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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科宁斯被人推醒的时候，太阳已经马上就要落山了。他坐起身，看到叫醒他的人正是克鲁格。

“我想你已经休息好了。醒一醒，我们马上该出发了。”克鲁格说完，转身朝着指挥部走去。“指挥部”是位于营地中央的一座大帐篷，有一间房子大小，里边有作战会议用的桌椅和通讯设备。科宁斯跟随克鲁格来到了指挥部，看见阿虎和医官正站在地图桌前，身边堆放着一些武器装备。

科宁斯看到地图桌旁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他大概就是克鲁格所说的那位向导。

“听着，虽然我们会支付你引路的报酬，但我们没有义务去帮你找人。”克鲁格对着那个黑人严肃地说道，“我们只去那个难民营一趟。无论你的家人在不在那里，你都必须跟着我们马上出发。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可浪费了，知道吗？”

“谢谢您，先生。”那个黑人点了点头说，“谢谢您的仁慈。无论能不能找到我的家人，我都会为您带路的，我也不要什么报酬了。”

“很好。”克鲁格说着又转向了科宁斯，“科宁斯，我想你还记得我昨天跟你说的话。我现在再特别说明一下——如果一个西方记者在我这里死掉了，我可就说不清了，这是会导致国际争端的事情。所以如果你如果忽视我的警告，结果就可能是被列入失踪名单，你的国家要在很多很多年以后才会宣布你的死讯、而你的家人则永远都不会见到你的遗体的。懂我的意思吧？”

“啊，真吓人。”科宁斯耸了耸肩说道，但他知道克鲁格绝不是危言耸听。他下意识地朝阿虎看了一眼，发现阿虎也正看着自己——虽然阿虎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睛里警示的意思还是很明显的，所以科宁斯忍住了没去摸自己藏着武器的后腰。

几个人吃了一些军用口粮，这是科宁斯第一次享用这种制式军粮，他之前在这个营地里吃到的都是些在当地村庄里购买的粮食和肉类。虽然医官很贴心地用炊具加热了那些耐储口粮，但吃起来依然味同嚼蜡。

简餐用餐后，他们登上了一辆武装吉普车，阿虎开车、向导坐在了副驾上，而克鲁格则坐在了车顶的射手位置上。

后排座上正好剩下两个座位，一个年轻士兵从车左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科宁斯则坐在了右边的座位——但正当他要关车门的生活，莉莉安走了过来。

“往里边点，记者先生。”她对着科宁斯说道，显然是要登上汽车。

“你也要去？”科宁斯吃惊地说。

“当然。说不定你们会需要战地护理呢？”

科宁斯抬头看了一眼克鲁格，但克鲁格根本没看科宁斯，看来这他已经决定了的。

“抓紧时间。”车顶上的车长说道。科宁斯只好往里边挪了挪，让医官钻了进来。

这个座位很狭小，但多亏科宁斯身材消瘦、医官又很娇小，所以两个人紧挨着勉强算是挤了进去。不过这种处境还是让科宁斯感到有些不自在。

虽然科宁斯已经不是青春期的小男孩了，但身边一直传来的雌性荷尔蒙还是让他心神不定——只隔着一层衬衫，他能清晰地感到年轻女孩身体温暖而柔软的触感，还有不时飘来的香皂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都让他心旌摇曳。虽然这可以说是一种福利，但想起医官那把锋利的折刀，科宁斯还是感到心悸不已。于是他努力把注意力击中在车外的景色上。

原野的夜晚并不宁静，四处都是野生动物活动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汽车在时有时无的小路上行驶着，引擎在发出微微的声音，没有多久营地的灯火就被远远抛在了后边看不到了。

为了保持隐蔽汽车不能开灯，一行人只能披着天光前进。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虽然没有灯火，但天空中群星密布、银汉横陈，没有灯光照明也能勉强看清地面上的路。

没有一丝的光污染和大气污染，如此纯净的天空，是那些繁华都市里的人们永远都看不到的，科宁斯心想。但那里的人们也会不知道，在这片纯净的天空之下发生的事情，要远比都市里的明争暗斗更野蛮、血腥。

“我曾经经历过最糟糕的战场在西亚。”汽车行驶了一阵，车顶上的克鲁格忽然开口低声说道，“到处都弥散着种族仇恨，而且每个月都有宗教节日。两群素来不合的人经常要聚集在一起庆祝或者纪念，会有怎样的事情发生可想而知。我在西亚执行过十六个月的任务，几乎每个月都有流血事件发生。”

“……”

听到克鲁格不明所以的话，所有人都没有出声，等待着他的下文。

“但来到非洲之后，我对西亚的印象有了改观。”见无人回应，克鲁格顿了顿继续说道，“无论西亚怎么乱，在你得罪一波人的时候总还能够拉拢另一波人。但在这种地方不行。在这里，每个拿枪的人都会见你就打，而且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你不可能和任何武装组织达成共识……没有谈判也没有妥协，你需要做的事情，永远是比他们开枪更快。”

“……”

克鲁格似乎说完了，但其他人依然保持着沉默。

“上士，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是想为了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而找个话题吗。”过了一阵，医官莉莉安小声说道。

“差不多吧。”克鲁格说。

“那你可能起到了反作用，因为记者好像更害怕了。我能感到他正在发抖。”

“我没有发抖！”科宁斯窘迫地小声抗议。克鲁格的话也许没让他放松下来，但发抖确实是医官的夸大之辞。

“噗……”

听到科宁斯的话，几个人纷纷发出了低声的笑声，就连阿虎都忍不住笑了。

“克鲁格先生，能问你的年龄吗。”科宁斯忽然问道。

“……26岁。”克鲁格稍稍思索了一下，回答说。

“医官和阿虎，还有营地里的其他战士都比你年轻吧。”

“是啊，都还是一群毛头小孩子。”

“我比你们都要大。但说实话，在和你们在一起，我丝毫感受不到自己作为年长者的成熟。”

“唉，生活的历练让人成长啊。”克鲁格似乎叹了一口气，“特别是在战场上，人会成长得更快。”

“听起来，你们也觉得自己生活不易啊。”

“得过且过吧。”

“那结束这次行动后，你们还会去其他地方吗？”

“也许会休息一阵吧，但肯定还会有任务。我们这些人，肯定是不会闲着的。但具体去哪里、做什么，没人知道。就像这次行动一样，究竟结果会怎样……没人能知道。”

“你们在这里到底在做什么？”

克鲁格没有说话，扭头看了科宁斯一眼。

“……现在还没有到约定的访谈时间吧？”

“说的也是啊，抱歉。”

科宁斯尴尬地伸手摸了摸下巴。他本来是想随便聊点轻松的话题，无奈没说三句话老毛病就犯了，开始向着采访方向去提问了。

“这附近，有一座矿场。”克鲁格沉默了一阵说道。

“……嗯？”

“一座钻石矿，坐落在雨林的中央。它规模不大但是储量却很丰富……正是这座矿场里产出的钻石，提供了叛军超过一半的军费。由于外部没有能够通往矿场的道路，所以它隐蔽得很好，政府很久以来都没能发现它的存在。不过现在政府军已经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了，只是还没探明确切位置，所以只能按兵不动以免打草惊蛇。我们要做的就是把卫星定位装置放进去，这样政府军就能发动奇袭一举控制矿场。如此一来，叛军的经济来源就会遭受毁灭性的打击，这对他们来说将是灭顶之灾。”

“你的意思是……”

科宁斯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报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他只知道克鲁格的部队在这里进行活动，目的是支持政府军的武装，却没想到他们在进行着足以改写这个国家历史的行动。

这次行动如果成功，那么造成的影响必将是十分深远的——因为这里边涉及到的不仅仅是叛军的存亡，还有为叛军提供武器的军火商、和将钻石秘密交易到国际市场的中间人。毫无疑问，后两者是来自欧洲的势力……科宁斯的国家必定也有参与其中。

这些事情一旦披露，恐怕就不是某个非洲小国的内战这么简单的事情了，整个北约集团都会承受巨大的舆论压力。这一点身为记者的科宁斯确信无疑。

要立即把这件事告知德国政府……科宁斯下意识地这么想着，一时间有些慌乱。但很快，他就镇定了下来。

要说做一个爱国者的话，自己的家庭里就有过一位榜样，那就是自己的祖父。科宁斯心想。不过那个人也是家族最大的耻辱。

祖父在为希特勒效忠的时候，也是充满了爱国主义热情的，他坚信自己是日耳曼的利剑，要为自己的人民建立一个永不衰落的第三帝国。他曾义无反顾地迫害和残杀外族人，最后却发现，自己只是被一群刽子手当做屠刀。

在大是大非面前，绝对不能盲目地武断行事，科宁斯对自己说。自己经常因为自己的稿子被主编砍掉或者被篡改而怒气冲天，因为他认为这种“善意的修改”扭曲了真实、玷污了媒体这个行业。他总是看不起谨小慎微的主编，认为那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不仅是个缩头乌龟、更是沦为了替政府发声的鹰犬。但自己又该如何选择呢。

在“国家利益”和“如实道来”之间，他该如何取舍呢？

这两点并不冲突，科宁斯忽然意识到。公道自在人心，如果国家的行为是正义的，那它自会得到公众的支持；但如果国家的行为是非正义的，那么更不该隐瞒它。

“呵，感到吃惊吗。我还没说完呢。”仿佛看出科宁斯的心思，克鲁格冷笑了一声说道，“保证矿场的隐秘是这些叛军的第一要务。为了掩人耳目，这座矿场里没有使用会发出巨大声音的采矿设备，完全是靠人工挖掘的。想一想这意味着什么？”

“那……可需要很多的劳动力才行。”

“没错。所以请再猜一猜，这么庞大的劳动人群，是从哪里来的、又到哪里去了呢？”

“这……你是说……”

“叛军一直在从全国掠夺劳动力，送到这个矿场，但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离开这里。所以我毫不怀疑这里边的人道主义灾难——这个国家全国每年因战乱而失踪的人口，我估计至少有四分之一是在这里终结的。所以那个神秘的未知坐标不仅是一座矿场，也是一座屠宰场。”克鲁格点了点头说，“就像是非洲的奥施维茨-比克瑙*，‘Arbeit Macht Frei’，嗯？”

“奥施维茨……”科宁斯喃喃地小声说着。

“劳动让人自由”。有意无意地，克鲁格说了一句德语。这句曾经焊在那座铁门上边的话，像一颗子弹一样击中了科宁斯的心脏。

当然克鲁格并不知道，那座写着“劳动让人自由”的大门之内，就是科宁斯的祖父曾经“工作”过的地方。

*奥施维茨-比克瑙，既奥斯维辛集中营。“Arbeit Macht Frei（劳动让人自由）”是集中营大门上的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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