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在台上陈述，说到激动的部分喊了极洪亮的一嗓子，手塚才缓过来，原来自己还在辩论赛上，立刻抬起头直直盯着真田剪得整整齐齐的鬓侧短刘海。没一会儿，换他这边上场，他还是不负众望地没有怯，一丝也无，即使视线在必须给到每一个对方辩手后又私心地在观众席稍作停留，他也还是没说错哪怕一个字。不二为他作出一个无声的拼命鼓掌的动作，在手塚的眼里，旁边的忍足像不存在一样。

7.

辩论赛没打太久，不到两小时结束了，手塚只有在自己发言的时候还算在状态，其他时候都在魂游太虚，现下并不能靠自己的所见来心中有数一下，宣布结果的时候注意力相当集中。如果他是只兔子，这时候耳朵就该立起来了。最后他们这边以微小的分差获胜，大石激动得快不行，手塚心里却只想着万幸真田没有冲着他疯狂输出，不然光是那个大嗓门就足以让他今天发挥失常。

又回到隔壁的准备教室去拿包，大石问他一起吃晚饭吗，他谢绝之后带着不知何处而来的心虚很快从教室离开，刚出门眼前就是忍足靠在走廊过道的墙上，不二在他旁边冲自己挥了挥手。

“走啊去吃饭。”忍足说，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摸出一张对折叠好的传单，展平之后在一块花花绿绿的广告上点了点，“我听说这家好，离吉祥寺也近，我们就坐公交车去。”

“我没有意见。”不二点头，“手塚呢？”

他当然没有拒绝的必要，嗯了一声当同意的信号，跟着从他细弱的尾音里牵扯出的所有情绪都淹没在了忍足充满期待的美食解说中央。

其实天还早，这时候说去吃饭多半就是去那种简餐和茶点混在一起不伦不类的洋食餐厅，手塚没看那张在忍足手里飘扬的宣传单，仅凭想象勾勒只有他、不二和忍足三个人凑了一桌在周围又不像往常吵吵闹闹灯红酒绿的环境中吃饭的场景。那有点超过他的认知，说实话，只是和忍足的话他可以很放松，只是和不二的话或许他还能勇敢一点，但无论和近亲还是暧昧对象，相处中间插了个别人进来，许多话就没办法直截了当地当时就说了。

下了车，到达目的地，忍足果然带着他们走进一家茶餐厅，对着门口放置的落地镜装饰瞟了两眼，手塚才惊觉自己出了很多汗，胸前隐隐约约贴了一层衬衣在皮肤上，透出脆弱的肉色，不太雅观，又很狼狈。他心中浮现一些罕见的烦躁，落座前先去洗手间找了个隔间把自己关了起来，额头抵在紧闭的门上，解开衬衣的前扣扇风去火。这么一会儿，外头稀稀拉拉好像又进来几个相熟的人，聊些有的没的。

“世界杯是不是快了，听说今年日本初出场诶。”

“又赢不了，哈哈！”

“可以和哥哥我赌去呀。”

“不了吧，听说公司在讨论裁员了，万一……”

“唉，确实如此，平成是不是快不行了？”

“听说明年就世界末日了。”

“是真的也好……”

手塚把衣服穿好走了出去，面无表情的，在洗脸池前捧起一掬凉水往脸上浇。在自己还有主观烦恼的时候又探听到其他客观烦恼着实也不是什么好事，他只觉得不走运，装没看见还有别人，把衣服和头发都整整好，离开这块又脏又干净的土地打算回到他熟悉的身边去了。

不二和忍足正一人捧着一本菜单翻看，明显在等他回来，手塚低头看到四人桌被收走了一把椅子，他只得在不二面前坐下来。

“手塚，今天的比赛赢了我都还没恭喜你呐。”不二先开了口，菜单被他立刻摆了回去，双手叠起撑住下巴，再一歪头活像个中学生，“口才真好，我很佩服你。”

“只是学校小活动，你太过奖了。”轮到手塚摊开菜单，看花花绿绿的洋食中有没有他可以下咽的东西。

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忍足见大家已经没什么再和菜单做交流的心思，深藏功与名地按了桌铃，不二下一句话还没酝酿出来，穿着法式厨师似的制服的应试生就已经跑来了。最后点了三份一样的三明治配咖啡套餐，忍足先说，后面二位跟着“和他一样”，把文青气得不轻，好似自己是个万事张罗的小跟班，和不二假模假样斗了两个来回之后又沉浸在了手机里的移动世界。他刚换了个能储存小说的手机，时髦得很，爱不释手一天要看好几小时。

“说真的，如果不是听说你会参加，我都还不知道学校有组织这类活动。”不二讲话题拉回来，饮品已经端了上来，咖啡豆的气息很浓。

“啊？”手塚正往自己的那一份里倒牛奶，动作明显迟缓了些，“你不像那种不关心这类消息的人。”

“呵呵，我只关心秋季的时候咱们学校那个摄影展出。”不二是个甜哥儿，奶和糖纷纷加了将近两个人的量，深褐接近黑的饮料被搅拌出浓郁的浅淡来，光是看着都已经要尝到甘苦杂交的那股味儿。

“你喜欢摄影？”手塚问，即使这话题如果起了头，他也是聊不上几句的。

不二冲他眨眨眼，“我祖父很喜欢，小时候送过我胶片机，玩久了也就喜欢了。”

手塚嗯嗯了两声，这两声中还夹杂胡乱答应了不二邀他有空来给自己当个风景人模，正好三份三明治也端了上来，他就不再说话，一脸专心去和面包片夹肉做亲切交流。

反正聊天无非是为了让吃饭的时候不太尴尬，如果大家已经到了不说话也不尴尬的关系，没有这项活动也无伤大雅——忍足显然已经快乐地让自己达到了这一层，他好像已经不在看手机小说，手指头时常在键盘上飞舞，和人聊起短信来了，他今天来吃饭就是为了饱，来看手塚的比赛就是为了打发时间，世界上最单纯的人不过如此。但手塚觉得他自己还没能领悟到这一层，在不二的对面表面上沉着冷静地如坐针毡。严格说，他以前都没有和不二这样正经地吃过饭，陌生让他几乎本能地从十八年来都谨慎守序的身体中催生出拘谨。从前在吉祥寺天花乱坠的音乐灯球下，所有类似的事情都只是统统被概括成消遣，没有人会认真地消遣。

在手塚第三次试图重新捡起话题而深呼吸的时候，倒是忍足先出了状况。文青在接到一条最新消息后惊喜地站了起来，对他的朋友和表兄做了个万分抱歉的表情说：“不好意思二位，我得失陪了，我刚刚得到一条重要消息得去处理处理。”用词恍恍惚惚的，听不出他真要紧还是假正经。

兴许是泡上了什么妹。手塚在心里想，忍足的大事以往他都没听过几件，也就这个可以算得上新奇了。他没说什么，叫忍足快走别耽误事，很难不咂摸出一点双关的意思。没一会儿只剩了他和不二两个，气氛更怪了，他突然开始想之前在洗手间碰见谈论世界末日的陌生人，想自己第一次在新宿的夜街吃饭，想踏上开往东京的长途车时身边那个“安室奈美惠”，想他整理录取材料时在自己房间里膨胀的雄心壮愿。这些东西当时都极其惹眼，但如今却全部成为一段记忆中的须臾，他不记得当时自己是什么心情，什么表情，好像从来没有为自己而存活过。也许手塚一生中也只有那一刻他想过要放纵了，他在那一刻希望明年真的是世界末日，传闻中二十一世纪到来的曙光会带走脚下这颗星球，他就有了决心在此刻就告诉不二他一直以来感到暧昧的理由。

然而，手塚心中几乎深入骨髓的克制让他还是在下意识中选择了相信地球的苟活能力，沉默着，简餐吃完和不二并肩走到店外，发觉今晚夜风好像出奇凉，这才稍微找回一些自主，侧头看了看比他矮下去一头多的不二，十分淡然地开口：“你回家吗，还是要去吉祥寺？”他镜片在廊灯下闪烁着，叫普通的询问听上去都有一些不舍。

不二抿了抿唇，舌尖从深红色的缝隙中探出一点点，舔了两下自己流畅的唇线，“我没吃饱，你再陪我去吃点别的好吗？”

手塚觉得头晕晕的，也许是真的突然降温了，他虚浮地又“嗯”了一声，“嗯”大概是世界上最含蓄万能的一个字符。不二拉起他的袖子往前走，他敞开着没来得及回去换下的西装外套，领带在空中飞，手塚想他从来没喝过加糖的咖啡，原来加了糖之后人是会缠绵成这样的。

8.

小跑几步，不二将手塚带到附近天桥下的一处关东煮车摊，两个人就正好把摊位前小小的位置堪堪坐满，老板麻利地上了两杯冰水，不二摆摆手：“我们要喝冰啤酒。”手塚想说我们都还没有20岁，但眼见身边不二兴奋地已经开始挑选喜欢的菜品，他竟然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跟着点点头，接过老板递来的满满两大杯泡沫饮料。

几口酒精下去之后人真的变得善谈，手塚只吃萝卜块和海带丝，能说的话却变多了，不二开始连比划带学地给他讲忍足在东京的那些事，没有很多有关消费或阶级的话题，多半是忍足抱怨关西菜更好吃云云。胃能容纳的闲聊明显比通讯工具还多，后来摊位老板也加入进来，手塚供出心中最深刻的那一道伤痕是妈妈的烤鳗鱼里有刺，不二抱着泡沫在壁上乱挂的大啤酒杯，伸出手用掌心隔着他白净的衬衣在心口上揉了揉。

手塚怔了一怔，觉得自己脸颊上红得已经超过关东煮车篷上悬挂的揽客灯笼。他只得低头继续去用筷子将大块的萝卜夹成小小的碎块，第一次发觉即使是在与吉祥寺地下同样的艳丽颜色中，不二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时髦遥远，他也简单又特别，纯粹且生动……

彻底吃饱之后，不二和与他同样喜欢芥末的摊位老板不舍地道别，站上桥头看不远处还亮着的街灯，蓝眼睛在夜里变得更深邃，饮下的酒精在这时候已经返上他的脸颊，红晕叫人都变得喧嚣。他理了理被夜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让我去你那里凑合一晚上吧，再坐电车回家，我一定吐在月台上。”

手塚有些茫然，搞不清楚到底是谁喝醉了，摘下眼镜来用衬衣下摆乱擦：“那，那去忍足那里吧，我宿舍太小了……”他把眼镜戴回去，视线中所有的发光体都开始散发有形的光线，他原来把眼镜擦得更模糊了一些。

没走多久到了忍足那小公寓门前，手塚摸了会儿备用钥匙才捅开房门，没人在，屋里黑漆漆一片，只有里头一个会发夜光的钟在闪烁。打开几乎所有的灯之后手塚才安心下来一点，扶着眩晕的额头脱下他那条在今天已经表演过多的外套，“你要先去洗澡吗？”

他好像没意识到自己在这时候说了句意味复杂的话，只有不二眨眨眼，在沙发上蜷成一团：“你先洗吧，你都要脱光了。”

手塚本来就不清楚的脑子这会儿更一团浆糊，他引以为傲了十八年的清明终于在此时变成了笑话，叫他意识到什么之后逃也似的钻进了浴室。真的脱光了之后，他对着兴奋起来的器官不知所措，以前他认为的正常都变成了不正常，好像如果不是不二那双抚平过他心上伤痕的手，他就再没法变得平静了。他清楚地感觉到不二对他性的吸引，却说不清自己有多喜欢他，这不该出现在他的生命中成为天大的难题，但此刻却已经箭在弦上，他年轻的健康勃发的身体中必然有旺盛的性欲无处发泄，他觉得漂亮多情的不二时时刻刻在对他发出求欢的讯息，甚至越过了性别的理所应当。即使他实际上从没有高贵超脱到理解什么“美不分性别”，也已然品尝到了那股欲流，挺拔的下半身成为铁证。

他打开水龙头，温水兜头而下，从没有像这样对手淫感到罪恶。指尖摸上去，竟然会向大脑传去疼痛，他倒吸一口凉气——浴室被人从外头打开，不二一丝不挂地走进来，蒸汽好稀薄，他们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对方勃起的阴茎，看到对方身上深深浅浅的旧伤新痕。手塚感到瞬间的清醒，但立刻又开始眩晕，不二如他想象中一样白净光滑，可以扮演初生的维纳斯，只是同他一样坚挺兴奋的东西显得多余，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得来的结论，只是下意识猜测即将发生什么。感谢造物主或者进化论将动情划分进本能，这时候才不用再去先找借口。

不二走进水雾里，走到手塚的面前，用细长白皙的手指包裹住手塚的阴茎，碰到了他的指头也不躲开，变成两个人一起为一根涨红的欲望消解。手塚只会随着越来越快的揉弄喘得更大声，而不二显然不像是个新手，在用指甲更加猛烈地对手塚前端的小口给予刺激时也逐渐攀上他宽阔的胸膛，抱着他浑浑噩噩的头颅亲他的嘴。不二很会吻，只是用唇摩挲一会儿之后才用灵活的舌尖撬开手塚的齿缝，吮吸和厮磨交替在汁水横流的口腔里。手塚尝到酒精的刺激，甚至还有一丝被糖精奶杯稀释的苦，苦得他想要流泪，但泪水却因为融进水流变得转瞬即逝，一同蒸腾成沉重的渴望。

“摸我，手塚。”不二终于打破了喘息以外的沉默，却根本没想过再解释，“摸我的那里，摸我的乳头，然后用你的插进来，越深越好。”

“我，我知道……”手塚颤抖地向不二身后摸，用力地揉他紧致挺翘的屁股，指尖上淋了点沐浴液，混着温水往不二两腿中间隐秘的私处乱捅。

他做得并不熟练，但终究也有一点用，指尖每次撞运气一样撞上腺体的时候不二都毫不收敛地扶着他的肩呻吟，告诉他哪里是能叫自己舒服的地方。不二对这个处男显现出了最大的耐心，没有一点不满的拒绝，后穴猛吸着在里头搅弄的两根粗指，后来甚至跪下来用嘴将手塚舔吮到硬得发痛的地步。

手塚从未想象过如此超过的性行为，课堂上稀薄的生理知识只告诉他怀孕要怎么结合，而原来只图快乐的时候也还能如此——他已经控制不了自己最后那点可怜的理智，拉起不二瘦弱的手臂将他按在墙上，阴茎抵住红粉湿滑的口子，想象着一处暖热又紧致的温柔乡销魂洞，将自己狠狠地操进去，操进自己所有的长度，让他蓬勃粗长的欲望在不二甜蜜的体内恣意纵横。

不二被无序的本能行为顶弄到腿软，痛要比舒服更多，他终究也不是个随便的play boy，身体并非只为泄欲才存在，但手塚给他的痛又痛得叫人爽快，好似沉进深海之后又被陡然席卷的暴风吹上宇宙。他在被撕扯，被侵略，真实且惨烈的感觉才能真的打碎他此刻膨胀到身体角落无处不在的欲望。

“手塚，手塚……”不二在高潮到来的时候疯狂喊着在自己体内驰骋的那个人，好像因此才能佐证一些他并非从不挑拣的事实。手塚也用他最极致的温情回应，好似他们现在是一对相伴多年的神仙眷侣，不二满足的喘息让他食髓知味，混乱的脑子里竟然还能开辟出一条向真正的成人而去的通路，他拔出自己射在不二的后背，稍微清洗之后为彼此擦干身体，拥抱着滚上客房的床，他原本打算自己睡在地板上——这时候就已经和不二叠在一起，才一次真正的尝试他好像就学会了一切，掰开不二的腿再一次让他容纳自己重新发起热来会叫他们快活的硬物。

手塚压抑了十八年的性欲在不二漂亮柔软的身体上剧烈地燃烧，小小的房间在黑夜里成为白昼，眼前闪动着射精时叫所有认知都变得茫然的白光，他只还记得最后自己深深吻着不二颤抖的睫毛，他澄澈的蓝眼睛里自己竟像一个求着蜜糖入口的小孩，不想放过他此刻能够捉住的唯一的甜味，反复亲吻着，缠绵着，好像世界末日真的就要在新世纪之前到来了。

9.

第二天早上手塚被生物钟叫醒，这竟然有一点可悲，在前夜经过两次缠绵悱恻的性爱之后，还有人能被他脑袋里坚定不移的早起意志喊动，而他也确实动了。从床上爬起来，手塚看见不二在自己身边睡得很踏实，他没有酒后乱性结束就立刻失忆的毛病，还记得高潮来临时，不二在竭尽全力地喊他的名字，此时在记忆中已然成为一句叹息般的呢喃，但昨夜，他因为它射得两只眼睛都快翻白了。

他俩没有谁比谁更体面一点，都一丝不挂，在别人家里，挤在一张不大不小的床上，这会儿脚尖相碰，胸腹相对，并没有像文艺片那样天亮之后有光照在一人从背后拥抱另一个成一团的两具身体上。或许是因为昨晚太热了，没有开冷气，怎么可能还和别的肉体紧贴着入睡。手塚想，看看吧，这才是生活，电影里好看的都是假的，没有一对还未表明态度的暧昧对象（如果他和不二可以算是的话）会在一夜情之后相视一笑，气氛只会随着所有人的醒觉变得愈发尴尬。

很快，不二也醒了，八成是被身边这一位窸窸窣窣的小动作吵醒的。他揉了揉眼睛，又抓顺两下头发，和手塚四目相对了一会儿，黏糊糊地开口道：“几点了？你不去学校？”

他一边说，一边从床边上蹭下去，裸足踩踏地板发出闷闷的响声，抱了一坨衣服回来，又坐回床上开始往身上套，衬衣、内裤。手塚一直没说话，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怕自己一出声会带着喑哑的颤抖，这样的反应在此时实在是太狼狈了，他不得不计较脸面，只得盯着不二从床单下的阴影中延伸出来的臀缝。不二被他亲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可能也还有些被男人上的不适，但对于这些，他都一声不吭，像故意不要提起来那点昨夜星辰昨夜风的风流事，手塚意会到了，也让自己默契，吞下了他俩能有一次也是因为天气干燥和年轻身体的求知在一同发酵才会有的这一事实。

谁在这会儿能理直气壮又恰到好处地说爱，那他一定是这个世纪里最后一丝纯洁的罗曼蒂克了。不二大概并不稀罕他是，手塚也不敢是。

“还来得及。”手塚也从床上下来了，他的衣服都在宿舍，忍足这儿没什么能给他换的备用物，他也只能穿旧衣服，“你呢，一起去学校吗？”手塚从浴室外放换洗衣物的筐子里把那套傻兮兮的正装拿过来，和不二背对着彼此穿起来。

“我今天没有课，等会儿先回家。”不二说，他先一步把自己收拾好，又开始抓他柔顺的头发，“忍足这有可以用的新牙刷吗？”

“或许有……我去找找。”手塚加快了系扣的速度，裤子才套上最里面的那条，晃着两条光腿又往客房外面跑。

没成想，他刚从房间出来进到客厅，对面一直紧闭的主卧房门也开了，忍足从里面走了出来。手塚那时脑袋里闪过很多片段，有昨晚不二娇淫的喘息和享受到虚无的表情，有他从浴室出来前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发红的模糊的脸，有关东煮小摊大红的灯笼上描成黄色的字样，有东京几乎永不熄灭的夜街……但肯定没有那个半路从三人席逃走的忍足。手塚故作镇定，想盘算这人到底何时回的家也毫无头绪，除了故作镇定也别无他法，他观察忍足的表情，看到满面不可思议，他知道他完了。

“你这有什么新牙刷吗。”手塚问，决定和不二学习假装无事发生。

“洗手台下面的立柜里有点以前攒的一次性牙刷。”忍足往门框上一靠，挤眉弄眼地推眼镜，“应该有两把以上，够你们俩用的。”

手塚咬牙切齿：“谢谢。”

但他拿着简易包装的牙刷回房间时转念又想，忍足甚至没追究他和不二在自己家里乱搞，其实整件事里最无辜又最大度的既不是他也不是不二，自己还有什么底气能因为心口不断堆积的拥堵感而不爽。

“谢啦，不然我要回到家才能刷牙了。”不二接过递到眼前的牙刷，看见包装纸上面印着附近某某酒店的logo，“忍足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知道，也许才回来，也许半夜。”反正也不关我的事，手塚想，一边想一边继续把外裤往腿上套，刚才他上身衬衣下身内裤地和穿着滑稽睡衣的忍足面碰面，那种尴尬和不适比在新年的饭桌上两边的妈妈互相提起他俩彼此小时候的可笑行为还要令人窒息。

多奇怪，和一个彼此相处着舒服快乐但始终没人提及爱意的人睡了觉他不觉得窒息，和近亲兄弟穿得居家了点碰面倒别扭起来。

手塚不想再探讨这些问题，至少现在不想了，他得快点转移话题，希望昨晚的脱轨给所有人带来的麻烦都可以到此为止。幸亏忍足还是个识趣的，从他和不二挤在一起洗脸刷牙完到两个人已差不多要出门了都没再从主卧出来，手塚好容易找回自己大学生对外该有的那种面貌，想赶紧离开这事故地点出去随便找个便利店买个三明治，出于越自然越说明他不在乎的自欺欺人，还问不二要不要和他一起吃点早餐。

不二笑了笑，点点头，跟着手塚走入附近有饮食区的一家Familymart，手塚吃什么他吃什么，并排坐在窗前，一边看外头打扮摩登的小姑娘长发在空中飞扬起来，一边小口咬着三明治里黏糊糊的火腿鸡蛋。

“我还没在便利店里吃过早餐呢。”不二说，他手边还有一杯少糖酸奶。

“你住在家里，每天伯母都会安排好吧。”手塚的则是黑咖啡。

不二摇摇头道：“我妈妈不做这些家务，我家是保姆阿姨在做饭，偶尔姐姐会自己动手做一些甜点。”

手塚无话继续说下去了，他本来还准备了一些温馨发言，未料到别人根本不需要这些苦中作乐才能带来的乐。一转念又想起来似乎在吉祥寺的地下还曾听过一点不二家住世田谷附近的消息，原来是在世田谷啊，住在那里的人哪一家不会请家政妇来代替自己做事呢，其实自己完全没有必要震惊，不二云淡风轻说出口的这些与不二而言，就与他时常在便利店里买廉价便当一样，已经不是什么新奇的事，而在不二的世界里，一定也还有更多他无法探知到的并不是新奇的事。

那一瞬，在手塚的脑袋里有些无奈的渴求，渴求那些对不二而言并不新奇的事里不要有和关系还不错能说得上话的人睡觉，至少这在自己的世界中并不是理所当然的……虽然它仍然发生了。

不二见手塚噤口不言的怪样子，也猜到了几分他的心理活动，漂亮的蓝眼睛眨一眨，待人接物的天分让他不再继续就这个话题聊下去，张嘴说起别的事：“你等一下怎么去学校？我和你一起去吧。”

“你不是要先回家的吗。”手塚嘟囔了一声，但也没耽误他回答问题，“从这里坐公交车可以直达，不太远。”

“想了想回家也没有什么必要的事情做，还是去图书馆看看书吧。”不二笑，笑得好像真是个突然要从良的夜店咖，“晚上再去玩也玩得心安理得一点啦。”

手塚又被他噎到，但这次是有些单纯的觉得他有意思，“你说的好像还有一点道理。”

“说真的，上了大学之后我就很少看书了，以前没觉得，今天见到你这种用功读书的同学还真的有一点想要反省的冲动。”不二把他的酸奶杯吸到开始发出裂帛似的干枯声响，等彻底吸不上来了就抬手丢进座位背后的可燃物桶，“在大学里学到的东西，好像已经没有中学时那么重要了，所有人都在忙着社交认人和打工攒钱，玩也玩不了太快乐。”

“因为你没有太多类似的烦恼。”手塚说，他的咖啡还有一大半，但冰块已然几乎融化干净，“而像我这样，想到如果不能把成绩单做得好看些，等毕业后多半就要去柜台卖货之类的，大学时学到的真的成了没用的东西，那时候的罪恶感才会更重。”

不二把三明治的塑料包装纸叠成了一个结实的方形，“你说得对，也许我应该多想想以后怎么办一个外国人向的日语教室。”

“会有用的。”手塚终于一笑，“也许到了二十一世纪，日本会举办很多国际活动，然后外国人就会来你这里学日语。”

“奥运会之类的？我要教他们唱樱花吗，前年我真的跟着我爸爸去了一次亚特兰大，住在隔壁的那个叔叔，总想叫我一起来喜欢迈克·杰克逊。”

“然后呢？”

“然后等我回到东京，因为听到了地下live house在播他的歌，我开始在吉祥寺这里玩了。”

10.

偶尔手塚也会想，如果自己坚持一段时间不见不二，是否就可以将几乎成为无妄之灾的一些烦恼丢在一旁。他参加各种集会讲座，泡在图书馆里度日，努力让自己能重新回到那个质朴大学生的轨道，的确如他猜想的那样，他和吉祥寺那群人的联络似乎也确实仅仅停留在每一个夜里斟满酒水的杯面上，除了忍足，很少有人主动联系他，包括享用过他年轻身体的不二，也许这是件好事，他想，至少将原本可能发生的伤害都抚平了。

他再一次去到忍足家，世界杯已经开踢，表弟叫他这个做哥哥的来陪他熬夜，他也没拒绝。忍足家里零食小菜酒水齐全，他拆了包腌渍梅干，缩在沙发里就着冰镇姜汁汽水吃，他不爱看足球，也看不太懂，就盯着绿色广场上一群人头乱动，听忍足给他讲法国大将齐达内。

“你知道吧，巴黎圣母院，卡西莫多。”忍足说那个法国人名的时候声调都变得很外国人。

手塚除了点点头也没什么反应：“你不是要说齐达内？”

“啊，其实我今年看球主要就是因为今年是法国办的。”忍足在吃薯片，咔嚓咔嚓像个土拨鼠这个把浪漫主义搞得很现实的人，现下在手塚眼里有一丁点的不可理喻。

“我好像听说，今年是日本队第一次参加世界杯。”手塚说，但具体是在哪里听说的呢，他记不清了。

忍足叹了大大的一口气：“是啊，但又有什么用呢，你参与进来了也不等于能进决赛圈。”

手塚看着表弟那副忧国忧民忧天下的脸，自己的脑袋里也开始刮头脑风暴。忍足说的没错，最后日本队在小组赛中也统共只进了一个球，三场全败，连虽败犹荣这四个字观众也不好意思说出口，这场历史上第一次打进世界杯的征途就如此匆匆拉下帷幕，去这么一趟，悔恨和不甘心似乎反而比得偿所愿还要多，好像还不如没有这个开头似的。

只是，手塚想，我们从铺天盖地遗憾的报道中瞧见了看客流泪，然而看客就真的悉知参与进来的球员作何感想吗？至少踢进那枚打破零无的球的中山雅史，想必仍然不会太恨自己飞了那么一遭浪漫之都。

11.

世界杯输得很难看，但炎热的夏天到来之后，又很快被人们同甩下的汗水一起遗忘。日子就这么过，手塚在缓缓逝去的时光中发现自己也并不是什么他从前以为的行为端正的大圣人。他忘了自己和不二缠绵一夜的感觉，哪怕兴致偶然再上来了，抚摸自己时，也和以前单纯的发泄生理渴望一样，好在不二也如常对待他，真的叫疯狂的痕迹都消失在了唯心主义。

今年的海之日在周一，和周末连起来有三天假可放，被淹没在沉重且迷茫日常里的社畜和学生们都盼着这一天早点来，提前几天就开始计划如何挥霍休日里才能暂且活过来的灵魂。一开始，是菊丸联系到的手塚，问他海之日和前面的两天周末有没有空出来短途旅游，他们地下live house那个大股东迹部少爷在富士山上新盘了块地建了温泉旅馆，开业之前先叫朋友们去快乐一番，有钱人就惦记着排场要往大了弄，使劲到处叫人，朋友的朋友也喊，于是就这么找到了手塚身上。

手塚不想去，接到电话时还在学校图书馆温书，海之日后没几天便是期末考试，他犹豫得很，但菊丸口气积极期待极了，他不好扫兴，只好先问一句：“还有谁会去？”

“咱们乐队的，海堂，桃子，慈郎，岳人，日吉他们，阿乾和他发小也去，还有不二子，都去！”菊丸数人头数得清楚，其实手塚也就是想听最后那个名字。

手塚想了想，他还不想承认自己是在乎不二，听见他也会去，原本想要拒绝了好好在家温书的念头就打消了。但还是先挑了个熟人打开话题，“忍足不去吗？”他自己是有些释然了，可又怕他这见识过他俩在屋里找牙刷的表亲乱说。

“忍足他啊，手塚你不知道吗，他最近找了个给人写稿的闲事干，听说忙着呢。”

“哦，所以他是不去了。”

“对的，忍足没空来，他就叫我问问你，说你一天到晚读书，应该休息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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