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繆斯先生

自從換上了新的舞鞋後，藤丸立香開始走運起來，各種不順心的煩人事彷彿從未存在過一樣自動消失，本來還有點壓抑的心情也變得開朗快活起來，好得只要氣氛適合，她便會隨時隨地蹬起腳尖跳起即興的舞蹈來一樣。

雖然在舞蹈方面，從「那件事」到現在導師們仍然對她有著沒有靈魂的微妙評價，但是著急於去尋找無形的靈魂也只會白費心機，所以藤丸立香目前只是順認著自己的情緒來舞蹈，希望會在突然的某天想起自己跳舞的原初動機是什麼。

有時候她會打趣自己的想著，該不會是因為唐泰斯先生的失約，因此她就這樣步入了一厥不振的開始，本來存在於舞蹈中的靈魂被抽離出來，黏在這位她從未見過的贊助人身上，沒完沒了的一直在舞蹈，像怨靈詛咒般騷擾著他。

希望這只是她一時妄想而造成的錯覺而已。

今天的情緒特別高漲，以致藤丸立香結束課堂後即使發現外面天色陰霾，也依然保持著歡快的心情。

知道今天大機率會下雨，她早已在出門前帶備雨衣，檸檬色的雨衣鮮明亮眼，套在身上帶來了安穩的厚實感，離開校門的她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走到離租住的公寓稍遠的甜品店。

仍在營業的甜品店燈火通明，雖然不像名牌甜品店那樣擁有多款的甜點選擇，可是這間店的主張是重質不重量，隨店主心意推出的推介甜點絕對不會令人失望。

藤丸立香推門進去，最後挑了一件通體純白的奶油蛋糕， 坐在窗邊的位置聽著雨聲慢慢品嘗。

身為舞者理應時刻著重身體管理，將飲食控制是作習慣般才對，但凡事壓抑過頭總會招來反彈，所以今天是少女可以稍微在飲食上放縱一下自己的獎勵日。

對其他人來說幾口就吃光的蛋糕，藤丸立香花了很多時間來慢吞細嚼。

濃白的奶油塗抹在舌苔上，隨舌面上的溫度化開，即使把這份溫熱綿軟嚥進食道裡，津液裡也會殘留著不散的奶甜味。

存在於孩童幻想中的細雪滋味，應該與這份冰冰甜甜的味道相差不遠。

對這份獨特甜味的眷戀到了蛋糕完全消失，只剩下叉子上沾著的奶油時仍然意猶未盡，藤丸立香把叉尖含在嘴裡滋滋舔吮著，最後才結帳離開。

這段漫長的時間足以讓本來已經灰暗的陰天變成聲音熱鬧的雨天，穿著水靴的雙腳毫不在乎地踩入水凼當中，濺出或大或小的水花。

當不需要介意雨水會否把自己弄濕的心態下，人們對雨天的向往便會完全爆發出來。

沒有家長在旁管教的孩子總會喜愛踩踏著水凼戲耍，只是這份玩性隨著年紀的增長而被遺忘在內心深處，認為這是一件不應該張揚的事情，從而學會了忍耐和麻木。即使落在臉上的雨水涼快得讓人會心一笑，也不會有所反應。

沒有人說過，脫下了舞鞋就不能跳舞。

輕盈的步伐配合不成調的雨聲，在這條人煙稀少的小路上，藤丸立香歡快地哼著歌，一邊跳舞一邊走路，像歌舞劇演員即興下的新派表演般，路燈、雨傘、雨水、建築物投下的影子、隨水流飄浮的紙船…運用四周環境所能利用的道具完成自己的表演。

如果被外人看在眼內的話，想必會認定她是醉酒的無知小姑娘，在與自己腦內七彩繽紛的幻想作伴，由此對她避而遠之吧。

認為不會被任何人看見而自娛自樂地想著，隨後猶如遭到命運的惡意報復一樣，少女在霎時的回眸間與一名陌生的男人對上了視線。

咔嚓…

眼前炸開了連一毫米也沒有的煙花，刺目的白頓時亮得她眼花繚亂。

拼命跟腦內嗡嗡叫著的噪音作對抗，藤丸立香在腳下著力不穩下不太優美地站在原地，羞怯的熱度從耳根延伸到雙頰。

雖然藤丸立香停下了舞蹈，但是用雨聲編寫的音樂仍然繼續播放。

在她閃縮的視線裡，純白的男人迎面向她慢慢走來，沒有攜帶雨傘的他自然是一副全身上下濕透的姿態，可是沒有所謂的態度讓狼狽一詞不曾在他身上出現。

海浪般狂放的白髮黏滴著水珠，閃閃發光如同點綴的珠寶，石膏像般冷硬的臉上嵌著西洋人深邃有致的五官，這讓她想起了自己不久前仔細地品嘗的過那塊蛋糕，都是一樣的純白無暇，以致舌頭無緣無故泛起了絲滑的甜味。

在少女因尷尬而採取轉身逃跑的舉動前，男人發起了先發制人的對話，“你很喜歡跳舞嗎？”雖然主動搭話的態度令人感到可疑，不過藤丸立香已經恢復冷靜，不再緊張兮兮的一副要逃跑的樣子，她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道，“我…只是情緒有點高漲…”

“不過跟你喜歡不喜歡是另一回事。”聽到愛德蒙這句話後，藤丸立香突然噗哧一笑，“嘿嘿…”

情緒高漲是她用來解釋自己莫名地在下雨天跳舞的原因，多半人聽到她這樣說後都會回答一句「原來如此」後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的離開。

然而愛德蒙的著眼點與一般人有所出入，比起追究起她作出迷惑行為的原因，他似乎對少女隨性而跳的舞蹈更感興趣，所以藤丸立香的罪惡感在無形中變得淡薄， 甚至為男人這恰到好處的「怪」笑出聲來。

跟想像中少女應該有的反應完全不同，愛德蒙當然要追問起原因，“你在笑什麼？”

“因為這裡不只有我一個怪人，所以覺得不太害怕。”遇上和普通正常一詞完全相反的他，藤丸立香自然覺得一個人在下雨天的街上跳舞並不是什麼奇怪得過份的事。

“哼，失禮的小姑娘。”幸好男人沒有在臉上流露出不滿的情緒，反而他輕微得幾乎看不見的笑了笑。

本來因下雨的關係變得清涼的溫度突然升高，眼神一時間觸及這刻笑容的她說不出半句話來，別臉看向自己手持著的雨傘，借此舒緩這份陌生而難以啟齒的感覺。

為了不被察覺臉上燃起的熱度，藤丸立香打開了手上的雨傘，稍微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看似是想更進一步遮擋降下的雨水，但實際的意思…愛德蒙看向自己被雨傘陰影遮蓋的肩頭，沒有故意提起她的好意也沒有含蓄的拒絕，只是默然地協調著她的腳步，接過她的雨傘舉著。

有些時候，保持沉默才是最好的做法。

“你不怕感冒嗎？”藤丸立香問。

“不會感冒的。”

“你不覺得冷嗎？”

“如果一直處於零下溫度的話，再降下多一度也沒有什麼區別。”

“你懂得跳舞嗎？”

“社交舞的話。”

“唉！能讓我看一看嗎？”

“你想讓我一個人單獨跳社交舞？”

“呼呼…被你看穿了，都是玩笑，玩笑。”

這個人說的話可真有意思，一不留神就想逗弄他一下。

走到了分叉的十字路口，意識到這是分別的時候，藤丸立香很乾脆地說道，“雨傘給你。”

“啊…” 愛德蒙還未反應過來，結果眨眼間少女已經揮著手往十字路口的一條分支走去，“再見。”

走著走著，結果藤丸立香還是忍不住回頭一看，在雨中撐著紅色雨傘的男人站在稍遠的地方注視著她，傘下籠罩的陰影將他本就有意低調的臉容都遮蓋起來，使得他的臉部看上去黑乎乎一團，沒有五官，沒有輪廓，僅有深不見的漆黑。

按常理來說，恐懼感最基本的來源是潛伏的未知危險，是沒有防備下突如其來的毛骨悚然，但浮現在少女心頭不是這般負面的情緒，她感到了異樣的熟悉，且為此生出重回故地的懷念感…

如同在迷霧中企圖徒手捉捕煙霧一樣，明明確實地看見，但偏是捉不住，只能眼白白地看著煙絲從指間一次次地溜走。

藤丸立香在這份糾結的思考下，不知不覺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公寓樓下，她慣性在按下升降機的按鈕前瞧了一眼租住的單位信箱，被插入口塞得滿滿的信箱嚇了一大跳。

突然被塞滿的信箱會令人想起從不同地方寄來的債務賬單，幸好藤丸立香沒有不良借貸的習慣，加上開啟信箱後發現那是來自於孤兒院的寄件，少女的擔憂立刻退減了一大半，不過緊接而來的是滿腦子的疑問。

孤兒院那邊到底有什麼東西要寄給自己？

拿著用公文袋包裝好的寄件回到租住的單位，藤丸立香連雨衣也未脫下便打開公文袋，取出裡面厚厚一疊的照片查看。

從相片的紙質可以知道這是多年前拍下的，而且是用即影即有的拍立得拍下，所以上面的影像有著陳舊退色的年代感。

這是…我？

一張接一張查看照片，裡面無一例外都出現小時候的她，不是坐在草地上繪畫，便是滿嘴奶油的吃著點心，雖然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孩子，卻沒有那種深感自己不幸的愁緒表情。

但值得注意的詭異地方是…照片裡除了她以外，還有一個高大的身影常伴她的四周。

在戶外的時候他會撐著一把黑傘筆直地站在一旁，陽光與陰影造成的強烈交錯令傘下的他無法看清臉容，然後在室內不會撐傘的時候，過度曝光以及重影會集中在他的臉上，使得真貌依然成迷，只看出一團混沌的白肉色。

對於這個神秘的存在，藤丸立香並不是半點頭緒也沒有，但是孩童時期的記憶任誰可以記得一清二楚，她回憶起自己的過去，也只是記得自己曾與一個人有過約定，必須把舞跳好，好得令他大吃一驚。

這樣看來的話，莫非照片中的「他」，便是與自己許下約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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