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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八,3

[db:作者] 2025-07-23 08:41 5hhhhh 5710 ℃

手塚思索片刻,觉得既然忍足这个知道他太多秘密的小定时炸弹不会露面,那他和不二之间的别扭与尴尬也不会发生得太明显,他想见不二,想和不二一起出去同朋友们登山,心中为自己这难以自欺的感触而片刻动荡之后,答应了菊丸的邀约。不过挂了电话他才想起问什么时候集合、经费大家又怎么负担,真是彻底只在乎不二,别的事都没挂在心上。

还好菊丸一会儿又拨了回来,跟他交代清楚了,周五下午四点在吉祥寺车站,迹部有车直接带他们上山,一应少爷请客,不用自己花钱。手塚不懂那些住在世田谷的富人们是怎么看福泽谕吉,听见这消息,心里竟然有点害怕,最后就怪罪在图书馆的空调房冷气温度太低上,抱着书,回家收拾起行李来。

菊丸显然是不知道他和不二那段一夜情,满心期待和朋友度过快乐假期。就是在这种外人逍遥度过的日子里,手塚发觉自己和不二的关系已然进入到一个诡异的状态,其实并不像一对有过意外的普通朋友,倒像露馅之后还拉不下脸面承认互相暗恋的小高中生,不想它的时候就诡谲,想起它来又还能有点甜味。手塚从没觉得自己是同性恋——但肉体的吸引,超越了性取向,他心里痒痒的,觉得这更加证明不二在他眼里特殊,可自己无法回答他为什么也不愿意主动去探知不二的心意,只好见面再说,见面看看他还会不会有什么心意动荡的可能。

反正富士山,手塚之前倒是也来过,那种旅行的惊喜感已经在开始前就消减了大半。是国中毕业的时候,他和父亲一起来登的山,为了体验沉浸一些的原始爬山之旅,还没订留宿的旅店,两人在外面扎了帐篷,聊聊对以后的展望,比普通父子还更拘谨一点,好在没把他冻死。

迹部的新温泉旅店开在山脚,左手边是富士急,右手是山中湖,年轻人没那么多规矩约束,都是自己去自己想玩的地方转,菊丸、岳人这种喜欢闹腾的就直奔游乐园,说是必须去翻滚之王见见世面,手塚扯了个怕眼镜被甩飞的借口没跟着去,和乾以及乾的发小柳莲二去山中湖看景,乾和柳一心热衷研究野生植物,他自己在游览船码头排队的时候,不二终于走了过来。

手塚打量了一下,他已经很久没再见面的不二,有将近两个月了,和记忆中留下的,那一晚旖旎的面容并没有生出什么不同,依旧从容、美丽、虚幻。他今天也穿着一套宽松的衣服,也许是从哪本时尚杂志上copy下来的,很潮流,不像这个时代的人,手塚不会欣赏,只知道好看,看着不二朝他走过来,自然地站在他身边,附身瞧了一眼旁边展板上的各种告示。

“我们一块儿坐个天鹅船吧。”不二笑嘻嘻的。

“行。”手塚说,点头点得却很敷衍,好像对这种稀松平常的对话反而不那么习惯。

排队也只排了一会儿,倒没人说话,手塚带了本小书在读,不二也就不打扰了,还好上船之后手塚没继续捧着书本装不熟,难得出来一次,山梨的风即使已然没有了野性,却还能堪堪和风光相衬些许。不二并不是和他们一同从吉祥寺搭迹部的车来的,他有自家司机相送,于是这会儿才算两个人真的又见了面,手塚之前想象很多的“重逢”,真到这时,又不那么令人心中波动。

手塚那种奇特的感觉变得更浓厚了,根本无法欺骗自己,他几乎是爱上不二,但心中有了顾及,反而没办法像菊丸那样对不二不客气起来。还好不二什么都不计较,手塚几次开口就是谈天气,谈学校事情,甚至谈到形势格局,一个有关情爱欲望的词也没有,他也依旧捧他的话场,年轻人脸皮还是比老油条要薄一点,轻易蹭疼了,就知道互相体谅给点面子,在湖上兜兜转转吹了风,下来之后就有说有笑起来了。

从湖上又回到山脚,几个去游乐园逛了一圈的也已经回来,明天才是爬山的重头戏,都知道先好好休息,迹部大方地给每人都安排一间大温泉室,串门和打乒乓球这些经典活动也仍然有,小伙子们嘻嘻哈哈地换上浴衣,开心地运动去。

但手塚不会这个,看了一会儿就开始犯困,想着回去再瞧两眼书就睡觉,从球室回到客房走廊,才发觉不二跟在身后。他掏出钥匙在手心掂量,“来坐一会儿?”

不二还是笑着,点点头,又跟着他进了屋。

也是入夜了,外面清净得很,一样是两个人独处,晚上在旅店房间和白天在天鹅船上是不一样。手塚还没来得及烧热水,这会儿只好现把热水壶插头按进墙里,没一会儿那壶就开始发出噪音,不二还在对着电视节目单调台,最后看起了戴拿奥特曼。电视里打打杀杀,屋子里还有沸水在滚,呼啦呼啦的,手塚也被弄得有些坐不下来。他很明白,记忆里和不二度过的那一夜仍然还沉在他的心底,无论如何,不二有着对他来说几乎无可抵挡的性吸引力,能让人忘乎所以的那种。

手塚还是怕自己犯错误,诸如没得到允许就昨日重现什么的,赶紧去泡茶,水从壶嘴汩汩流下,那个稀里哗啦的声又叫他更躁起来,回头看了一眼,不二半个侧颜对着电视盈盈的光,他觉得不好,仍然要发生点什么的概率不会很低。但他还是举着托盘,往床边走,茶杯放上不远处的桌子,而不二已然直接坐在他的被褥上,从宽松的浴衣下露出小腿。

手塚想起那晚,也是不二脱光了全身的衣服,主动走进他的浴室叫他给他一拥,然后再叫他给他一晚,因为事后没人解释,或许大家都默认那是酒醉的副作用。但今天又要怎么解释?今天没人喝酒,也没人在温泉池水中提前蒸晕了,手塚不想用那种下流的考量去看不二,但他的确太过诱惑……

也许他不应该一直盯着不二看,叫不二终于也不看戴拿,转过头来看他了。不二这一看,比手塚的眼神更加多一分情况不妙,但其实比起勾引,更像一种我默许的宣告,手塚是聪明人,立刻知道了他们原来都并不将上一晚的温存当成失误,更像美丽的邂逅,即使有两个月没有再见面,一到相似的场景,意犹未尽的情绪还是冲上了他俩的颅顶。

手塚去吻不二,像被放归的海鱼立刻钻进洋流深处那样渴求对方的身体,而不二还惦记着摘下他的眼镜,丢到一旁像那晚之前他们在关东煮摊位上丢剔下的签子。他拥着不二的细腰,掀开浴衣狠狠进入,喘息和呻吟的声音在特摄片的掩盖下也并不很突兀,连姿势更换都默契了很多,做到最后,手塚几乎将不二全身上下都吻了一通。

最后不二抱着他的头,按着他在自己胸口呼吸,他就想了很多,不再是处男之后,他也本能似的游刃有余起来。他想起来时路上山梨县的地标牌子,想起和不二在吉祥寺地下相会时耳边轰鸣的坂井泉水,想起不二说自己“咽炎才好”,叫他在这时也有了些下半身欲望以外的渴求。而手塚选择直接将它宣之于口,“不二,你什么时候可以在吉祥寺,为我唱歌?”他喘着气,倒像一句临终遗言。

不二感觉着那东西还留在自己身体里的触感,只是笑一笑:“会的,会的。”

所幸电视还一直开着,向外流淌着平成初的风流,淹没了做爱之后的沉默。不二抚摸着手塚的后脑,像安慰一个受尽遗憾后终于得到所爱之物的小孩,许诺他那想要的东西再也不会被弄丢了。不二并非是不聪明的人,更不是个极其随便的玩咖,在这一刻他觉得他比那些床事随便的富人朋友都高尚了许多。因为他尝出手塚对他的执念,至少有性,很可能有情,但即使手塚只是要和他睡觉而已,他想他其实也乐意去接受。只不过若真如此,心中还是会泛出酸楚,难道在他逐渐对手塚产生好奇,又变作渴望,最后也作出实践的过程中,自己也动了心?

他不问出口,就无人可以回答,手塚在离开他的身体前还吻了吻他的眼睫,问他:“明天上山,要一起寄明信片吗?”

“好啊,”不二抱了手塚,“我可以给你在东京的地址,也寄一张呢。”

12.

海之日的假期过后,气温也不休息了,关东开始铆足了劲儿地发热,如若不在空调房中没一会儿就会流汗湿掉一件背心T恤。结束了期末考,手塚开始整日不出门,躲着毒辣的太阳,趁此机会也做一次大扫除。他在几个未来得及拆的包裹里翻出一封信,从细边撕开一个口子,手指伸进去夹出几张相片,又扯出一条胶卷,都是在富士山上不二为他拍下的照片。

手塚几乎没有得到过这种礼物,他不认得不二手里那个机器是什么年代的物件或值多少钱,但还能数出自己从未被朋友拍下过假期出游的照片,心下感激,立刻拿出原本毫无用处的几个相框,挑了几张自己喜欢的塞进去,书柜上寻得空位,摆了一排。他原本也想过要不要裁一张放进钱包,好显示他对不二的重视,但回忆起妈妈说最好不要损坏照片——且他和不二也还没有提起两个人的关系要如何界定,这有一些太自作主张。手塚最后放弃了寻找剪刀,只拿了个牛皮纸袋,把多余的相纸胶卷都装了进去,放入一个防晒防湿的柜子中收藏了起来。

这件事他没有对不二提起,想来不二在少有的联络中也没问过有关寄来的照片,手塚觉得自己不必多言,暑假来临时还把相框们放进背包一起带回老家,被山梨的琐碎的记忆陪伴着捱过了这个盛暑的夏天。

不短不长的暑假中手塚偶尔会和不二通电话联络,聊一些琐事,从日常吃食到当下流行的小物件,可能躲进电波里不用面对面交流会让人放松许多,手塚没有对他们之间这种密切感到不适,时常还期待起来电话响起,话也比往日里对着同校同学要多不少。这种联络显然让无法见面的两个人得以维持住那层暧昧关系,回校的那天下午,手塚刚从学生教务课的办公室出来就正巧碰上大石,被拉着去给他校管弦乐团朋友的演出捧场,在学校的礼堂坐到天黑,一饱耳福出来之后也没成想偶然在礼堂门口碰见不二,他已换上长袖风衣,在微黄才稍稍染上树梢的银杏下整理薄围巾的流苏。

不二也瞧见他,立刻跳到他的跟前:“手塚,你也来听演奏会?”

手塚将他被如何拉来凑人头的经过简单一说,就惹得不二呵呵笑,小几个月没有见面,彼此眼中轻而易举点燃的那把火也无处遁形。不二说“你好辛苦啊,那我请你吃晚餐”,手塚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两个人也并不挑拣,拐进还在营业中的学校食堂,一人一份日替定食填饱肚子之后,不二瞧了一眼手机说他姐姐在校门口等着载他回家,拉着手塚一同抬腿就跑起来。

这也是手塚第一次见不二姐姐,这位女士在不二的口中总是以完美女性的模样出现,如今一瞧也确实担得起这个称号,他客气地说谢谢,姐姐却叫他干脆今天住家里好了,反正周助的朋友就是她的朋友——着实有些辣到人,手塚对这类女士无可奈何,也就跟着答应。他自然是和周助挤同一间房间,才刚刚走进那间屋子,不二就从他身后抱住他的腰,手指沿着衬衫下摆摸去他的胸膛,他猛烈起伏的胸膛也热烈得好似刚刚狂奔过一夜,才一被不二烫人的指尖摩挲,里头那颗活泼的器官就要从他喉咙里蹦出来似的。

手塚在那一刻发觉自己或许已经切切实实爱上了不二,他无法抗拒近在咫尺的诱惑,并不是单纯出于他年轻躁动的身体往往需要一个发泄的容器。不二解开他扣子时,在他脑海中翻腾的并非是从前几次温存床事时的细节,他记不清不二如何用他那狭软的处所吸吮他,记不清不二舌尖灵活的吻动,却唯独想起二人在嘈杂的吉祥寺地下相会、在富士山中拍照吹风,那些回忆不带任何欲望和色情,全然是他在东京生活的这半年里珍重的快活。想通之后,他也去回应不二的缠绵,将这奇妙的邂逅按在他柔软宽敞的床上,这可比忍足家的要舒服许多。

他脱光彼此的衣服,从这一刻开始将不二漂亮热烈的身体死死刻在脑海中,他献上嘴唇的亲吻也被欣然接受,进入时听见不二细小的闷哼,腰间被缠上两条光滑修长的腿,心痒难耐,一番冲撞吮吸之后在不二紧紧抱着他的温柔乡中高潮。如果说从前的做爱他得到了身体上的快感,今夜他就连灵魂都颤抖了,想起不二在学校礼堂前的银杏下抚平衣褶的宁静,和现在咬着他嘴唇反复舔吻的姿态重叠,手塚有一种感觉,他下意识并不希望这是错觉,他已然和不二在一起。

13.

但其实手塚也并没有百分之百的坚定,他偶尔还是会想,自己同不二究竟算不算情侣。他们好像都不是非要在感情问题上求得一个明确答案的人,因为洞察能力不弱,只要心中有数,多半时候不会是会错了意,只是不二的确同旁人比起来神秘一些,即使是手塚,也会有心中打鼓的时候。他没有问过不二,也没有明确说过爱,不知怎么明明还是青春正好的年纪却好像看破红尘的中年人,说爱成为一件难事,但他开始约不二的私人时间,吃饭、看电影、泡图书馆,也时常找个合适的地方上床,做所有情人会做的事,不二从没有放过他的鸽子,这叫他多少会少想一些事,非得到了特殊时候才有所动摇。

那天是岳人生日,他们那群人依照惯例在吉祥寺地下开庆生会,岳人喜欢红色,把头发染了一层刺眼的鲜赤,乾也特意调了一款红色新饮料给大家喝,几个不要命的先去品尝一口,结果差点直接拐弯进医院,只有不二好像十分喜欢,手塚无奈地只得来找他求助,请他也喝了自己这一杯,否则一定不会被乾放过。

不二见手塚来向自己求情,看戏心态立起,推三阻四几次但还是没狠下心,替他解决大麻烦之后就喊他坐下来聊聊天,两个人又像方才认识时那样在角落的方桌前自成一片小天地。九月中的关东还没有开始降温,手塚却也已经换上厚些的衣服,领子折得很高,往椅子上轻轻一靠叫他脸颊的轮廓被掩起来,看起来有同他冷淡凤眼不太相衬的乖巧和暖和。不二用吸管喝手塚那杯红色饮料,喝了一口就在齿间来回咬,边咬边用目光示意手塚往前方看,看今天聚会的主角用他娇小的身体在台上疯狂地蹦跳。岳人好像有无限的精力可以宣泄,就像每晚抱在一起的他们。

“秋天了,过得真快。”不二放过了吸管,把布满牙印的塑料管子冷落在杯里,自己伏在玻璃桌面上,“我和你认识还是春天呢。”

“这里一年四季都差不多。”手塚不接他的煽情话,也开始看岳人,迹部搞来两桶干冰放在舞台旁边烟雾迷蒙,他还未见过这种阵仗,新奇得很。

不二说:“是这样。”

沉默一会儿,手塚忽然又开了口:“你还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会为我上台唱首歌。”

实话说,不二对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很深的印象,他起初开始想着是不是哪天随口答应的小屁话叫这人放在了心上,但眼珠一转见到手塚眼神坚定热烈,忽然又记起来,在富士山中的那天自己好像确实在他求一个承诺的时候说了好。不二轻轻一笑,心想手塚原来是能把做爱的时候说的话都当真的那类人,他单纯得真令人感到珍贵,叫自己愿意在这时候也真的把这种承诺当真,“可以等到我过生日的时候啊。”他抬高尾音的声调,示意手塚看看今天的寿星就正在劲歌热舞。

手塚追问:“那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这倒让不二笑得更狡黠,他用手掌圈起一个小屏风,示意手塚靠过来听秘密,挨着他微微发烫的耳朵尖回答:“2月29日。”

“这……”手塚语塞。竟然一下把承诺推到新世纪去了。这简直完全可以算是一次戏弄,但他却丝毫没有为不二的戏弄感到生气,心想难道我等不到下一个千禧年吗,不知从哪里来的如此厚重的底气,叫他撑着玻璃桌面起身悄然亲了不二一口。这显然不是一对只有肉体关系的人在下了床之后还能做的事情,手塚也不知道他在暗示还是在疑问——甚至可能还有点威胁,亲完之后飘忽地看着不二,在耳边又开始轰鸣着坂井泉水的喧闹中死活问不出口他俩是否已经在做恋人。

不二也不会读心术,自然心如止水,他从不排斥被这样当众大胆地亲吻,反而还有点喜欢这种刺激,手塚好像在沉入吉祥寺这片森林之后学会了把单纯藏到渴望背面,该有多倾心才能叫一个成年人宁愿改变一些自己的个性呢?不二又把那支被他咬得惨不忍睹的吸管含入口中,咀嚼半天才又开口:“有空再一起出去玩吧,我喜欢出去玩,可以给你拍照。”

“好啊。”手塚觉得他好像约等于听见了不二说喜欢他,嘴唇也轻轻颤抖起来,“我们可以,去得再远一点。”

不二没再说话,只是笑了笑。

14.

自九月和不二约定旅行之后直到过年,手塚体会了一段短暂但难忘的热恋。深秋过得飞快,年初那场45年一遇的大雪给东京带来的伤害,到了这个冬天也已然被现代化都市中行人纷乱的脚步踏平,年末年始三天假期,他和忍足一同上了巴士回老家过年时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已对东京有了不舍。是因为不二在这里,他很清楚,这三个月以来他和不二几乎把关东都走完,去大洗参拜海中神社,租了条游船慢渡横滨港,甚至在日落之后的群马山中车震。他们都含蓄地没人提起过彼此的关系,却显然都默认了这种唯一的亲密,手塚想大抵是日本人含蓄的本性才叫他们如此,享受着,希望谁都永远不会改变。

回家了三天,手塚就和不二打了三天手机闲话家常。除夕那晚还是一家人在一起看红白歌会,忍足依旧被妈妈夸赞像个明星似的,而手塚就接着不二的电话在角落里嘀嘀咕咕,长辈们心知肚明,国光在处对象,就开始集火侑士什么时候也有个姑娘。忍足当然知道手塚的那一位也不是个姑娘,却什么也没说,一概打哈哈糊弄过去,给手塚使眼色。今年不二和妈妈姐弟一起去了美国,同外派的爸爸团聚,所以看不着红白歌会,他受托要给不二做转播,你来我往的好不亲近,俨然一对亲密爱侣。

有不二的联络,叫手塚孤家寡人的日子也撕扯日历一般转眼过了,回校之后又和不二约定再去浅草寺参拜,春天都好像来得早了一些。结业式前,手塚按照自己的学习计划开始书写整个学年的总结报告时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同不二也相识快满一年,他在东京的这段精彩的人生里最奇妙的一次相遇,许多压抑了十几年的冲动都像铁板上的肉块一样开始在他体内滋滋作响。春假来临前,不二又问他去不去青森看雪,手塚头脑发热地踏上开往青森的船,在甲板上晕得昏天黑地,夜晚被不二抱在怀抱中,他恍惚到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母亲腹中温暖湿润的胎盘,忘记了所有过去,也无法期盼起未来,一时从夹带着末日预言的令人绝望的1999年抽离。

接到学生课的联络电话也是在船上。北海道消耗了绝大多数手塚这个鱼类爱好者的热情,他躺在船舱里,躺在不二的膝盖上闭目,青森的空气在他们逐渐离开北方的航线中变得稀薄,他听见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像在震撼灵魂的铃声。把自己从那个享受爱情的状态中拔出来,手塚惘然地听电话,学校说新学年的后半程有个出国交换的名额,叫他考虑考虑是否搭乘这趟顺风车,也去欧洲见识见识。也多亏这通电话,才让他想起自己不过一个新大学生,他同不二并非一对已然踏上人生最后几年的末路才出来环游世界的夫妻两口子。

手塚思索一会儿,从不二的膝上起来,“老师问我,大二去不去德意志。”

“那你去么?”不二云淡风轻地,像同他讨论晚上吃点什么一样的普通,听不出他对手塚也许即将离他远去这种可能而感到不舍的情绪。手塚也如此作想,小声地回他“我还没有想好”,又缓缓地婴儿一样躺下,蜷缩成在一个他绝对信赖的环境中最能剖开自己全部的形容。

青森消失在夜幕的海市蜃楼里,不二开始读书上的短诗:我偏爱不向我做任何承诺的道德家,我偏爱狡猾的仁慈胜过过度可信的那种。我偏爱不去问还要多久或什么时候/我偏爱牢记此一可能——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

这首诗手塚也懂得,它叫做《种种可能》。他在东京铺展开的人生,的确比从前多了种种可能,这个世纪末的大城市四处都开始摆设新千禧年到来的倒计时,从青森回到东京站,手塚站在巨大的广告牌下思索起来,他是否接受这个原本对他来说最遥远的可能。

15.

四月回校前,迹部又张罗了他们去赏樱,大圈了好大一块地供这些小年轻私人游乐。闲聊之中也听说到手塚在计划去德国交流留学的事,英格兰长大的大少爷一时兴致来了,开始给他传授同洋人相处的大秘诀,说得手塚一头雾水,仿佛自己已然把这事定了似的。后来他谢了迹部的好意,还是把一切提供经验的希望放到了学生交流课的老师身上,参加说明会、领资料,准备许久,耗到六月才终于把申请材料寄了出去,下定决心要出国去瞧一瞧。

他以前的确没有想过会离开日本去学习工作,那时候的年轻人想得多么广阔,走向世界也不必自己踏出去,还能叫别人走进来——说来有趣,不二虽然看起来闲散惯了,其实偶尔聊起学校里的事情,手塚也感到他与自己本质上相同的理想,也为他期盼着那个面向外国人的不二日语教室能好好成立起来。只是同吉祥寺的朋友们相处久了,手塚也逐渐意识到超乎他意料的世界是如此无尽,他想要出去瞧瞧,反正以后还会回来。学校会在八月为他办理好所有的手续,而十月份新学期一到,他就将启程越过太平洋,在新生活的到来中迎接新世纪。

手塚在新入学时还以为东京会是他最远的久居之处,没想到一年之后,他就已经将足迹推去了冬季会十分寒冷的西欧。寄材料那天在教务处前碰到忍足,这人是来陪朋友申请休学的,那人进了家娱乐公司要专职培训,忍足打趣道中午一起吃个饭,这样手塚也好有个谈资以后能说自己和大明星认识。手塚当然对这些没兴趣,但表弟请客是另一码事,他正了正两下垮在肩上的背包答应下来,去的还是不二和忍足都来看他辩论赛那天,三个人后来去的茶餐厅。

吃饭的时候,忍足的预备小明星朋友说了很多娱乐公司的人给下了如何如何的规矩,每天工作到几点,要穿什么牌子的衣服,还不许恋爱云云,这才叫忍足想起来什么,转而打趣起来手塚,问他道:“嗳,你确定去德国这事告诉你的小男朋友了没?”

手塚起先还反应一会儿,小男朋友原来指的是不二。他这才意识到他和不二的关系,即使已然是个众所周知的秘密,他们自己却无人真的将爱或者喜欢宣之于口,好像没了这道程序,就等于给自己留了全身而退的通路。好比现在,就成了他可以直接独自离开的正当理由。

“还没来得及。”手塚说。还没来得及的意思就是他并非没打算告诉不二就这样走,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时候。

其实这解释他自己都不那么能接受得了。从当初接到电话通知的时候开始,不二只当时问过他一次,之后就再没有提起过这个话题,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在有人明确说出这段关系的本质之前不二无权干涉他的决定。只是手塚以为不二也是深知这点才只和他谈快乐事却从不提分离,而他不清楚的除了德国的冬天会比关东更冷多少,还有不二的沉默也并不是来源于他游戏人生的从容,而是种太过了解彼此才选择回避的妥协。

手塚还是要和不二把他最后的决定说清楚的,他们在诡异的平衡中纠缠了一年,以前没人提及真情真爱是以为他们方才打开的青春至少还能挥霍到新世纪到来,现在离别却先于世界末日,才叫他们这些刚刚迈进成人世界的渺小的人真正体味了一次措手不及。不二不知道他心中揣着这些事,依旧在周末叫他出去玩,等在他的楼下,一同去港口把身上的胶卷都拍完,晚上回到不二的公寓,先天翻地覆地亲热一番,手塚才堪堪开口提及他要出国的事。

他在贤者时间里讲这些,大家都很冷静,如此一想倒是个十分正确的决定。不二躺在他的怀里,正把被角放在手里折来折去打发时间,听见手塚平静地讲述一件大事,他也跟着激动不起来,甚至有些出奇的意料之中。但不二旋即也意识到,在咀嚼干净手塚的阐述后他真正有了情绪波动时,竟然是一些恐怕占据他的心。原来自己根本也不想他走,但措手不及打的就是为时已晚,他不知道现在再挽留是否有用,悻悻地说:“这就要走啊?”

“没有,十月份才飞。”手塚在那时还对他们之间那种在颤抖中平衡的关系抱有极大的信心,仿佛是在和自己相处十年以上的妻子谈论着出差带什么礼物回家。

“去多久啊?”

手塚抬了抬眼皮,“去两年。等我到了那里,就立刻把我的电话告诉你。”

“哦。”不二小小应声,原来手塚还想和他联络,但这一点也没让他感到安慰,心中开始思考到时候他们还能否保留现在的默契,是仍然一对异地分离的情人还是在失去肉体上的联系之后就自动又回到普通朋友。或许根本都不用考虑这么多,他依旧埋头在手塚的怀抱里,感受情爱余热带来的加温,意识到在他们生命的延长中不应该只有喜欢这一件事情。

手塚有着他的追求和理想,世界末日也关不住人们想去新世纪的渴望,吉祥寺的地下就能关得住手塚国光吗?

16.

从六月到十月,手塚和不二的关系仿佛并没有因为手塚即将踏上远途而有所改变,这小半年给人的体会就和他们以往在热恋中时一样,生活的空隙被种种结伴填满,只是在一成不变的日子里,似乎终究是过得比从前快了些。

临行的前一天是个周二,吉祥寺地下每个周二都不营业,但不二约了手塚在那里见面。两个人早上十点赶到夜晚才会开始喧嚣的小世界里,钥匙是不二从迹部那里要来的,从直通后台的门进去,这还是手塚无数到这里来经历中的头一次。打开门,黑暗的地下被扯开一个裂口,即使是大白天也要开灯,不二为了好玩,连带迪斯科灯球也打开了,紫绿的片光在手塚脸上鳞片似的转动,像一只蜥蜴在他身上爬。手塚搞不懂不二想做什么,拉了个椅子在舞池中央坐下来,看着他忙里忙外在扯电线,折腾好一会儿才让麦克风有了声音,大屏幕上是KTV。

“你要唱歌吗?”手塚好奇得有了点笑意在脸上,眼神飘向播放起图片的铅色MV,歌词浮现在大屏幕失真的颗粒里。不二显然是临时抱佛脚准备的告别仪式,他也记不住歌词,背对着听众向着MV目不转睛。

他唱道:“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手塚知道,这是邓丽君,他的妈妈和小姨都喜欢过的女歌手。这首歌十年也该有了吧,邓丽君都已经过世四年了,原来在日本也还是这样火吗。他想过不二是一个比所有人都提前进入新世纪的摩登青年,却没想过他也会做怀旧的事,全日本都在为杰尼斯尖叫的时候他在这个地下歌舞厅为自己唱《我只在乎你》,仿佛他们即将面对的离别会终结的是一段几十年的朝夕相伴。手塚恍惚着,开始感受一种迟来的领悟贯穿自己整个脑袋,也不是没有体会过不二的柔情似水,只是这时候在怀念的气氛下,一切都变得太过浓烈,他竟然真的触碰到一股从不二的背影中流淌出的不舍。

不二也会为他感到不舍吗?即使明日就要告别,手塚也从没有敢细细想过这件事。他理所当然以为如不二那样爱笑又前卫的新青年,是不会被这些情绪所困扰一秒的,他几乎用尽所有他们相处的时光来说服自己接受不二这种乐观,今日却眼见他对着自己的后背上好像裂开一条缝,剥出了里头一块柔软易碎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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