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晴日的午休，香穗子吃过午饭，信步走到森林广场。秋高气爽，天空像被水洗过一样蓝，很适合练习小提琴——她原本是这样打算，可是看到一群人围在一起，忍不住好奇凑了过去。

“哎呀，日野小姐也来了～我今天真是太幸福了，午休的时候也能有幸和日野小姐说上话……日野小姐，午安～”

“加地君眼睛真尖！小香穗，这边这边！”

“香穗学姐中午好……”

长凳上还坐着一个，见她走近抬起头来。

“香穗学姐，请坐。”

那人边说边挪开他身旁堆着的书本，示意她坐下。看他手里抱着那些重得一目了然的大部头，她多少有些不安，想婉言谢绝，可对方只是笑。

“没关系的，学姐拿着小提琴呢。坐下吧。”

这群人当中只有她带着乐器。月森总是说，演奏家要保护乐器，就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然后这位音乐科的学弟就笑着点头称是。或许因为香穗子提着琴箱，志水才主动给她让了位置——这样一想，她也不好再推辞，望望四周，见大家都在点头，才接受他的好意，有些害羞地坐到他身边去。少年见她落座，又稍微挪开了一点儿。

“琴箱，放稳些。”

“啊，好的……”

“那么，继续刚才的话题吧？”

“嗯，大家在说什么？”

“是这样的，日野小姐，我在这里偶遇了志水君，看到他借的书就走不动了～”

同班又同桌的加地向前一步，指指少年怀中的书本。

“《今昔物语集》，《枕草子》，《古事记》……都是记载我国古代神话传说和历史故事的著作。正好我也对语文和历史感兴趣，就和志水君聊了起来。我们聊的时候，天羽小姐和冬海小姐也来了……”

“对呀对呀！”

天羽也凑过来，有些费力地从将近半人高的书堆里抽出一本。

“这个，小笙也要看的～据说一年级要写文化历史相关的小论文，小笙正在头疼呢～她文科不太好，正好向这两个人请教～尤其是志水君，反正志水君也要写，我说干脆就让他们一起写算了～”

“那样太添麻烦了，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志水君给你添麻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正好是他擅长的领域，对吧，志水君？”

香穗子身边的少年现出思考的表情。

“擅长不擅长我不清楚……喜欢，倒是蛮喜欢的……”

“那就是了嘛！我早就调查过，志水君和加地君一样，文科成绩很好的！据说啊，上学期期末考，志水君语文和历史都是年级第一呢～”

“哇～志水君这么厉害的吗？”

不止香穗子，就连加地也不由得惊叹起来。志水摇摇头，转开视线。

“也没有什么……我数学不太好，只能说尽力而为……”

“真的吗？我也是数学和理科不太好哈哈哈……志水君和我真的很有共同点呢～数学和理科考试前，我就要向土浦请教……”

“小笙的理科就很好啊！所以才说，两个人一起学习，能够取长补短～怎么样，小笙也不用发愁借不到书的事了，你和志水君一起看好了，呵呵呵……”

可爱的学妹红了脸，头和手一起摇。

“不要不要……太添麻烦了……我再去市立图书馆看看……而且没准我家里就有，只是我没去书房找过……真的不用麻烦……”

几句话的工夫，志水就打起瞌睡来。头一点一点的，向香穗子的肩膀靠过去。加地眼疾手快，连忙一把撑住了，扶他坐好。

“那种事让他们单独沟通吧～再不说正事，志水君要睡着了！”

“嗯……好想睡……”

“志水君晚上又通宵了！？”

“啊……？不知道……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天亮了……”

“喂！”

眼看着志水又要倒下去，香穗子想站起来给他腾地方，却被拉住了手。

“我没关系……”

他摇摇晃晃的，闭着眼睛，但是没有再倒下去。加地和天羽同时叹了口气。

“还是继续讲故事吧。”

香穗子参与进来的时候，加地正在给众人讲“百夜访问”的故事。加地和天羽都熟知剧情，讲也是为了冬海——冬海完全没听过这个故事，听得十分专注。香穗子多少有些印象，从中途开始听也不至于如坠五里雾中，就婉拒了加地从头讲起的好意——那样的话志水就真要睡熟了。

故事的内容是这样的：一位男子爱上了一位女子，展开热烈的追求，但女子非常高傲，一再拒绝男子的求爱。男子锲而不舍，女子就提出了一项试炼——如果男子能够不间断去她那里守上一百夜，她就答应他的追求，否则再不许向她提及此事。一百夜，不论刮风下雨，闷热或是天寒，每天晚上必须不眠不休在女子宅第外守夜，一夜也不能少，少一夜都不行。男子一口答应，每夜前往女子的住处，痴守到清晨才离开。女子渐渐为男子的坚持所打动，暗下决心，等他坚持到第一百夜的时候就开门接受他的感情，然而男子去了九十九夜，第一百夜没有去。

“为什么最后一夜，男子没有去呢？”

“不知道，结局有很多版本。有的说男子在守夜时受了风寒，生了病，但仍然不肯放弃，最后病重去世没能实现愿望；有的说男子渐渐意识到女子的冷酷无情，对恋情失望主动放弃追求；也有的说男子发现女子并不爱自己，与其勉强她接受，或是将其置于骑虎难下的境地，不如自己放弃，以免损害所爱之人的名声……反正已经无法求证了，大家是怎么看的呢？如果我是那位男子，大概会选择最后一种——她不爱我，所以才提出这样难为人的要求。前九十九夜的坚持足以体现我的诚意，最后一夜的放弃则是我对心上人的体谅……当然每个人的想法不同，这只是我的拙见而已～大家都来说说，对要写论文的人也有帮助～”

“这样啊……”

香穗子点点头。的确像是加地的选择。虽然多少有些不坦率，但他是怎样的人，她非常清楚。他有一颗比任何人都温柔善良的、金子一样的心，意志坚定，不随波逐流，也不给任何人带来困扰——她想到这里就接了话：

“我同意加地君说的，而且我很不喜欢这种所谓的试炼，高高在上又太过任性，借由别人的好意故意刁难。我讨厌麻烦，也不喜欢过程曲折的爱情，哪怕最后是大团圆的结局我也不喜欢。喜欢就是喜欢，不接受就是不接受，提出所谓的考验，希望对方知难而退，或是以爱的名义，给对方带来苦痛和磨难，那种事我做不出来。我会主动表白，如果有人明确提出来，我也会好好答复，不会通过这样的方式——这样只会伤到真正在意自己的人。无论对方是谁，条件怎样，我是否对其有好感，喜欢的感情本身是没有错的。”

她看向加地，对方以笑容作为回报。

“日野小姐是慈悲的光明女神，能够喜欢上你真是太好了。”

“哎呀哎呀～瞧你们两个眉来眼去的～小香穗说得没错，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还是直接一点比较好～不过加地君能有这样的想法，我听了还蛮感动的……现在这个世道，能贯彻到底的牺牲爱可不多了——当然啦，要是小香穗选择了加地君，你们两情相悦，加地君也就不用自我牺牲了，直接Happy Ending～”

冬海笑着点头附和，加地只是装傻，并不接话，香穗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加地确实很好，可是她还没有把他当作可能的恋爱对象加以考虑。在她心里一直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所以暂时不想接受他人的求爱——何况加地也没有明确地向她求爱。充其量只能说有好感，而且是若有若无的、不需要认真对待的好感。至少当下对她而言，还是心里那个人更重要。

“小笙呢？你怎么想？”

“我……那、那个……我就不说了……”

“说嘛说嘛～我们都说了，小笙也来说说看？你要写小论文，就当是小组讨论～等上了大学以后，这样的讨论只会越来越多的～”

“真、真的吗……”

“确实如天羽小姐所说，大学有很多需要分组讨论合作完成的项目。冬海小姐，没关系的，在这里的人都是你的朋友，不用有什么顾虑～”

“是啊，小笙也来～现在想好，在脑子里列出大纲，回去就可以直接动笔写了～小论文没有那么难写，就是你调查了什么，它有哪些特点，再结合相关资料分析一下，把自己的想法讲清楚，不过是要转化成书面语，注意点段落层次和承接关系罢了。要想显得论述客观和内容丰富，还可以把我们的观点作为参照对象，适当地加以引用……”

“哇，小香穗很会教嘛～厉害厉害～小笙听见没，有不懂的就问她！”

“这里最会写的人不是菜美你么！”

“我～是～摄～影～记～者～小香穗就别谦虚了，你的语文也不赖，教小笙根本没问题～”

香穗子只顾和天羽斗嘴，一不留神志水睡着了，头软软地靠在她肩上。加地要叫他起来，可是她看到志水眼下浅浅的黑眼圈多少有些心疼，摆手示意让他继续睡。志水并不重，即使睡着了也是香穗子能承担的重量，倒不如说他这样靠着她，她也觉得暖和。毕竟入了秋，天渐渐凉了，人类的体温总会让人产生依恋的感觉。

“小香穗太惯着志水君了！这样要让陌生人看见，还以为你们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你再想钓金龟婿可就难喽～”

“谁要钓金龟婿——再说了，喜欢就喜欢，不喜欢我不强求～”

“哼哼哼你就说吧～我倒要看看，除了加地君这个冤大头，还有谁会打你这傲娇鬼的主意～”

“我没有啊！天羽小姐不要说这种让人误会的话，万一我被日野小姐讨厌了，你可要负责任！”

“行～我把她绑好了送到加地君床上去～”

“喂！”

香穗子羞得满脸通红，若不是顾虑正在给志水当枕头，早就扑上去撕天羽的嘴了。冬海看看她又看看天羽，欲言又止，嘴唇蠕动了好半天才吐出几个音节：

“那、那个……”

“怎么了？”

三人异口同声。冬海又低下头去。

“真是的，不要吓到小笙啊～”

“谁吓她了？”

“菜美嗓门太大！”

“那志水君怎么没醒？”

“志水君已经对噪音免疫了～”

“好啊，挟私报复——”

冬海抬起头，一脸要哭的表情，两位学姐同时住了口。

“对不起。”

“没……那个，不要吵架……”

天羽笑了，摸了摸冬海的头。

“才没那回事。我跟小香穗感情好的，对吧？”

香穗子也笑了，回了句“yes”，冬海把手按在胸口上，长出了口气。

“那就好……我放心了……”

“好了好了，冬海小姐原本打算说什么，来，说说看？”

早已习惯二人日常斗嘴的加地，适时拉回了话题。冬海点点头，站直身体，娓娓道来：

“其实……我的想法和学长学姐们不同，所以不太想说出口……可是，既然是小组讨论，我不说也不行……嗯……其实我，我觉得我能理解故事里那位女子的心情。古代女子地位低下，就算是身份高贵的小姐，也常会遇到被爱人抛弃、一个人孤寂而死的悲惨结局。所以一个娇弱的女子，若是随随便便就接受男子的爱情，把身心交给对方，万一遇人不淑可怎么办呢？谨慎一点自我保护没什么不好，也是对感情负责的一种体现。如果男子能排除万难完成试炼，就证明他是真心实意的，可以托付终身，到那时再接受他也不迟呀。母亲总说，女孩子要矜持一点，这样才会受人珍重……而且，故事里的女子也不是真的铁石心肠冷酷无情，她还是被男子的真心打动，愿意接受他了啊……”

像是生怕得不到众人的理解，她的头越埋越低，声音越来越小，绞着双手，脸也红了。见此情景，天羽宽慰地拍了拍冬海的肩膀，把不知所措的少女揽在怀里。

“小笙说得很好啊！不愧是千金大小姐，想法果然成熟很多。你啊，就像竹取物语里的辉夜公主，特别聪明谨慎，懂得保护自己，不轻信男人的花言巧语……呵呵，其实我们女孩子，都应该像小笙这样呢～”

“哪有……我只是……大家鼓励我，我才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想法……仅此而已……并没有那么多考虑……”

“已经很棒了！很厉害！如果在古代，小笙一定是位高贵的公主，有很多男人追求的那种～”

“才、才没有……”

冬海羞得耳朵都红了，捂着脸躲进保护人的怀中，可眼睛嘴角尽是遮掩不住的笑意。香穗子和加地对望一眼，也忍不住笑了。她不认为冬海说的有什么错，而且觉得冬海选取的视角很特别，如果顺利成文一定有好的效果。恰在此时，香穗子肩上一轻——志水醒了，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啊……”

“志水君醒了！”

“哈哈，本来以为他不参与讨论了呢……志水君也来说说，你对’百夜访问’怎么看的呀？”

“在场的大家都说了，就差志水君了～”

“哦……”

志水打了个哈欠，眼睛半睁半闭看看四周，慢吞吞地开了口。他睡醒以后就自然地放开了香穗子的手，仿佛那只不过是个意外。反倒是香穗子有些不适应，特别是被风一吹觉得冷了，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

“啊，日野小姐快披上我的外套，别冻感冒了——”

“不用不用只是一个喷嚏而已——”

“那怎么行，万一着凉了——”

天羽捂嘴偷笑，香穗子也不觉红了脸。她最终接受了同桌的好意——他已经脱下来要给她披上，她再推拒下去反而显得不近人情。加地只穿衬衫的样子更加帅气，而且她推辞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志水看她一眼，又继续说下去：

“我不是很能代入古人，不过要是我的话，一旦对某位女性产生好感，就不会轻易放弃，不论结果怎样，至少给自己的感情一个交代。我不擅长猜心，容易闹各种误会，也不太能体谅他人的感受，就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有时候都弄不明白……所以在这种关系到终身幸福的重大问题上，必须要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幸福快乐也好，伤心难过也好，追求某个结果的过程肯定不是一帆风顺的。只要没有不可抗力，我都会去实践，去验证，不仅是验证那个人对我的感情，也是在验证我自己的感情。”

香穗子愣住了。她没想到一向沉默寡言、像是对恋爱毫无兴趣的志水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就像是在对谁表白一样——她这样想的时候，加地鼓起掌来。

“真厉害！不愧是志水君！果然我太胆小了，没有志水君这么坚强～哈哈哈，其实我特别怕被喜欢的人拒绝，万一对方不接受我的感情，我自己的小心脏先承受不了了……志水君就不一样，能坚持贯彻自己的信念，很勇敢，很有男子汉的担当……啊啊，我真是太惭愧了……”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

天羽也拍了三下手。

“你们两个各有千秋啦！志水君诚实可靠，加地君温柔体贴～加地君不要贬低自己，能随时自省也是你的优点……再说了，人和人不一样，不同的人喜欢不同的类型嘛～我看哪，小香穗和加地君很合拍，而志水君和小笙又正好能凑成一对～哈哈哈，一个提出试炼，另一个能实行，借由试炼逐渐加深爱意，最终迎来幸福的结局——”

“哎呀！”

冬海终于听不下去，捂着脸跑了。天羽摊摊手，也追了过去。留下三个人面面相觑——这样说也不恰当，因为志水还是一脸没睡醒的样子，而且因为周围终于安静了，又打起哈欠来。

“好困……”

香穗子看看他，也觉得他是故意说给冬海听的。她不想继续留在这里了。

“快要上课了，加地君我们回去吧？”

“啊，学姐等一下……”

志水转头看着香穗子，她别开了视线。香穗子披着加地的外套，加地对她如何，她不是不知道。之所以没有接受他的追求，全是因为她心里有——可是一瞬间产生了裂痕。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许真如天羽所说，加地才是她的好选择。她勉强笑笑，站起身来。

“快要上课了，我们都回去吧。”

加地绅士地接过她的琴箱，向志水点点头。

“反正天羽小姐和冬海小姐都走了，今天的小组讨论就先到此为止～志水君不急的话，我们有空再聊～”

“嗯，好……”

志水看起来似乎有些低落，但也没有再说什么。香穗子和加地一起离开，偷偷回头看，他还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心里一揪一揪地疼，又想起他笑着请她坐，他握着她的手，他把头靠在她肩上睡。可是看到身边的加地，她又不由得一阵内疚——加地一点也不在意，走到教室门口才把外套拿下来穿好。

“真是越来越冷了～日野小姐要不要喝点热饮？刚才只顾说话，我现在去买——”

“不，没关系……”

她摇摇头。加地确实待她极好，她何德何能被他如此对待。她摸摸他的手，他的手热乎乎的。

“怎、怎么——”

“我怕加地君感冒。”

他笑了。

“我对自己的身体还是有自信的，没关系。倒是日野小姐的手太凉了，我去看看有什么——”

她拉住他的衣袖。

“没事，在教室里，过一会就好了。如果加地君不嫌弃，陪我说几句。”

“没问题，乐意之至～”

她有点渴了，吃过午饭之后一直没喝水，有点后悔没去买果汁。加地仿佛有读心术，变魔术一样拿出一盒柚子汁。

“秋天喝这个比较好。我今天午饭时多买了一盒，正好派上用场～”

他事事周到，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对象。她想起天羽说他温柔体贴的话。然后她心里又被刺了一下，隐约地疼。

“日野小姐不喜欢柚子吗？你喜欢什么，咖啡，茶，还是草莓牛奶？我去自动售货机和小卖部转一圈看看，很快就回来了！”

“啊，没有……我很喜欢。”

她赶紧接过来，插上吸管喝了一口。柚子清甜的味道充满口腔。她笑了。

“好喝！”

“你喜欢就好。”

她决定不去想那些奇怪的事，把话题转到之前的小组讨论上。

“我在想’百夜访问’的故事。恋爱本身就是一场赌博，无论怎样小心甄别都可能遇人不淑，完成试炼就一定表示是真爱吗？就算是真爱，当时爱得死去活来，后来随时间推移归于平淡甚至反目成仇的也有很多啊。说到底爱情就不是那么可靠的东西，只要自己不后悔就好了～”

“嗯，是这样没错。”

加地说声抱歉，把一颗口香糖放进嘴里。空气中顿时飘散开薄荷巧克力清凉香甜的味道。

“日野小姐更谨慎，更成熟，考虑问题更全面。你这种现实的地方我也十分欣赏。起初听起来有些悲观，但最后一句又英勇无比，这种矛盾的地方也是日野小姐的魅力所在啊～”

“哪有英勇什么的……”

她想自己一点也不勇敢，几乎是逃也似地从志水身边跑掉了。要不是有加地在，这一举动还会更生硬、更狼狈。她感激加地愿意陪她说话，缓和了她的情绪，几句话之后就不着痕迹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下午的课程上。放学后他们一起去练琴，期间志水发邮件过来，问她能不能一起练习，她只装没看见。如果那两人彼此有意就不要再来找她，她也还是听天羽的劝比较好。

可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晚上睡觉时香穗子梦到了志水。在她的梦里，两人是平安时代的一对恩爱夫妻，他因急病亡故，她日夜哭泣，求神佛让他回到自己身边。一天夜里，她像往常一样坐在被褥旁一边哭一边祈求，突然从门外传来轻轻的呼唤声：

“香穗，香穗……”

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志水本人。她狐疑地走到门边，声音更清晰了：

“香穗，是我，开开门吧……”

她把纸门拉开一条缝，看到志水站在外面，他身上穿着下葬时穿的衣服，在皎洁的月光下，外貌和生前别无二致。唯一有所不同的是脸色青白，就像死人一样——他确实已经是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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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水君？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

“是我，就是我呀……香穗，外面好冷，让我进去好吗？”

她犹豫片刻，向他抛出一连串问题：

“我的主修乐器是什么？”

“小提琴……为什么问这个？”

“我练的第一首曲子？”

“《圣母颂》……舒伯特的《圣母颂》。”

“星奏学院的大妖精是谁？”

“莉莉……如果指的是音乐妖精，那就是莉莉吧？”

她向他伸出手，手停在半空——

“那么，志水君在校内音乐比赛的最后一场，拉的曲子是什么？”

“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第一首，前奏曲……”

她扑上去抱他。他的身体冰冷僵硬，不像是活人，但她一点也不在乎。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摸她的脸，他的手也像冰一样冷。

“好温暖……香穗……我的香穗……”

眼中流出血泪。她用手帕擦拭，那血水也带着腐臭味。

“怕吗？”

“不……”

她抬头吻他的嘴，他嘴里充满腐臭和硫磺的气息。她像无知无觉，一边接吻，一边伸出手勾住他的脖子。

“我想你……我好想你……”

亡者踌躇了一会儿，把她抱进屋，关上纸门。那一夜她躺在他怀里，他吻遍了她的全身——他们做了夫妇之间的所有事，直到天将明，他才恋恋不舍地起身。

“我要回去了……明晚，我会再来。”

第二天夜里他果然又来了。这一次他自己开了门走进房间里，和前一天一样疼爱了他的妻子。第三天，第四天——每天都如此。她熏了很多香，每天早上女房们还没来就起来洗漱，这些生活习惯的改变很快引发了风言风语。一天清早，她刚洗漱完毕，母亲就叫她过去。

“香穗子啊，你寡居在家也有些时日了，妈妈知道你和已故的那位大人感情好，但你还年轻，犯不上一辈子守着他……大纳言家来人送了诗笺，你好好想想该怎么回复……我看大纳言的长公子年少有为，跟了他，以后你就有依靠了……”

“母上大人，我不想再嫁。”

“那怎么行。女人啊，一个人生活很辛苦的……我们家管不了你一辈子，还是要有人庇佑你才好。最近有一些不好的闲话，万一传到长公子的耳朵里，他不肯了该如何是好……要是错过了这么好的姻缘，以后流言越传越广，你就是给人当妾室也没人要了啊……”

“我已与桂一大人两心相许，所以不会再给别人当正妻，更不会作妾。要是母上大人不要我做您的女儿了，我就出家当姑子去！”

“说的什么话！你真以为像话本里那样，庙庵里生活有多好吗？人都是势力的，没有钱，没有父母兄长撑腰，人家才不会善待你呢！伶俐点，今天就回复长公子那边，请他到家里来！”

“回复可以，但我不嫁！”

“我看你是被惯得无法无天了！我就直说了吧，那个每天晚上都来的野男人是谁？不止一个下人看见了，下人的嘴哪有把门的？你要真是守丧也便罢了，口口声声思念亡人，每晚却和不知哪里来的野男人鬼混，此事若是传出去，我们日野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你不写回信，我找个懂事的女房替你写，把这身晦气的丧服换掉，着人梳洗打扮，这几天就请公子上门！我告诉你香穗子，这桩婚事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母上大人！那位大人不是什么野男人，那是……”

“你说，你说啊？要真是良人，我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倘若不是……”

“我不能说，不能说的啊……”

母亲步步进逼，香穗子浑身发抖，又想起志水的告诫来。志水告诉她，绝对不能把他来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否则再也无法相见，可若是不说，眼下这一关似乎都过不了——

“你连说都不敢说，一定不是什么高贵正直的好人！你的婚事就这么定了，来人——”

“母上大人，不许这样说那位大人！那、那一位就是……”

“谁？他是谁？”

“他是……”

丈夫的告诫，母亲的逼迫，让香穗子陷入两难。如果不说明缘由，就连今晚也无法相见。她心一横，向母亲坦白道——

“那一位，就是我亲爱的夫君——就是桂一大人呀，是他回来了……他说因为黄泉的主人怜我年少丧夫，我们夫妻恩爱，特别恩准他每晚回家……虽然阴阳两隔，但能像这样每天相见我是很欢喜的……母上大人，请不要拆散我们，这是神佛恩许的，黄泉之门都为我们而开，所以——”

“……香穗子，你说的，可是真的？”

“句句是实，我不敢欺瞒母上大人……”

母亲脸色发白，颤抖着坐回去。香穗子咬住下唇，她倒是理解母亲的反应，一般人很难接受每晚和死人共度的生活。无论拥抱多紧密，动作多激烈，志水的身体始终冰冷，肌肤也失去了弹性，变得硬邦邦的，像刀剪，像木头，更不要说他的体液是腐臭的血水，嘴里也有浓烈的臭味——那是尸臭，用上好的香料都无法掩盖的腐尸的味道。即使如此，她也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永远持续下去。他依旧温柔待她，亲吻也避开口唇，刚回家的那些天，他甚至不肯在她体内释放出来——那些体液也是冰冷的，大概无法让她怀上孩子，可是她一点也不介意。月事一样会流出血水，虽然味道没有那么重，但新婚燕尔之时她也怕被夫君嫌弃，不肯与他共枕而眠。那时候他安慰她说，月水并不脏，而是生命力的象征，证明她已是成熟的女性，有为人妻母的资格。现在轮到她了。事后她会仔细清洗身体，把纸门完全拉开来通风，点上好的熏香，以期消除亡者来过的痕迹。只要黄泉之主不收回他的恩赐——哪怕要用她自己的阳寿来交换，她也心甘情愿。

“香穗子，如果那真是桂一大人的话——”

“母上大人！”

“如果真是如此，那我的确不该再向你提什么婚事。你有丈夫，又是神佛恩许的，我不能做违抗神佛的事。刚才说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以后我不会再提。”

“母上大人！谢谢您，母上大人！”

香穗子喜形于色。她之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志水过于谨慎，再三告诫她不能告诉其他人，就连自己的父母兄长也不能告诉，或许是出于逝者对生者的不信任——她看过那样的话本，说逝者其实是厌恶生者的，大概因为他们是夫妻，他才能跨越生者和逝者的界限。幸好母亲理解她，愿意成全他们。她像做姑娘的时候一样伏在母亲膝下，母亲只是慈爱地笑着，害羞一样向后退了退。

“是我错怪香穗子了。不过这件事情不能外传，不能让下人们说更多闲话……只能你知我知，明白吗？”

“明白！我会更谨慎些，完全按母上大人说的去做！”

“那就好。你也累了，早点回房休息。今天没什么事你就多休息，不要外出，有事使唤下人们去做。”

“好的……好的……谢谢母上大人……”

香穗子像一只快乐的小雀般蹦跳着离开，没有注意到身后母亲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是夜，香穗子又兴奋又忐忑地等待着志水到来。喜是因为得到了母亲的许可，想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丈夫；不安是因为擅自作主破坏了两人的约定，怕他知道了责备——志水一向待她温和，但生气的时候也多少有点可怕。想到这里她不禁缩了缩脖子，开始思考要怎么向他解释——母亲十分疼爱她，知道她晚上不睡白天会困，一整天都没有叫她，就连饭菜也是差女房送来，不用她出门一步。只要好好解释——好好解释一定能得到理解。她陷入思考，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嘈杂声。

“捉到了！捉到了！”

“果然有啊……这种东西……”

“阴阳师大人，快点做法——”

她莫名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拉开纸门——

“小姐！您不能出来！”

“小姐快回去！”

“夫人有令，保护小姐——”

女房们拦住了她的去路。从她们的手臂和衣袖间，香穗子隐约看见被一群杂役和武士围在中间的、穿着麻布衣服的少年的身影。她叫着他的名字，拼命想要冲过去，却被女房们牢牢抓住，动弹不得。

“大胆恶灵，竟敢迷惑小姐！什么神佛恩准、黄泉主人许可——那样的事根本就不会有！人死不能复生，孤魂野鬼，你还要纠缠到什么时候！急急如律令——”

“不要——大人不要——”

她哭喊着，一次又一次想冲向他，可是女房们七手八脚按住她，她毫无反抗之力。人群中的少年看向她，眼中流出血泪：

“香穗子，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不能说，我警告过你，不能说出去。告诉了别人，我们就再也无法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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