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那个晚上，陆久和帕斯卡之间没有身体的慰藉、也没有暧昧的拥抱。两个人只是挤在那张单人床上，相互紧挨着睡着了。

当陆久醒来的时候帕斯卡已经起床了，穿上了日常的便装并且整理好了行李。陆久忽然发现他每次都醒得比帕斯卡要晚——通常来说，身边稍有风吹草动他都能立即醒来，那是他多年战斗生活里养成的习惯。但是唯独帕斯卡起床的时候他从来都没有发觉过。

陆久有点好奇她到底是怎样离开的——悄无声息，简直就像猫一样。

“几点了？”陆久问道，他依然感到有些疲倦。昨晚睡得太晚了，他还没有完全缓过来。

“马上就到午餐时间。”帕斯卡说。

“糟糕，忘了知会NT77了。她还在等我去实验室。”陆久急忙拿出手机来想要打电话。

“急什么。我昨晚就已经告诉她了。”

“……什么时候？”

“昨晚你睡着之后。”帕斯卡瞥了陆久一眼，懒洋洋地说，“我告诉他陆司令和我在一起，她先在公司待命，等我们回去再继续工作的事情。”

陆久微微皱了皱眉头。待命就说待命好了，何必强调自己和她在一起呢，陆久心想。不过这话倒也没错，所以陆久没说什么。

“那就赶紧回去吧。”

“男人还真是事业为重，说起工作就迫不及待呢。”帕斯卡有些酸溜溜地说道。

“那就是我在这里的原因。”陆久有些生硬地回答道。帕斯卡说话不知为何有点阴阳怪气的，让他感到有些不快。

“是是，那就赶紧走吧。我也忙着呢。”帕斯卡拉起行李箱，一阵风一样走出了房间，留下陆久一个人站在原地。

怎么了，这家伙，陆久莫名其妙地想到。一会儿说“急什么”，一会儿又说走就走，我还没洗脸哪。

陆久匆忙洗过脸走下酒店的大楼时，帕斯卡的车已经停在酒店门前了。陆久上了车，帕斯卡没等他系上安全带就踩下了油门。

一路上虽然帕斯卡的面色平静，但是心里显然不像她的脸上那么淡然。依仗着自己的大马力跑车和特技车手一样的架势技术，帕斯卡全程都在变着花样超车，引发马路上一路响起抗议的车鸣声，经久不息。从酒店回到公司，只用了半个小时，帕斯卡的车比在夜里没人的马路上跑得还快。

这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在公司的地下停车场里停好车之后，帕斯卡拉着自己的行李箱径直走向了电梯。陆久站在后面注视着帕斯卡快步走路的身影，一直到电梯的门缓缓关闭。

她在生气，陆久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不知道为什么。

陆久有些困惑地摸了摸下巴。他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惹人恼火的话，为什么帕斯卡突然情绪就变了呢。昨天明明还好好的。

去找她问问到底什么情况？陆久心想。

还是算了吧，他微微叹了口气，没工夫管那些闲事。还有工作等着自己呢。

来到实验室，陆久发现里边有人——NT77正在电脑前端正地坐着，但电脑和实验设备都没有开机，她只是在那里默默坐着。

“你在什么？”陆久奇怪地问。

“待命。”NT77简单地回答道。

就在这里这么呆了一上午吗，陆久心想。

“吃饭了吗。”

“……还没。”

“去吃饭吧。然后再说实验的事情。”

“好。”

因为已经过了中午，餐厅里没什么人。两个人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你们好，陆司令、主工程师。这个时间才来吃饭，莫非今天上午的工作很忙碌吗。”看到陆久和NT77进来，SV98迅速走了过来向他们打招呼，“请问要吃点什么呢？”

“随便来吧。”陆久说道，NT77则一言不发。

“那就有什么给您上什么了。”SV98笑着说道。

“那最好了。我最怕看菜单。”陆久点了点头。

“下午继续项目吧。”看着走进厨房忙碌的SV98，陆久对NT77说道，“下一步的实验是什么？”

“还是小组对抗。”NT77说，“这个环节比较复杂，需要多次实验才能收集到足够的数据。”

“之前实验中的素体呢？”

“最后剩下的一名素体被保留，其他的都清理了。”

“之后的实验她还要参加吗。”

“这……”NT77犹豫了一下说道，“理论上是不让她参加的，因为新的小组都是没有经验的素体，里边出现了一个曾经参加过实验的个体恐怕会影响小组之间对抗的平衡性。不过要是作为特例测试的话，让她参与进来也可以。陆司令有什么建议？”

“没什么建议，按照正常实验流程操作吧。”陆久摇了摇头，“不是还有多次实验吗，那就等收集到了足够的数据再做特例测试好了。”

“好。”

简单地用餐过后，两个人回到了实验室，却发现帕斯卡正在控制台的电脑前。

“有什么指示吗。”陆久对帕斯卡说道。

“不……没什么。”帕斯卡看了陆久一眼，然后移开了目光。

“77，下午暂停实验，你先回去吧。我要查看一下这段时间的进度和实验情况。”帕斯卡对着NT77说道。

“是，帕斯卡女士。”NT77说道，随即转身走出了实验室。

“陆司令……”NT77离去后，帕斯卡对着陆久说道，“对不起。”

“怎么了。”陆久有些不解地说道。

“上午我不该毫无缘由地对你发脾气。很抱歉。”

那时她果然是生气了啊，陆久心想。但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倒……没什么。”陆久说，“事实上，我并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为，您对NT77太过友善了，让我感到有些……难以接受。”帕斯卡微微低头，“当然，说到底是我太失态了。明知道没理由、也没必要在意那些事情的。”

“……我有吗。”陆久有些意外地说道，他没想到帕斯卡生气是因为这些事情。而且他也没有觉得自己对NT77有什么特别的。

“有很多。”帕斯卡点了点头，“您不仅对她十分温和，还批准使用实验设备为她进行治疗，甚至免除了她服务实验室里科研人员的义务。我说得没错吧。”

……原来她都知道了，陆久心想。可是就算如此，她为什么要生气呢，自己并没有越过自己的权限。

“作为GK公司在此唯一的派员，我想我有这样的权力。”陆久冷淡地说道，“NT77怎么说也是属于GK公司的财产，我有责任确保她不会因为不正当的使用而损毁。”

“是的，您有这样的权力。但是……这样的‘使用方式’也是经过GK公司授意的，并不违反协议。”帕斯卡说。

……竟然是这样吗，陆久一时无语。他一直以为16LAB对NT77的某些“用途”是不人道而且没有科研意义的，但没想到这竟然是经过GK公司的授意的。

“为什么会有这种授意？”陆久有些恼怒地问道，“据我所知，16LAB是个科研机构吧。我认为对这个人形的虐待行为，毫无科研价值。”

“如果只是为了科研目的，我们何不像雇佣其他技术人员那样，聘用NT77呢。”帕斯卡轻声说道，“集中营里的劳动者是没有薪酬的，这一点您应该比我了解得更清楚。”

陆久明白了。他们还没有忘记NT77到底是什么来头——这个从敌对势力而来的人形，永远不会获得正当的权利。最大限度地榨取她的价值就是公司的目的，也是16LAB所要做的事情，因为那就是他们对待敌人的态度。

何其的后知后觉，陆久自嘲地心想。这种事情难道他没有经历过吗。

此时此刻的NT77，和几十年前在北镇滩头上清理爆炸物的战俘，没有任何区别。不过是被胜利者尽情利用的牺牲品而已。

这不怪公司和帕斯卡，只是自己再次犯了同样的错误，陆久心想。不过，这一次他不会再过度地同情敌人了。他没有粗暴地对待NT77，只不过是因为她一直以来都非常顺从。如果她真的有什么出格的地方，那陆久绝不会留情。

“呵。”陆久无奈地了一声，“这么说，看来公司也没有打算放过她啊。”

“那您又是怎么认为的呢。对于一个对北部战区造成了严重损失的危险敌人，公司难道会让她在改过自新之后重获自由？”帕斯卡略带嘲讽地说着，“她不过是个非法工厂中生产出来的人形罢了，就连法律都没有一条会保护她。就好比您一样，如果不是克鲁格的……”

说道这里帕斯卡停了下来，她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但陆久已经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果然是克鲁格吗，陆久心想，但这倒也没有出他意料。为何自己出狱后要到GK公司来“将功赎罪”呢，陆久也猜到必有深层原因，帕斯卡的失言只不过是验证了他的猜测而已。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帕斯卡连忙改口说道，“您在生物和社会意义上都是完整的人类，虽然是戴罪之身，也只是在自由方面有所限制，没有任何法庭能够剥夺您的生命。不过她就不同了。她存在的意义，就是她所掌握的那些技术。一旦这些技术被我们全部获取，那么也就是她存在终结的时候。”

“……我并不意外。”陆久说。

是啊，毫不意外。人类是怎样对待异族和敌人，陆久早就心知肚明，更何况的异族的敌人。

“嗯，说得有点远了。总之我是来向您道歉的。”帕斯卡说，“陆司令在工作方面非常尽职，对此我十分欣赏而且感激。我不想因为自己的失态而伤害我们之间的关系，所以冒犯之处，我恳请您……”

“没有。”陆久打断了帕斯卡的话，“没有那样的事情。”

陆久不知帕斯卡何来这样的危机感，但她没有必要去解释了。这根本不是需要道歉的事——陆久在此地本来就该服从帕斯卡的指示，行为上有不妥之处帕斯卡完全有权利批评和制止他。但此刻的帕斯卡是如此的谦卑，让陆久感到难以承受。

“你大概也能看出，我是个对人际关系看得比较简单的人，没感到受了什么冒犯。”陆久说，“说来应该道歉的反而是我，违背了公司的指示却没有自觉。如果我在工作上有什么不足，请尽管指出，我一定会纠正和改进。”

“那就好。陆司令是个坦诚的人，是我想得太多了。”帕斯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所以、那个，我们……”

“一如既往。”陆久也笑了笑。

“那我就放心了。但还是请务必忘记今天上午的事情。”听到陆久的回答，帕斯卡的脸色终于轻松了起来，“不过，如果陆司令能够把人际关系考虑得稍微复杂一点，那么——”

“……那么？”

“不，还是算了。”帕斯卡摇了摇头，然后再次笑了笑，“要是太过患得患失的话，那就不是陆司令了吧。”

“那当然。”陆久也再次笑了起来，“我这个人一向怠于思考。”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轻松了起来之后，帕斯卡向陆久询问了这段时间的实验情况，陆久也做了详实的汇报——当然，仅限于实验的详细情况，至于他对实验的看法不在其中。

这是陆久记忆中第一次和帕斯卡正经地谈论工作相关的事情。在听取完陆久的工作汇报之后，帕斯卡也说了说自己的想法，并对着陆久描绘了一幅关于未来自己心中的愿景：不需要太久的时间，人形技术就会得到跨越式的发展，制造成本将大幅度降低、而且人形将变得更加灵活多变，能够适应更多的岗位。到时候多数从事繁重体力劳动的人都将被解放出来，然后投入到更有意义的脑力劳动中，人类在社会中的生存状态将变得更为优越。当然，帕斯卡也没有忘记人形在军用领域的发展，战术人形将变得更加易于培养和训练，在受损之后也会更快地维修更换，极大提高作战能力和效率……总之，在她的眼里未来是美好的，而且有了崭新的人形技术和制造工艺，一定会变得更加美好。

陆久意识到这是帕斯卡第一次对自己地说出她对人形技术的认识，他发现帕斯卡并不是一个只在科研方面有着优秀造诣的天才，她对技术的执着和对未来的热情同样无人能及。

两个人在实验室的操作台前谈论着和技术相关的话题，一直谈到太阳有些西斜。虽然实验室里的照明是恒定的，但也许是因为长久的谈话消耗了很多体力，还没到吃饭的时候，帕斯卡的肚子就发出了咕咕的叫声。

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心情原因，帕斯卡中午根本没有去吃饭。

“对不起，忽然感觉有点……。”帕斯卡摸了摸肚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

“怎么了，饿了吗。”陆久说。

“嗯，有点。”

“那就去吃点东西。”

“好。那个……要一起去吗。”

一起去吃个饭根本不值一提，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一起用餐了。不用明说陆久也知道，他帕斯卡的关系远比“饭友”要暧昧得多。但此时他却感觉，帕斯卡在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似乎稍微有些犹豫。

她是在担心，自己会拒绝她的邀请吗，陆久心想。

陆久忽然意识到，虽然两个人下午的谈话气氛还算轻松，但帕斯卡一直都在用“您”这样相当正式的字眼来称呼陆久，一改以前那种随意的态度。

她的心中，终究还是在介意上午的事情吧，陆久心想。虽然自己感到莫名其妙，但帕斯卡一定是感到相当的不快。但他竟然一点都有感觉到。

自己是不是有点太过迟钝了呢，陆久心想。他知道自己是个性格麻木、对什么都没有感受的人，但是帕斯卡对他却相当宽容……甚至有几分忍让。就连两个人之间出现争执的时候，每次也都是帕斯卡对自己道歉。

换位思考一下的话，终日和自己这样顽冥不灵的人打交道，也一定让她非常棘手吧，陆久心想。他忽然感到有些愧疚，他似乎从来没有去考虑过帕斯卡的感受。

无论如何，身为男士就该展现出风度才对。

“昨晚去机场之前，我吃了顿军用口粮。因为感觉非常难吃，没吃完就扔掉了，现在想起来真有点浪费。”陆久说，“以前参加战斗的时候总是风餐露宿，不要说好吃好喝的了，倒最后粮食问题往往都得自己解决。那些回忆虽然已经非常遥远了，但是回想起来，竟也有些怀念。”

“什么？”帕斯卡有些不解地问道，没听明白陆久在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了过去的生活。你吃过野战部队的伙食吗。”

“……没有。”

听到陆久的话，帕斯卡感到莫名其妙。

“要是哪天有机会到户外去的话，也许可以请你体验一下。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好啊，”帕斯卡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终于明白陆久是在邀请她，“听起来，会很有意思呢。”

小说相关章节：背叛者-第二部分：战争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