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印打在少年身上，一点焦痕也没有。

“我受黄泉之主保护，阴阳术对我无效。如果我愿意，这里的人谁也阻拦不了我。可是，香穗子，我希望你能得到幸福。永别了，我的妻子……”

“桂一大人……求求你不要走，桂一大人……”

少年悠悠转身，向黑暗走去。香穗子想要追上去，人群消失了，周围的景物消失了，她奔向黑暗，可是两人之间的距离非但没有缩短，反而渐渐拉大。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摔倒在地，绝望地哭喊着——

“桂一大人！等等我，桂一大人！”

香穗子从床上坐起来，身体探向前方，手还保持向前伸出想要去抓什么的姿势。她环顾四周，没有和室，没有庭院，更没有什么黄泉比良坂。她的脸上还爬满泪水，四肢酸痛，手脚冰凉。她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只是做了个噩梦。

“啊……我……”

又害羞又心痛。害羞是因为她自然地叫了志水的名字，她之前从未叫过他的名字，而且那么大的声音，万一被父母或姐姐听到问起来，她要怎样解释才好；心痛是因为那诀别的痛楚还深深刻印在她心里，她比任何时候都想念他，想听到他的声音，想看到他——那是不可能的，夜已经深了，不能见面也无法打电话给他。她从枕下摸出手机，从邮件列表中找到他最近发来、她还没有回复的邮件，手指颤抖着写回信：

“对不起，我下午有约，后来忘记回了。下次我们再一起练习，谢谢你邀请我。”

公式化的回应，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她也不敢有任何感情色彩。她盯着他的名字，她就那么自然地叫了出口，现在看到不由得脸热心跳。她居然做了那种梦，成为夫妇，夜夜共寝，甚至——她之前从来没有梦到过和任何人亲近，就连拥抱，就连接吻，也从来没有梦到过。那个梦的内容过于刺激，有甜甜的、幸福的部分，也有悲伤的、绝望的部分。她忍不住用指尖触摸那个名字，仿佛这样就能心灵相通了一样。新邮件的提示音响起，在静寂的夜晚，声音尤其突兀。她赶忙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然后才打开邮件——

“没关系，我猜到学姐在忙，下次再一起就好。可是这么晚了，学姐怎么还没睡？之前的事情还没有忙完吗？不要太辛苦，早点休息。”

到这里不用回，或者简单回复谢谢就可以了。可是鬼使神差地，她又写了邮件——

“没有，我已经睡了，可是做了噩梦……是个很悲伤的梦，我心里不太舒服，怕回到梦里，不敢再睡。”

很快便收到了回复：

“那么，我可以给学姐打电话吗？不会太久，只是想和你说会话……如果会添麻烦就算了，我也没有什么事。”

她的心怦怦直跳。确实已经很晚了，凌晨——打电话的话，有可能吵醒家人。可是这个提案对此时的香穗子来说太有魅力，她从通讯录里找到他的名字，然后按下拨出键——

“喂，志水君……？”

“嗯，是我……学姐的声音怎么了？你哭了吗？”

“嗯……”

她有点不好意思，一边擦眼泪，一边左顾右盼。她没有任何准备，喝水就要下楼，但是一边打电话一边下楼的话，万一被父母或姐姐撞见该如何解释。因为那个梦——肯定是因为那个梦，她本能想要躲避家人，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在和他说话。什么也没有，她只得咽咽唾沫，让自己的嗓子稍微好一点。

“是怎样的梦呢，可以和我说说吗？香穗学姐不好受，我也不好受。本来不想这么晚打扰，可是学姐睡不着，我实在很担心。”

“嗯……”

他刻意压低声音，大概也是一样顾虑到家人。她知道他借住在姑姑家，比她还要注意言行。即使如此她也想听他的声音。他低声说话，就像贴着她的耳朵说悄悄话——明明不是那样的关系，却因为她的梦而变得暧昧。明知如此，她却把手机贴得更近了。

“我……梦到了志水君……”

“啊……？”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了。她有点后悔，使用了这样暧昧的表达。她正要解释，听到他有些迟疑地开了口：

“那、那个……是不是，那个……是不是，我在学姐的梦里，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那样的话，我向学姐道歉……”

她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明知道他看不见。

“不是那样的。我梦到的是……嗯……也没什么……”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如何向他说明她梦中的情景，说他们是恩爱夫妻——那么羞人的事，她根本说不出来。她犹豫一下，决定只告诉他结尾的事：

“我梦到，志水君一个人走了。”

“走了……？”

“嗯，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我喊你的名字，在后面追你，你也没有回头……”

梦中的景象又变得清晰起来。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差点哭出声——她拼命忍耐，不过，吸鼻子的声音肯定被听到了。对方慌忙解释，声音也不知不觉变大了——

“学姐！香穗学姐！你听我说，我在这里，哪也不去——不要哭，我不会离开你，我哪也不去——”

“嗯……”

“抱歉……现在在防音室里，说话没关系……学姐，我不会那样做的，学姐叫我的话，就算离得再远，我也会马上跑过去，跑到你身边去，所以……”

“嗯……梦里，我做了……违背诺言的事……所以……志水君就……”

“那也不会的。”

他停了停，恢复了平常的语气。

“我哪也不会去。就算学姐真的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我也不会离开。肯定有什么理由，我相信学姐的人品，所以不要怕，我不离开你。”

“嗯……”

她又不由得害羞起来。他一本正经对她说他不会离开，就像在起誓——可是志水为什么要向她起誓，他从来没说过喜欢她，他们又不是那样的关系。

“我想现在就到学姐身边去，现在马上。我想见你，想给你擦眼泪，现在做不到这些，我也……明天早上，啊，等天亮以后，我去学姐家接你，然后我们一起上学可以吗？可能突然提出来让你为难，可是我比谁都想更早见到你。”

天明就能相见。电话里的志水并非亡者，而是活生生的人。她无声地念着那个名字，气息通过话筒传过去，对方有些不知所措地开了口：

“香穗学姐……我是不是又……那个，可能，有些过分了，我不太清楚……如果不行的话——”

“没有不行……”

之前一直模模糊糊的影子变得清晰了。那是志水，那就是志水，发呆的，皱眉头的，笑着的，睡着了的，各种各样的，她心中烙印着他的样子。她用指尖触摸着手机背面，就像在触碰他——她闭上眼睛，他的气息随夜晚而来。他是什么都没关系。

“我也想见志水君。”

“……啊，那，晚安。”

对方匆匆挂断电话，就像他也害羞了——她握着手机，两只手一起握着，就像和他拉着手。她又开始犯困，听了志水的声音她就变得想睡——她握着手机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香穗子照常被闹铃声叫醒。要不是有邮件和通话记录，夜晚发生的一切只像个梦。他们并没有聊很久，不过几分钟而已，可是在通话记录里体现出来，她就感到隐秘的快乐——就像志水曾经来过，就像他陪她过了一夜。那当然不可能实现，但是受了前一天午休时的讨论和夜晚的梦境影响，她有种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感觉。

“桂一……”

这样称呼太过亲近。她羞得脸颊发烧，赶忙跳下床去洗漱，用冷水洗了几遍脸才缓过来。她想自己实在脸皮厚，深夜回人邮件，还主动打电话过去。不过他要来找她一起上学，她没有东想西想的时间。她洗漱完毕，下楼吃早饭。

“香穗子晚上怎么回事，鬼喊鬼叫的！”

“哎！？我做了噩梦……糟糕，我喊出声了？”

她很会装傻。姐姐看她一眼，撇撇嘴。

“是啊，你时代剧看多了吧，喊什么大人……说吧，最近又迷上哪个古装小鲜肉了？迷成这样，睡觉都不安生！”

“哈哈哈……”

香穗子心虚地笑笑，姐姐没再说什么，母亲也没有问。最关键的名字没听到，她就不怕被吐槽。她马上就要见到那位大人了，在白天，而且不用避人耳目。她迅速吃完，抹抹嘴，提着便当袋书包和琴箱，跑到玄关穿外套穿鞋。

“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

她跑出门，志水果然如约定的那样等在门口，揉着眼睛，晃晃悠悠的。看到她，就对她笑了。那笑容一如既往治愈人心。

“香穗学姐，早安。”

“早。志水君几点睡的？”

“之后不久就睡了。时间……不知道。”

见面的招呼和对话也一如往常。这种日常让香穗子觉得亲切，她也不由得微笑了。

“早点睡。我该料到志水君早上起不来，不让你过来就好了。”

“不，没关系……”

对方摇摇头，打了个哈欠。

“和在学姐家门口守一夜相比，已经轻松很多了。”

“哎！？”

她瞬间联想到百夜访问的故事，脸又热起来。不是的，一定不是，怎么会。都是因为做了那种梦，让她凭空生出他也对自己有意的错觉。他的答案是给冬海的，不是给她，不止只有她这样认为。她自嘲地弯起嘴角，低下头，那股莫名的兴奋如水渗进沙，来得快也去得快。

“香穗学姐……”

她抬起头，发现志水看着她。

“手……”

“哎……？”

“手……拉手……”

眼前的人又打了个哈欠，好像随时能睡过去。她的心又软下来，顺从地伸出手。他拉住了她的手。

“志水君没必要守着我，我又不会跑到哪去……”

“嗯？啊……”

她等着下文，可是没有下文，志水的眼睛和嘴都闭上了。他一路被她拉着，她走就走，她停就停——她苦笑着想自己就像一只导盲犬，虽然手拉着手，却完全没有男女那种微妙的情愫存在。等到了教学楼前他才睁眼，松开手，向她鞠了一躬。

“我要去上课了……学姐，中午见。”

这种说法就像他们已经约好了要见面。往来都是人，难免让谁产生不必要的误解。她刚要解释，又想起小论文的事——或许他指的是那个。他把她当长辈一般尊敬，她却自作多情想些无聊事。她笑着点头，又补上一句：

“好的，中午再和大家一起讨论平安时代的传奇故事～小论文加油啊～”

“嗯，我知道了……”

这样就好。是为了学习，而且是和其他人一起，任谁听了也不会有别的想法。志水不会注意这些细节，作为学姐她不能跟着一起没神经。她挥挥手走进枫楼大厅，加地已经到了。

“日野小姐早啊～今天还没进教室就看到你，我可真是太幸运了～”

“啊哈哈……加地君早。”

加地每次都这么说，而且表现得非常真诚，香穗子早就习惯了。她疾走两步，与他并肩进教室，同班的东云和上条和她打了招呼，笑得一脸诡异。

“今天一起上学啊？”

“不，哪有……”

她心虚起来。她和某人手拉手一起进的学校，要是被人看见了，不知又要传什么闲话。她倒不介意，但若是志水心仪的对象另有其人——

“日野小姐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昨天晚上没睡好？”

“嗯……”

她下意识点头，又不觉红了脸。

“是梦……我做了噩梦。”

就像小孩子一样，会因为一个梦感到不安。可是加地并没有嘲笑她，还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说说看。把噩梦告诉别人，它就不会再影响你了。能为日野小姐分担这些，是我的荣幸。”

“嗯，是这样的……”

她把那个梦尽量简明扼要地讲给加地听，隐去了某些情节和志水的名字。等她说完，加地沉吟片刻，向她低下头去。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诶？和加地君没有……”

“不，都是因为我昨天一时兴起，讲了百夜访问的故事。日野小姐做的梦，是《今昔物语集》的另一个传奇故事，叫做’亡夫回还’。虽然剧情略有出入，但大体是没错的。”

“嗯，可那是我……”

“如果我不说，日野小姐也不会想起来。对不起，我只顾逞口舌之快，忘记了日野小姐有超乎寻常的感性。对不起，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不论多晚都请打电话给我。我会负责到底，绝不让讨厌的噩梦影响日野小姐的睡眠。”

他说得很恳切。香穗子又回忆起从噩梦醒来的时候，她一心只想找志水，完全没想到其他人——那个梦是与志水有关没错，但她也不一定非得找他，甚至无需麻烦任何人，自己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所以她又禁不住脸红起来。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

“谢谢加地君。我像个小孩子一样……”

“没关系的。”

他又摸了她的头。加地的手也很温暖，但她不由自主缩了缩脑袋。

“说起来，那个故事其实是怎样的，日野小姐还记得吧？”

“嗯？似乎……”

她努力回想，但全都是梦里的情景，于是干脆放弃，摇摇头。

“实际上那位妻子惧怕回家的丈夫，一夜也不肯让他进门。那位丈夫在门外哭啊，求啊，直到天亮才离开。每夜都是如此。”

“啊，那不就和……”

“所以我才说，都是我的错。故事里的妻子并没有让丈夫进入房间，相比之下日野小姐就勇敢温柔多了。”

“啊哈哈……或许是因为我在做梦，真轮到自己也不知道会怎样……然后呢？”

“妻子不堪其扰，就请来阴阳师，拜托他把丈夫赶回去。阴阳师埋伏在房间里，等夜晚丈夫前来，就结印做法……”

“啊……啊啊……”

她又想起梦里的场面。那些人把志水围在当中，阴阳师吟诵咒文——她又想哭了，用手压着眼角。加地见状，赶忙递手帕给她。

“对不起，对不起，日野小姐——”

“我没事……”

她摇摇头，没有接他的手帕。加地也不勉强，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自然地收了回去。

“接下来呢？”

“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快点说吧，要上课了。”

“嗯，好。后续有点像日野小姐梦到的，丈夫毫不畏惧，说自己受黄泉之主保护，阴阳术对他无效，但他由此明白了妻子的决心，所以不会再来了。”

“嗯……”

“妻子伏地痛哭不止，却没有说一句挽留的话——故事结束。在海对面的中国，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叫’叶公好龙’，都是讽刺那些口口声声说喜欢某样事物，结果并不是出于真心，甚至还畏惧对方的人。当然日野小姐的梦不是那样的。”

“嗯……我不明白……好不容易才能见面，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要怕，为什么要赶走……我日思夜想的、正常情况下再也无法相见的人主动来找我，哪怕要以我的阳寿为代价，哪怕他是来取我性命，我也心甘情愿……我记得以前看过一本书，里面就写到逝者变成吸血的尸鬼回来敲门，想要带走自己的家人或朋友。虽然很多牺牲者明知道他们已经不再是人，不能心软，但也还是开门了，甚至毫不抵抗地献出自己的血液……”

“是的，我也看过那部小说，是小说家小野不由美的作品。日野小姐说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以为你不知道，没想到你也看过。今天和你聊过之后，我对日野小姐又有了新的认识。你的心实在是太温柔了，这样让我怎么放心……我是真心觉得，能被你爱上的人，实在太幸福了……”

加地还要再说什么，老师走进班里，第一节课开始了。加地传纸条给香穗子，上面只有一句话：午休再聊。香穗子回了句“OK”，刚传过去就被老师发现了。

“哟，日野和加地关系不错啊～”

老师一句话，引得起哄声此起彼伏。香穗子低下头，加地微微一笑。

“我们确实关系不错。”

午休时，香穗子又来到森林广场。之前的人都在，只有志水一个劲儿地打瞌睡。

“要是我有足够大的茶壶，就把志水君塞进去。”

“菜美你说，你是帽匠还是三月兔？”

“哎呀，那最后才到的小香穗就是爱丽丝了？你是追着谁来的，加地君吗？”

“才不是呢，加地君又不会匆匆忙忙的……”

几人只顾笑闹，没承想志水身子一歪，直接栽了下去。众人七手八脚扶他躺下，用他手里的音乐书给他当枕头。志水听任他们摆布——他已经睡熟了。

“啊，今天没有带可爱的卡子，真是失策——”

“不要欺负志水君！”

“呼呼呼，加地君要吃醋了～”

“菜美又瞎说，都说了不是那种关系……”

再闹下去午休时间就要结束了。虽然有一个家伙睡不醒，但既然人凑齐了，临时组成的平安时代传奇爱好者小组还是重启了分享讨论活动。加地讲了“亡夫回还”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把冬海吓得缩成一团，但仍然坚持听到最后。

“好吓人的故事……”

“讨厌，加地君干嘛讲鬼故事啊！”

天羽不满地翘起嘴巴。加地笑笑，望向香穗子：

“今天早上日野小姐说起她做的梦，我们聊了几句，刚巧想起来就分享给大家。日野小姐没有害怕，我就以为冬海小姐也能接受，确实有些欠考虑了。下次还是天羽小姐来讲故事吧，总是让我讲也不好。”

“啊，你们两个好狡猾！这是小组议题，禁止私下讨论！”

“哈哈哈，只是闲聊罢了……日野小姐非常有勇气，令我敬佩不已。她说为了能与爱人长厢厮守，哪怕耗损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我呢，做不到她那样。我是个胆小鬼，害怕爱人看到自己丑陋的模样，也害怕影响对方的生活。如果我是那位逝者，哪怕黄泉主人让我复生回家，我也宁可留在幽冥之地，不会去和妻子相会。”

天羽点点头。

“还是加地君的选择更明智些。小香穗过于浪漫，也太单纯了。人死不能复生，死人怎么能和活人在一起呢？故事里的那个死人实在太自私了，要不是有阴阳师帮忙，他可怜的妻子不知道还要被折磨多久，没准要被折磨死也说不定……爱是有界限的，一旦越界就会扭曲成丑恶的东西。就这个故事而言，不见面才是最好的。正常人都会因为至亲至爱的离世哀痛不已，但也就是哭泣怀念罢了，谁真的想和死人再续前缘？这个男死者非要捅破这层窗户纸，剥去温情脉脉的外皮，露出赤裸裸的人性，这个行为本身就不够体谅他人。不说别的，死人那么臭，要是再没自觉地抱啊亲啊什么的……呕……”

“可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香穗子又想起她梦里的志水。他从不主动吻她的嘴，情难自禁的时候，也是一靠近就马上躲开。她装作不经意地望过去，少年躺在长凳上，无知无觉睡得很沉。她的心头涌上一股温柔的感情，想伸手触碰，又顾虑周围人的眼光，只拾起一枚掉在他发丝附近的枯叶，让它回归大地母亲的怀抱。

“反正我不行。谁知道人死后性格会不会发生扭曲，会不会变成可怕的怪物。单纯想到僵尸每晚从坟墓里爬出来，一身腐败的泥土味，我就受不了，怎么可能放进来见面，更不要说同床共枕了。万一睡着睡着被咬一口，岂不是我也会变成怪物……不要不要！不行不行！”

“又不是吸血鬼的初拥……”

“有丧尸病毒的！”

“有意识怎么会是丧尸？丧尸和低等动物差不多，不会说话，完全依靠本能行动，行动缓慢，上来就咬……”

“啊啊啊——”

冬海捂住耳朵，两人知趣地闭上嘴。

“我也不行……一想到就觉得很可怕……夜深人静的时候死去的人来敲门已经够可怕的了，守在门外哭一夜，还每天都来，想想都……我晚上一个人睡，听到点奇怪的声音就吓得睡不着，更不用说真有什么在外面……而且万一不是已故的丈夫，而是其他什么怪物变化来的，那就……”

“小笙说得对，万一是别的鬼怪就更糟了，还是不要相信比较好～”

“可以问些只有对方才知道的问题来确认身份嘛……”

“有那种能看透人心的鬼怪。那样的话问什么也没用，多留个心眼儿准没错！”

“可是……”

三对一，没有人理解香穗子的想法。她当然知道朋友们说得没有错，可如果那是志水，无论怎样她都会开门的。这一次她光明正大地看过去，志水依然在睡。

“接下来怎么办呢？”

众人都看向长凳上的美少年。天羽推了推，对方完全没有要醒的迹象。

“只能跳过志水君，继续下一个故事了。”

“那样不太好吧？”

“那怎么办，就在这等他自然醒？志水君能睡到下午放学，要等你们等，我可不等！”

“……说得也是。”

四个人讨论也不是不行，但是才被否定过，香穗子有微妙的心理挫折，不想再讨论下去。只有志水明白她的想法。她从噩梦中惊醒，他陪她说话，现在轮到她陪着他了。

“要不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大家各自去忙～”

“诶，小香穗你生气了？不会吧？”

“没有没有……我昨天晚上做了噩梦，也想趁机休息一会儿。小笙不是还要去借书吗，昨天下午去了没？”

“没，我打算今天去的……”

“那就这样吧，今天先解散，我陪小笙去图书室～”

“谢谢菜美学姐。那我们先告辞了，香穗学姐，加地学长，再见。”

两个女生结伴离开，加地看向香穗子。

“那我也先失陪了。日野小姐好好休息，下午见。”

“下午见。”

最后只有香穗子留了下来。她原本以为加地不会走，没想到他没有一点犹豫，就像不想和她单独相处似的——而且也不是单独相处，还有志水在，即使睡着了也还是在。她有点搞不懂加地的想法，不过能让她和志水单独在一起，她还是很高兴的。

虽然志水听了很可能会猜到她说的梦到底是什么，但她还是想知道他对这个故事的看法。他睡着了没关系，她可以等到他醒。他会像加地那样赞赏不赞成，还是会像她两个闺蜜那样明确表示反对，如果她全告诉他，他会作何感想。他在电话里说他不会离开，说想见面，说了温柔的话，让她动了心，产生了希望——她不知道结果会怎样，但是只要看着他她就觉得满足。这是活生生的人，身体随呼吸有规律地起伏，被阳光照耀也不会受伤。她小心地在他身边坐下，指尖悄悄触摸他的发梢，想到那些拥抱和亲吻，以及在那之上的——她总算明白为什么了，所有的问题都有了答案。她想要被爱，也想要爱人。

“不需要那样做……”

如果他向她示爱，她一定会接受。不需要一百夜，只要告诉她他喜欢她就足够了。她不知道他的心，却又很想知道。他的发梢毛茸茸的，像小猫的绒毛一样。她把手指搭在他的头旁边——这样他一动她就会知道，然后她也闭上眼睛休息。她确实感到有些疲倦，在他身边晒着太阳就想睡，但是石凳被他占了大半，又没有可以倚靠的物件。当然她完全可以换个地方，只是不知怎地不想离开此处。她想留在他身边，想待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就算不能真的触碰，至少伸手可及——她迷迷糊糊地、温柔地想着。

预备铃响的时候她睁开眼睛，志水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醒了。

“香穗学姐，早安。”

他微笑，从她肩上拿下一片叶子，然后又从头上拿下另一片。他的手碰到了她的头发，她有些害羞，转开了视线。

“学姐一直在这里吗？陪着我，不会觉得无聊吗？”

她摇摇头，第三片叶子掉落下来。果然已经是秋天了，没一会工夫，身上就落了好几片叶子。她用手梳理头发，他看着她笑。

“放学后，图书室见。”

“啊……好的。”

是约会吗？这种程度，算得上约会吗？都是因为他的笑脸太迷人，她才会产生被特别对待的错觉。他们在教学楼的前面分别，志水一如往常向她鞠了一躬就离开了，反倒是香穗子愣了愣，等他的背影消失不见才猛醒过来跑回教室。加地已经在教室里等她了。

“日野小姐今天特别关照志水君呢～”

“哎？有吗？”

“怎么说呢，只是一种感觉？”

加地的样子就像在开玩笑，香穗子不知道该认真回答，还是满不在乎地随口承认。她故意做出思索的表情，然后摇摇头。

“没有吧。”

加地笑了。

“说得也是。日野小姐平时就待他不错。”

“哪里，那是因为我受了很多照顾……”

同桌的帅哥笑得更开心了。

“嗯，我知道的。日野小姐心地善良，不忍心让别人的付出得不到回报，不过这样很容易引起他人的误解呢～”

“误解？”

“哈哈哈……其实，也没有什么。日野小姐纯洁美丽，如发光发热的太阳一般，毫不吝惜地把恩惠撒向世间万物。只是这样一来，有时候也会让人感到不安……”

“哎！？”

她还是第一次从加地口中听到“不安”这个词，不由得瞪大眼睛看他。老师早就来上课了，好几次望向这边。加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目视前方，香穗子也赶紧转过去看讲台。过了一会儿，从隔壁推过来一张纸条：

“我多管闲事了，抱歉。”

她吃了一惊，又转向他，可是加地像在专心听课，连一个眼神也没给她。她又低头看看纸条，犹豫片刻写了回复：

“怎么会。我知道加地君很关心我，生怕我受委屈。别人误会就误会了没关系，只要加地君不误会我就好。”

她忐忑不安地把纸条折好推回去，没一会儿又收到了回复：

“看来确实是我误会了。在日野小姐面前，我有时会变得不像自己，说了奇怪的请不要放在心上。我总是习惯性担心，这不好，我也知道。不过我和天羽小姐一样，永远是日野小姐的朋友。”

她总算放心下来，不觉露出笑容。老师看着她，轻咳一声：

“那边的两个，认真听讲——日野，加地！”

“是！”

“抱歉。”

同学们哄笑起来，但没有恶意。香穗子吐吐舌头，放弃了再回复的打算。加地自从转学来的那天开始，就很照顾香穗子，令她既感动又不知如何回报。没有误会就好——她不想失去这位好友，如果真的让他误会了什么她会尽力解释。她身边有不少人说加地对她是男女之情，比如天羽，总开玩笑说他们是一对，可是他本人从未承认。之前随她们去说她还好无所谓，如今她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还是要告白才行啊……”

她暗暗下了决心。哪怕被拒绝，至少要告诉对方自己的想法，暧昧不明会伤害所有的人。然而道理她都懂，实行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一想到要对志水告白，她就羞得连放学后的约会都想逃避。前一天夜里发生的一切过于刺激，难过不安的时候还好，心情平复之后就很难为情——也不怪加地担心，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不对劲。

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起，老师宣布下课，香穗子和加地道别之后就去了图书室。她没有特别想看的书，直接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开始写作业。没一会儿志水就来了。

“香穗学姐，下午好。”

“下午好，志水君。”

他也没去找书，小心地放下琴箱，再摘下沉重的书包，从里面搬出书来——他带了好多书，从体积就能感受到份量。她不觉盯着他的肩膀看，那细瘦的肩膀居然能承受如此沉重的压力。

“怎么了吗？”

“没，没什么……”

她赶忙收回视线。志水是男孩子，她又一次意识到这一点。他背着这些书上学，绕路去找她，然后一起走到学校，没有一句抱怨。不止书包，还有长在身上一般的大提琴。之前听他提起过，连箱大概十公斤重。她想到奇怪的事情，赶紧低下头，把注意力集中在她的作业上。

“年级不同，学科不同，授课内容也差别很大呢……学姐真厉害，我完全看不懂。”

“啊哈哈，也没有……”

她在做物理的题目。没学过的话，看不懂也不奇怪。香穗子习惯先做理科，因为理科几乎不需要花太多心思，想到解法之后按部就班推导出来就好，不像文科不能中断。志水摊开书本，开始在纸上写什么——她也瞄了一眼，貌似是小论文那样的东西。

“啊——还不能看，只是草稿……我写得很慢，先大概写出来，之后还要改的。”

“嗯，抱歉……”

他的字工工整整的，字体称不上多么优美，但是一笔一画给人干净的感觉。比起心浮气躁的香穗子，志水踏实稳重得多。他约她来的目的十分单纯，就是为了一起学习——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吐槽自己，脑子里一天到晚转的都是什么。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氛，她根本说不出告白的话。不过即使如此她也不想离开。在志水身边待着自然而然就会平静下来，然后专注做自己的事。纸笔摩擦的沙沙声，翻书声，呼吸声，这些细小的声音交汇在一起，让她心里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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