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穗子到达练习室的时间卡得刚刚好。前一个使用者是乐团见习时认识的音乐科学妹，貌似是冬海的朋友，看到香穗子就向她鞠躬问好，妆容精致，谈吐文雅，令她由衷赞叹不已。虽然香穗子不喜欢音乐科的氛围，但不得不承认，音乐科不论男女，才貌双全的几率确实比隔壁的普通科大得多——虽说加地是个例外，不过整体而言不只是相貌身材穿着打扮，音乐科学生那种家世优秀教养良好的气质感总会让普通科的人们压力很大。

学妹离开后，香穗子坐下来，拿出月森给她的乐谱。虽说她能认出大部分表情记号和弓法要求，但不能保证每个都认识，每次拿到新乐谱都免不了要头疼一番：不认识的需要查资料，认识的她的反应也总是慢半拍，除非把日语注释写在乐谱上，靠不断练习不断被纠正来加深印象——她很想吐槽在日本出版的乐谱为什么不能直接标注日语，一旦忘了就会被志水念叨……

怎么回事，她每次读谱就会想到志水板着脸逼她啃乐理书的情形。别看他平时迷迷糊糊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只要涉及“音乐”，就严格到吹毛求疵的地步，连月森都要让他三分。虽说香穗子总是记不住那些“基础的东西”被他吐槽，但如果以后连被吐槽的机会都没有了的话……

香穗子咬住嘴唇，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曲子上。由于是月森的乐谱，她不敢在上面乱写乱画，只能凭感觉磕磕绊绊地练习。她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志水的讲解，失去他的帮助就举步维艰。说到底还是她太依赖对方，总拿他当人形百科全书，从没想过没有他会怎样——不，她只是不愿意考虑，或者单纯认为大不了不练小提琴也没什么，没有音乐科学生的那种执着心罢了。而冬海就不需要问这些。要问，也会问更专业、更有营养的问题。毕竟她和月森志水他们一样，从小学音乐，不需要依赖任何人，即使有不懂的地方也知道去哪里查资料，不像香穗子是个彻底的门外汉。她忍不住又想起那时她看到的，志水和冬海在一起，相处融洽，就像天生一对。眼泪不知不觉掉下来，差点滴在乐谱上。她手忙脚乱地找手帕，却只翻出了月森的那一条。看到那条泪迹斑驳的手帕，更多的眼泪又来了。

“对不起……月森君……对不起……我又……”

这时，练习室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找到了。”

香穗子一瞬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眼前站着绝对不可能出现的人，还偏偏目击到她哭得一脸鼻涕眼泪的样子。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直到他伸手给她擦眼泪，她才清醒过来。

“不用……我自己来……谢谢……”

她站起来让座，自以为不着痕迹地躲开了，用手帕擦擦眼泪挤出一个笑容。志水面无表情盯着她，手指上沾着泪水，却擦也不擦一下。空气凝滞了。香穗子咧着嘴笑，虽然这笑容未免太假，她仍努力保持最后的自尊，不在这个人面前哭泣。脸颊上残留着被他触碰的感觉，但她并没有觉得他们又亲近起来了——正相反，他投来的目光就像太过艰深的曲子，让她捉摸不透。志水应该不会特意跑来嘲笑她，但他为什么还要出现呢？

“学姐不用那么勉强自己。”

他拿起她放在一边的乐谱，在上面写写画画。她想告诉他那是月森的乐谱，却根本来不及阻止。他经常给她写注释，不一会就把乐谱还给她了。她看了看，是用铅笔写的，一如既往注释得十分清晰。

“要读谱。一定要好好读，把乐句乐段划分清楚，像说话和看书那样，一句一句，慢慢来。要是哪里看不懂就查资料，不能一点准备都没有盲目地练。那样不仅浪费时间，错的习惯固化以后也很难改。”

香穗子点点头，认真看他的注释。志水坐在她身边，像往常一样，给她讲作曲家和创作背景，讲曲子的风格特点，讲演奏需要注意的地方，不过这一次不论她如何努力集中精神，意识都总会飘到别的地方去。

本来应该是听到就安心的声音，本来应该是接触到就安心的温度，此刻对她来说却是痛苦的折磨。她想马上逃走，在彻底崩溃变得更加不堪之前逃走，至少跑到他看不到的地方，至少不让他察觉她的心情——他们的所思所想原本就不是一回事。

“……学姐？”

他握着她的手。只是寻常的关心，可她像被火烫了一样躲开，手里的乐谱也掉在地上，发出很响的啪的一声。她慌慌张张去捡乐谱，不料两人的手指又碰到一起。她缩回手，他把乐谱捡起来交给她，小声说了道歉的话，结果她又傻里傻气地笑给他看。凝滞的空气重新聚拢，压得人透不过气。像是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他从随身的琴箱里拿出琴弓拧紧，支好大提琴，开始拉刚才的曲子。

弦乐四重奏本来就有大提琴参与，不过香穗子还是头一次听大提琴独奏的版本，更不用说近距离欣赏了。她一连几天没机会听志水拉琴，忍不住侧耳倾听。技术层面应该无可指摘，但总觉得有些压抑，轻盈活泼的小夜曲竟带了几分苦闷焦躁的感觉。他突然停下来，摇了摇头。

“……不行。”

他收起琴，一言不发皱起眉头。要在平时她会半开玩笑地揉他的眉心，说这样看起来像月森，这样会长皱纹，但这一次她没有伸手。

“我差不多该走了～今天可要早点回去，中午只吃了个面包，肚子都饿扁了呢~”

她在说谎。之前她从未对他说谎，就连魔法小提琴的事都没有隐瞒，但现在。这几天她食不甘味，根本没有胃口。

“我想和学姐在一起……”

收拾东西的手停住了。她吓了一跳。

“哎？”

她转过去看他。其实她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小提琴早就放到琴箱里，除了乐谱也没有要拿的东西，只是因为这个人在，另一个不想离开的香穗子有意磨蹭想多留一会罢了。

“合奏。我需要小提琴的声音，让我的音乐更加的……”

他的目光变得柔和而清澈，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她不由得想，在志水看来，她只不过是一把小提琴吧，或者，连小提琴都不如……

“哈哈哈，合奏可以去找月森君，他拉得很好——”

“是的，月森学长的小提琴非常美，我很喜欢……可是，我现在想要的，是香穗学姐的琴声。”

他直直盯着她的眼睛，眼神里似乎包含了某种热烈的东西。香穗子拼命压抑想要回应的冲动，告诫自己只不过是她又在自作多情罢了。

“好，我会加油练习的！志水君，再见～”

她避开了他的视线，明朗地笑着，边说边去拧门把手。把手开始转动的那一刻，从背后传来微不可察的抽鼻子的声音。

“……不要……”

声音很小，没有抑扬顿挫，一个音一个音吐露出来，就像之前的琴声那样。

“我只是想，要是能在很近的地方……哪怕，只不过……或许我不应该，可是……”

门打不开。锁像坏掉了一样，什么地方卡住了，推或拉都没有反应。她不敢转身，如果那张脸显露悲伤，她很可能会直接扑上去——可她不能那么做。任性了这么久，给别人添了很多麻烦，她也该认清现实了。他的关心只是朋友的关心，他有更适合的对象，她不能从中作梗。即使对方因为她的态度感到不安，她也不能做出让三个人都痛苦的事。而且他不会选她，即使说了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她不具备任何能被他选中的特质。冬海是她的亲友，如果不明确划清界限，那就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没关系，我自己解决……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必须离开，不能回头，不能软弱。她都知道，但是手在抖，门像被什么从外面顶着一样打不开。

“……我知道了。月森学长的理想很高，要是以他为目标，学姐要更加努力才行。只要我能帮上忙的，无论什么……都可以，我的话……都可以……”

“……谢谢。”

她的泪水还是流下来了。还好被头发挡着，还好他离得远看不见。不能给他看，不能再让他看到她的软弱。要是他对她再好一点，再温柔一点，她就没办法再装傻了。心中不断翻涌的那句话，她就是死也要咽下去。

【我不想离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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