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下）

回到自己的房间，陆久依然在思考NT77供述的情况。

她毫无疑问是刻意选择了这样的一个时机和地点，对来自GK公司的特派员透露一些十分……微妙的消息。

为什么要选择在餐厅呢？显然是为了回避监控——陆久的办公室里有监控摄像或者窃听设备，是完全有可能的，毕竟那也是NT77的办公室。但餐厅这种公共场所则很难被监控到。

没有打电话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手机同样很容易被监听。而作为陆久的同僚，NT77独守空房的等待已经是家常便饭，为了一起用餐而在餐厅等了陆久整整一天，也不是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事情。

那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呢？答案恐怕只有一个：就是那位和陆司令交往密切的总工程师女士，暂时离开了16LAB。

其实不必多想，陆久也能知道NT77是在“汇报”些什么——她在提醒陆久注意一个人……而所有迹象都表明，那个需要陆久注意的人，正是16LAB的拥有者、这座大楼的总负责人——帕斯卡。

只是陆久不明白的是NT77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的目的何在呢。

如果是为了自救，陆久相信NT77不会这么幼稚——无论是GK公司还是16LAB，都只是在利用NT77罢了，没有人会对她慈悲。这一点帕斯卡明白、陆久明白，NT77自己大概也明白。所以通过陆久向GK公司表明忠心是毫无意义的。

那么她是想离间陆久和帕斯卡、在两个人之间制造嫌隙吗？这就更加荒唐了。

无论如何，陆久和帕斯卡之间的关系NT77应该心知肚明，那些事在整个实验室都已有风闻（就连SV98都嗅到了）。那么她也该知道此举的危险。因为如果陆久想要维护帕斯卡，NT77就是把自己推到了悬崖边上——不用说NT77也该明白，在她和帕斯卡之间，陆久会站在哪一边。

不管怎么想，NT77都该在夹缝中谨小慎微才能多活两天。难道事情真的就如她所说的那样，没有任何目的、只是把她所知道的事情告诉陆久吗？这个结论虽然难以置信，但陆久暂时找不出能够推翻它的依据。

可是，问题是……

陆久点了一根烟。他觉得，有必要好好梳理一下他在16LAB的生活、考虑一下关于那个人的事情了。

首先是NT77所说的事情：帕斯卡，难道真的在策划什么有损GK公司利益的事情吗。

这个问题陆久从来没有想过。倒不是因为帕斯卡是个磊落坦荡的人，他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去顾虑帕斯卡罢了，毕竟从利益方面来说，帕斯卡是占大头的人，自己则只是个干事的小角色。虽然和帕斯卡相处的时间不长，但陆久知道帕斯卡已经是克鲁格的老朋友了，两个人之间是可以相互信赖的，而且公司赋予陆久的任务是去“协助”帕斯卡而非“关注”帕斯卡。实验结束才刚刚一天，就算不能断然否认NT77所言之事的真实性，但也不能只听她的一面之词。所以在公干一事上，陆久现在只能静观其变。

那么，在公干之外，帕斯卡对于自己……该算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陆久更没有想过。不过答案倒是显而易见：除了在实验室和客房之外，陆久几乎没有在其他地方见过帕斯卡，因此她的所作所为，陆久一无所知。

想到这里，陆久自嘲地笑了笑。是啊，对于这位女士，自己到底了解多少呢。

在来16LAB之前，“帕斯卡”对陆久来说只是一个名字，而现在这个名字具体了许多。

现在，帕斯卡这个名字有了声音、有了形状，甚至还有了感情。陆久能够记得她胸部的触感、腰肢的曲线、汗水的味道，还有她从肩膀到小腹上每一条疤痕的位置。但在这具身躯之下，自己到底知道些什么呢？

总工程师女士……你到底，在做些什么呢。陆久躺在床上，在心里问道。你又想，从我这区区一介武夫这里，得到些什么呢。

你真的需要一个所谓的“监督执行者”吗？还是说……你是在别有用心地另有所图呢。

陆久感到自己的脑子里一时间有些混乱。

撇开公事，他虽然没有过分地相信过帕斯卡，但他也同样没有怀疑过。帕斯卡对他来说，也许只是一个短暂的同伴、一个临时的栖所，但不是一个需要去小心提防的人……至少目前还不是。而且从心底说，陆久也不想变成那样。因为帕斯卡……

为什么呢，陆久问自己。他陆久是个会在意什么事、在乎什么人的人吗。

冲锋号吹响的时候，他会因为顾虑危险而畏缩不前吗。刺杀令下达的时候，他会因为同情目标而不忍下手吗。

过去不会，绝对不会。但现在，他没法立刻回答出这个问题。

记得皮尔斯曾经问他，如果战友牺牲，他会难过多久。他的回答是一分钟。但事实上并非如此……远非如此。他至今还在为某位牺牲的战友而悲伤，尽管她的躯体早已在战区的陵园化作了泥土。

现在如果战事再起，也许他也会因为恐惧而不敢跃出战壕、因为软弱而不敢痛下杀手，谁又知道呢？毕竟已经几十年没有和人类战斗过了。无所畏惧的战士、惟命是从的机器，那是以前的陆久。现在的他，也许早就已经改变。

一瞬间，陆久忽然感到，自己的心已经钝了。

在经历过这纷纷扰扰的情感的研磨之后，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毫不犹豫就能做出决定的自己……不再是那个心和枪连在一起，手摸到枪柄就能立即拔枪击倒目标的无名士兵了。虽然他说自己向来怠于思考，但是他也知道自己已经开始渐渐学着考虑周全之后再行动。他也学会了像普通人那样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这是一件好事吗，陆久感到困惑。从某个角度来看该是好事吧，用那个人的话怎么说来着，“回到人群中来”？

那么……帕斯卡又会怎么看待自己呢。

这样的想法让陆久忽然感到有些惊讶，他意识到自己竟然开始揣测别人的态度了，那是他以前从来不会在意的东西。

他忽然有点明白帕斯卡邀请他留在16LAB的用意了，如果并非为了什么具体的目的，只是希望能够更长久地在一起的话……那么，这种想法他并不排斥。

或者不如说，他也感到认同。

所以说，莫非自己是……有那么一点……喜欢上这位女士了吗。

陆久一直把自己和帕斯卡之间的关系归类为出自“生理上的需求”，是一种接近本能的行为，却没有想到这种本能已经在潜移默化之间改变了一些东西。陆久发现，她的智慧、她的执着，她优雅的神秘，她曲线近乎完美的身体和让人无法抗拒的温柔，都在悄然吸引着自己。

虽然想不起来自己有什么谈情说爱的经验，但陆久认为这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是理所当然的，人类天生就有这样的权力。

是啊，陆久阴郁地想着，这有什么不对吗。

如果说在16LAB和在战区都是为公司工作的话，那么自己何乐不为呢。如果让他做出选择的话，他很愿意选择帕斯卡这一边——一个人类选择了另一个人类，有何不妥？就算帕斯卡的好只是她为了利用自己而做出的表演，但那又如何，他心甘情愿。自己不也从她那里得到了点好处吗，虽然只是肉体上的欢娱和精神上的抚慰，但自己要追寻的又是什么呢？不就是这些吗。

那些人形——战区的、实验室的、铁血的，和自己并无干系。她们只不过是一堆战争物资和实验器材罢了。她们存在的意义就算服务人类，自己在实验室里做的事情，不是已经表明了自己对这一观点的认同吗。就连克鲁格都公开声明，战术人形的存在是为了降低人类士兵的伤亡，那么自己又为何要站在她们的立场上说话呢。

——叛徒。

陆久的心里响起这样一个声音。

你背叛了她们的牺牲、背叛了她们的忠诚。你曾经发誓要拯救她们并为之战斗，但现在你已经和一个叛徒一样，成了那些不断压榨和利用她们的人的帮凶。你这个可耻的背叛者。

是啊，我是个背叛者……不断地背叛着、背叛了许多人，陆久在心中冷笑着想道。但那又如何，他并没有感到羞耻和悔恨。说到底，他自己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工具罢了。

陆久还记得自己从监狱里醒来时听到的罪行宣告，也记得他走出牢笼时背负的使命。那么自己这样的人，为谁效命、被谁利用，会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一点都没有。自己也许早就已经沦为她的……

“滴滴。”

陆久低头一看，自己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人，正是帕斯卡。

来的真是时候啊，陆久笑了笑，默默凝望着闪烁的手机屏幕。等到电话响到第七声的时候，陆久终于按下了接听键。

“这么久才接电话，在干什么呢？”电话里传来的，依然是那个懒洋洋的声音，“莫非不是……在想我吧？”

“……是啊。”陆久答道，“正在想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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