告别，小纮又开始忙碌地往返在堀川的河面上。小船夫看上去稚气而活泼，这便是他的新生。

表面上的重生而已。

因为京城的河道是绝对安全的地方，看守这里的玄武式神消沉了很久，早就没有防备的心思。潜伏在这里的话，便不会有性命之虞，可以慢慢实现自己的复仇计划。

雪凌想要用丹波的鬼之力量打倒关白，丹波借了雪凌的酒楼来为心爱的女人复仇，而自己是他们需要的棋子。丹波在雪凌提供的情报下，一个个杀掉那些公卿家的女孩，自己就驾船把尸体运到京都的一个禁地去藏匿起来。在这个过程的间隙中，自己可以完成为家族复仇的使命。反正聪明如他也明白，他和雪凌、丹波这些人不过也只是互相利用而已。

但是有些人，小纮却心存感激。

赤鬼哥哥就是这样，天性纯洁毫无心机，总是那样热情地照顾着小纮，小纮也打心眼里佩服这样的哥哥。可是小纮后来发现，他的小赤哥哥喜欢的人类，竟然就是那个黑发的修罗！虽然因此他离仇人也就一步之遥，却总找不到机会。

另一个，便是那个消沉的式神玄川神将。

其实从见面的第一天起，小纮对身为式神的他就毫无畏惧，而是莫名的爱慕。拥有一头金发的神将，和死去的哥哥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这叫自己如何不感到怀念和亲近呢？

因为无意中间接杀害了丹波心爱的女人而消沉了的神将，也对经常出现在面前的小纮有了感情，两个人经常把船停在同一个渡口，然后在岸边亲密叙话。

“我还是人类的时候，出生在摄津国箕田村的一户打铁人家，曾经有个和你一样大的弟弟。他乖巧又可爱，偶尔使点小坏，简直和你一样。”

“可是有一年的夏天，村里忽然爆发了山洪，他为了救伙伴而被淹死了。那时候，我便发誓要消除世间的一切水患，结果阴差阳错，竟然成为了治水的式神。”

“所以在外面的时候，我总以这金色头发的伪装示人，只是因为很想念那孩子。不过如今好像也没什么必要了，因为我认识了小纮你啊。”

原来式神并不都是凶神恶煞的，也有神将这样温柔的人。渐渐发觉迷恋上这个式神少年的时候，小纮竟然已经脱离不开这段情谊了。连喜欢彼此的理由都是一样的，思念故人。

直到，同样因为这样的感情而痛苦的神将，把节分的除鬼计划全部告诉了小纮。

“立春过后，我就向青龙师兄请辞，去偏远的河流混个司职来当当。小纮，你愿意陪在我身边吗？”

面色酡红的黑衣少年忘情地搂住小纮的肩膀，像个幼童似的在小纮的怀里磨蹭，而土蜘蛛男孩的内心更加疼痛了。式神为阴阳师服务，注定消灭妖魔异类，他们是不能相恋的。

“你是个式神！不是在这里搂着我哭的废物！我喜欢的神将大哥，不是现在这样！”

这样强硬的话酝酿了好久，憋在心里说不出来。本来就没指望说出来就能够让他疏远自己。

“本来，我的复仇计划可以稳稳进行，为什么你要出现在我面前，甚至让我以为哥哥已经回到了身边，其他什么仇恨都可以扔一边去呢？”

这样委屈的话憋在心里说不出来，沉重的复仇执念，不能因为一个式神而白费。

“你以为你帮助丹波做的事情，能瞒过我这个式神的眼睛么？他让你把女孩子的尸体用船运走对吧？你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如今还要被鬼胁迫着做坏事！行动结束以后，我要带你离开这里，带你去过普通孩子的生活。我这样的式神，虽然卑劣，却足够守护你！”

小纮听着神将在自己耳边的呓语，不禁颤抖起来，想不到他早就被看穿了。

“神将大哥……谢谢你。”

“答应我，一旦看到我的信号，就想办法逃出来，我会在五条渡口等你！”

“可是，我已经不能回头了。”

“答应我！我绝对不要失去你！”

一直陷于仇恨的泥淖中的心灵，倏然动摇。纵使心里还有千百个不愿意，土蜘蛛男孩只能流泪着对神将点头。

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赤鬼哥哥每次和黑发的修罗约会回来以后，都是独自饮酒的消沉模样。两个人因为不同身份而进入了迥异的宿命之中，导致永远不能在一起，这该是怎样的苦痛！

他不能遵守与大哥的约定，因为这场除鬼的计划里会把渡边纲骗到店里来，这是复仇的最后机会。完成使命的时候，自己大概也没可能活下来，终究不可能和喜欢的式神少年在一起。

带着这样难过的心情，小纮悄悄在指示之下配好了催情的药物，在风尘之地潜藏过的他知道一些秘药的作法，那本来可能是将自己顺水推舟献给神将的好药，而今却必须给仇敌使用。

让丹波看见渡边纲和赤鬼淫乱的模样，然后气愤的丹波就会打算杀掉渡边，接着小纮就会建议说交给自己处理，驾船把失去抵抗力的渡边纲带到禁地，用渡边当人质，把赖光和其他仇人全部引诱出来，再用渡边纲的性命打开禁地的大门！丑时三刻，大门打开的话，周边没有人类可能活下来，因为那里是现世通往冥界的归路。

午夜就要降临了，宁静的水面倒映星星点点的灯火，一切都宛如往常的春夜一样祥和。但眼前的一切对于自己，最终都会走向死的黑暗和寂静，完成任务以后，小纮也会追随家人们的亡魂而去。

“永别了，神将。小纮这可悲的一生中，最大的快乐就是认识了你啊。

可是为什么，这颗理应决然的心里，还会有不舍的感觉。

“还有，对不起。”

距此不远，五条渡口飘摇的火焰中，坐在石阶上的金发的式神忽然感到心里刀绞般的疼痛，不知不觉竟然叫出了声音。

“小纮……”

怀中倚靠着的是同样忐忑不安的徒弟卜部季武，阴阳师男孩望向已经升腾的火光，不禁颤抖起来。

“师傅，不用瞒我了，今天的行动，您只想让小纮弟弟活下来，而其他人的安全，您其实一点都没有想过吧。”

“季武你还小，还不懂这些。”

“因为那是特别的人对吧，就像师傅对我来说！如果师傅有什么不测，季武一定会挺身而出……”季武咬住手指，更紧地靠进神将的怀中，“但师傅你也是守护京都的式神，是百姓们的守护者，不能只为自己的私念做事。”

“可是师傅早就没有信心了呀。我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我守护过的那些信念，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呢？我被他们利用，亲手杀了关白家的小姐，引发了丹波的复仇，才有今天的一切后果。现在我唯一的想法，就是能保住我最重要的人而已。”

“不！因为重要的人被冲掉理智，才是今天一切悲剧的原因，师傅难道也要陷入别人的错误里？”

“那么。”金发的式神少年并不动怒，只是轻抚着怀中男孩的发丝，“如果师傅我被人杀害，季武你又知道仇人是谁，你该怎么办。”

“赖光大人教过我，仇恨不能让人公正地判断是非，也不能让人充满信心活下去，只会让更多人陷入无休止的痛苦之中。我相信作恶之人必会有报应，受害之人必会得到补偿。所以，我会带着亡者的希望生活下去，过好自己的日子，忘却那所谓的仇恨。师傅，这就是我的想法。”

看着一向胆怯的小徒弟忽然说出这样有见地的话语，神将惊讶，然后深深叹服。

“季武，你是个好孩子，你要活下去，阴阳寮以后就应该由你这样正直的人做主！”

来不及回应师傅的称赞，季武忽然发觉河道中间驶来一条熟悉的小船。船上那个叫小纮的孩子自己见过好多次，绝对不会看走眼。师傅喜欢这个孩子，这也是季武早就确信的事情。

神将呆滞了片刻，继而是难以置信的惊喜。松开了怀中的季武，猛然站了起来，朝那飘摇不定的木舟大喊。

“小纮！我在这里！”

金色短发的男孩子，从这个距离看不到表情，但是显然是听见了神将的喊声，因为他操纵的木船正向五条渡口这边靠过来。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逐渐靠近的船身，犹如打开了神将心中的希望之门。小纮能依照约定安然无恙出现在自己面前，就说明他没被困在那个危险的战场上。

终究可以不带遗憾辞别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了，丢掉拯救世人的幻想，丢掉守护者这个身份的累赘，和心中喜欢的孩子生活在一起。

想到这里，式神少年的心跳正在加速，忘却了这个夜晚同时进行着的和即将发生的悲剧，因为眼前的幸福，触手可及。

但是为什么，那个孩子看上去有点不对劲的样子。低垂着头，表情模糊不清。颤抖的脸颊上，分明是两条长长的泪痕！

“永别了，神将大哥！”

神将惊恐地看到，火光的映衬下，小纮抬起的脸上露出一个饱含悲伤的慑人微笑，决绝，绝望，不再向往活下去。

手中的长篙奋力一拨，船只没有停靠在渡口，而是往北边继续前行。神将的内心仿佛狠遭重击，伸手徒劳地想挽住男孩子的衣角，却什么都抓不到。

“不要，你给我回来！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脚步从石阶上踏出去，差点掉进了面前的河流中，亏得一旁的季武拼尽力气死死拉扯住才没有出事。

从一开始，这个孩子就没打算和自己在一起吗？

耳边仿佛可以听见内心碎开的声响，所做的一切都已经变得毫无意义。

“师傅！不要在这里难过，小纮弟弟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追上去问不就知道了！”

虽然是这么说，可是小纮那孩子的眼神分明是一心求死，追上去挽留还有什么意义？小纮一定会像经常目睹的那样，冲到那个连接现世和冥界的地方去。

那就是京都的“大门”。

“您不是说过吗？绝对不能失去他！难道他在身为守护者的您心里，只有这一点分量吗！”

对啊，自己是下定决心要守护那个孩子的人，也只有自己能守护。季武都知道的道理，为什么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呢。

神将带着徒弟一起踏上了自己在渡口边的小船，身侧的降魔杵瞬间化为坚固的船桨。

“季武，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请你相信我的选择。”

“季武谨遵师命！”

阴阳师男孩并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他可以说出很多心底的话，但是渐渐也明白过来，其实那些都是赖光大人的原话。

“赖光大人不想失去的人是纲大哥。可是他失算了，小纮弟弟会出现在这里，就说明纲大哥早就已经不在酒楼里了。”

季武抖得更厉害了，因为他早就发现了小纮船上的帆布下面鼓鼓的。髭切宝刀残留下来的气息太明显了，师傅只是因为一时悲伤而没反应过来。

那船上载着的，必定是纲大哥。

而且，命如悬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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