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上）

在陆久说“有机会”的时候，他心里想的是这种机会大概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帕斯卡如果不外出的话（据陆久观察，她基本可以说是深居简出），那么就算平时工作忙碌，等到周末也总该有时间出去一趟。可他没想到事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理想。

回到实验室之后，帕斯卡对实验提出了新的意见。她要求在对抗实验这一环节中收集更多的信息用以提高战术人形的战斗水平，她希望人形素体在经过“行为模式塑化”这一工艺之后，不仅能够直接参加战斗，而且战斗水准要达到老练的士兵水平。而这一任务则落到了陆久的身上。

虽然帕斯卡提出意见的方式很委婉——差不多就是以枕边风的形式——但陆久还是能听明白那就是总工程师女士的指示。陆久没有从公司得到明确的指令，他在16LAB的工作内容完全要听帕斯卡调遣，所以他没有理由拒绝。而且从另一方面说，制定战斗的策略大观和行动细节，本来也是他能力之内的事情，毕竟他身上背着“著名指挥官”和“经验丰富的士兵”的名声。

“当仁不让”啊，陆久戏谑地心想。不，应该说是“责无旁贷”才对。他想起有个住在海边的老太太曾对他说，“你比别人能打，你不去谁去呢”，现在这句话也算是应验了吧。整个实验室只有你有实战经验，这种事不靠给你靠给谁呢。

当然了，有实战经验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某位前铁血指挥官。不过她的意见肯定是不会被采纳的罢了。

在NT77的技术协助之下，对抗实验每天都在进行。陆久会在一旁默默地观察着人形素体们如何互相组队协作、欺诈背叛，看着她们如何自相残杀到最后一人。然后第二天,陆久会再次来到实验室，调取前一天实验的录像，仔细观摩其中的战斗细节。而这时NT77则会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陆久的“工作”。

每个周末，陆久都会把这一周的工作整理成书面材料并附上自己的意见，提交给帕斯卡。帕斯卡审查过后，再交予NT77，将陆久的“意见”编写成行为模式塑化的程序素材。在下一周开始的时候，被重新汇编的行为模式程序将会写入新的人形素体的自律核心当中，然后继续下一轮的实验。

这种周而复始的实验进行了十一个轮回，一直到帕斯卡观看了人形素体的作战视频后，点头感到满意为止。

陆久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应该算是一个真正的“技术人员”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经能够毫无感受地看着那些素体满身伤口地坐在血泊之中、抱着自己“朋友”的尸身放声大哭，然后淡然地命令她们回到培养槽；但有时他又感到自己依然未能胜任，因为那些在实验中“失败”的人形素体在渐渐失去生命的时候，她们空洞而绝望的眼神总是会出现在他的眼前。不知为何，陆久总觉得那些素体的眼睛里依然有着一丝对“活”的留恋，尽管她们根本不应该知道生死为何物。

这项实验一共使用了多少人形素体、具体的处理流程全部都存在NT77的实验日志中，但陆久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他不想知道那些事情，或者说他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去知道。在回想起自己做过和正在做着的一切时，他心里就连隐痛也不会再有了，只留下毫无所谓的麻木。这也许都要感谢帕斯卡——在陆久每一个辗转难眠的夜里，她都会悄然来到他的身边，用一个女人的身体和温柔去温暖陆久已经有些冰冷的胸膛，让他尚有一丝活着的感觉。

转眼两个多月过去，时节已经到了深秋。在陆久的记忆中，这个时候北部战区应该已经是干燥而寒冷的天气了，再过不了多久就该进入漫长的冬季。但上海的秋雨却绵绵不断地下个不停。

这一天的清晨，雨依然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刚刚验收了对抗实验成果的帕斯卡，马上就要去南方边境出差。总的来说，从昨天开始，这一阶段的实验算是告一段落，于是她顺便给陆久放了假。

据陆久所知，南部地区和北部地区的局势可大不相同。如果说北部战区的局势是偶有战事的话，那么南部战区则可谓打得热火朝天，在某些战况激烈的区域一个月之内几次易主也不足为怪。所以听说帕斯卡要去南部边境，陆久不由得有些担忧。

“那边铁血的活动很频繁，某些地方可谓是战火纷飞，去了要注意安全。”在帕斯卡离开实验室的大楼之前，陆久对她说道。

“是啊，我也是第一次去战区，心里非常紧张呢。”帕斯卡莞尔一笑，“要是有个战斗经验丰富的人和我同行就好了。”

“……”

陆久没有说话。帕斯卡话里所指，他很明白，但是他接受的命令是在16LAB协助帕斯卡的科研工作，而不是陪着她去战区。

不过陆久倒确实想去南部战区看看。

“对不起，虽然你这么说，但我不能奉陪。因为我接受的命令是在此地协助技术研发工作，其中不包括……战斗事项。”

陆久的语气有些遗憾。

“嘻嘻嘻……”看见陆久认真的样子，帕斯卡不由得笑弯了腰，“陆司令真是个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的人啊，你看你那一脸‘不能去南部战区好寂寞啊’的样子……”

“……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

“基本上，就差说出来了吧。”

“好吧。”陆久耸了耸肩。虽然被看穿了，但是他也不觉得怎么尴尬，毕竟见面第一天帕斯卡就把他评头论足地说了个透。说真的这些天过去，这种事他差不多也习惯了。

“不管怎么说，战区都是非常危险的地方，这点绝对不假。一定万事小心。”

“怎么了，很担心我的安危吗。”帕斯卡带着玩味的笑容说道。

“有一点吧。毕竟你要是失踪了，我的劳务费就无处讨要了。”陆久说道。

“放心吧，我不是去做危险的事情，而且战区这种地方我不是第一次去了。说实话我去过的战区比你要多，这一点克鲁格可以作证。”帕斯卡收起了开玩笑的笑容正色说道，“就这样，我走了。两天就回来，不用担心。”

说着，她踮起脚尖在陆久的脸颊上轻轻一吻，然后转身走出了实验室大楼。

陆久矗立在原地望着帕斯卡远去的背影看了一阵，然后摸了摸她吻过的地方，接着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帕斯卡出门的时间很早，此时天光微亮，还没到吃早饭的时间，但陆久不打算去吃了。他要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一下——昨晚两个人一夜激情到天亮倒是其次，这两个月几乎不间断的实验让陆久感到非常疲倦，无论是身体还是内心。

自由的人生真是美好啊，虽然是有限的自由，陆久在心里自嘲地想着。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必做、甚至不必想，这种事情在军营里可是万万不会有的——永远都不会有。

一边这样想着，陆久一边沉沉地进入了睡梦之中。

陆久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他从床上爬起来，感到身体一阵虚弱——本来想舍弃早饭的，但是似乎午饭也被错过了。

他去洗手间洗了洗脸，然后穿好衣服。看了一眼计时器，差不多已经是晚饭的时间了，于是他努力振作起来朝着餐厅走去。

因为今天是工作日，餐厅里的人不少，大楼里的技术人员三三两两地结伴在用餐。陆久走进餐厅的时候不少人都看到了他，然后开始使着眼色小声地嘀咕着什么。陆久若无其事地走向他常坐的座位，却意外地发现座位上有人。

一般来说这个座位不会有人去占，一来是因为那个位置在墙边的角落里比较偏僻，二来自从陆久“和帕斯卡关系暧昧”和“暗中关照铁血人形”的名声传出去之后，这里的人们大多对陆久敬而远之，他常坐的位置附近都是无人靠近的。可今天竟然有人主动坐在那里去了。

陆久仔细一看，那个人也穿着研究员的白色大褂，只不过身影非常熟悉……

是NT77。

说到“散发着让人退避三舍的气场”这件事，陆久还是NT77的后辈，所以如果是她坐在那里的话陆久倒不是很意外。毕竟他们现在算是气味相投的人了……在某种意义上。

于是陆久继续径直地走向了那个座位，看见陆久走过来，NT77站了起来朝陆久点头致意。

“你好，陆司令。”她说。

“唔。你也来用餐……”陆久扫了一眼餐桌，发现上边没有餐具也没有菜单，什么都没有。

“你在……干什么？”陆久奇怪地问道。

“我，没有……”NT77略显慌乱地说道，“我只是，刚刚过来。还没有点餐。”

陆久怀疑地看了NT77一眼。如果说有什么人比陆久还不擅长说谎的话，那大概就是NT77了，至少在陆久面前是这样。

“那么，现在要吃饭吗。”

“嗯。”

“点餐。”陆久按了下桌子上的呼叫按钮，轻声说。SV98快步走了过来。

“您好，陆司令。”她一边递上菜单一边说，“您终于来了，主工程师女士已经在这里等了您一整天了。”

陆久微微皱起眉头，看向NT77。而后者则脸色微微发红，把目光转向了一边。

“不看了，还是和以前一样吧。”陆久轻轻推开了菜单。SV98笑了笑，自作主张地为两个人点了两样清淡的菜品，不一会儿两份快餐就被端了上来。

“谢谢。”陆久对着SV98点了点头，笑着说道。

“请慢用。”SV98也笑了笑，然后转身继续忙碌去了。

“找我的话怎么不打电话。”SV98离开后，陆久对NT77说道，“怎么，有事吗？”

“没什么，只是想把上一阶段实验的总结，向您汇报一下。”NT77微微颔首说道，“因为这些天工作繁忙，我想您可能需要休息，所以就想等您用餐的时候再说。”

所以就在这里守株待兔吗，陆久心想。那他万一要是不来呢，莫非就在这里等到餐厅关门？

按照NT77的风格，有这个可能。不过NT77应该也知道帕斯卡出去了，陆久总得来这里吃饭，所以她才在这里等着的吧。

大概只是没想到会等这么久。

“说吧，”陆久坐正了身子说道，“有什么需要汇报的——”

说着他向着四周环顾了一眼。

“还是一会儿去办公室说？”陆久稍稍压低了声音说道。

“不必，都是些您已经知道的事情，只是总结一下罢了。”NT77嘴里漫不经心地说，但眼睛也稍稍朝着四周瞥了瞥。

“好吧。你说。”

“经过这一阶段的实验……行为模式塑化后的素体，作战能力明显增强了。我们的实验非常成功，特别是对于以安全顾问和保卫工作为主业的GK公司来说，这一成果有着重要的意义。”NT77说道。

“嗯。”陆久应了一声，这的确是他“已经知道”的——人形的作战效率就连他自己都感到满意，想必克鲁格也该满意了。

“总体上说，我们的素体……虽然在硬件质量上强度还不够高，但是综合素质而言，甚至已经能够媲美一般的军用人形。”NT77的声音稍稍低了一点。

这句话引起了陆久的关注，因为NT77提到了一个陆久很少听到的词，“军用人形”。

“……还是去办公室吧。”陆久轻轻往前推了推餐具，示意他已经不想吃了。

“不。那里……不行。”NT77说着拿起勺子往嘴里扒了一口饭，没有抬头。

“……”陆久没有说话，也拿起勺子往嘴里送了一口吃的。

“不行”是什么意思呢，陆久不太明白。但他已经意识到，NT77是在回避些什么，才选择在这里和他谈话的。他的表情一下子严肃了起来。

“接着说吧。军用人形，怎么了？”

陆久一边嚼着嘴里的东西，一边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着，但他确定这句话NT77听得很清楚。

“军用人形的材质更加坚韧，力量、速度等硬件条件都比民用人形要优秀。但是我们的素体拥有更佳的战斗策略，并且制造效率要远高于军用人形。”NT77继续用很轻的声音说道。

“你是说，制造效率更高，并且战斗能力相当？”

“是的，而且因为材质不同，所以成本更低。”

“那又如何？”

“据我所知……有些组织对此很感兴趣。我们的实验数据，已经交付某些不明厂商，进行生产和测试。”

陆久不太明白。这听起来像是产品正常的生产流程，没什么不妥。但他马上就想到，本次实验是GK公司和16LAB合作的项目，实验成果应该仅归GK公司和16LAB所有。如果实验数据落到其他人手里……

“GK公司之外的厂商？”陆久低声问道。NT77依然没有抬头，只是朝着四周一撇。

然后，她微微点了点头。

果然如此吗，陆久心想。那么这无疑是泄密、是对GK公司商业利益的损害。NT77想要告诉自己的，就是这些吗。

不，如果损害的仅仅是商业利益，那事情就太简单了。他们进行的实验，不仅是非法的，更触动了这个社会的安全底线。如果事情全面曝光，那么不仅GK公司乃至16LAB的商誉都会完蛋，很多人也许会因此面临法庭的审判。

但是将这些实验数据带出去的会是谁呢。除了陆久和NT77，能够直接接触这些数据的人只有一个，而那个人……

说起来，NT77为什么此时突然和自己说这些呢？陆久的眼神变得严厉了起来。

“实验数据及成果的处置由GK公司和16LAB协定，我只负责技术研发的监督与参协，其他方面我无权过问也不感兴趣。”陆久淡淡地说道。

“当然，我也……无权过问。只是将自己知道的情况汇报给您而已。”听到陆久的话，NT77黯然说道。

“以后这样的情况不必汇报了。”陆久说道，然后起身离开了座位。

“……是。”陆久听到NT77在他身后轻声回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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