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里維關好了店門，將手中的鑰匙插入門把的鎖孔，轉動一圈，直到發出落鎖的喀擦聲才把鑰匙收回口袋裡。

他看了看不遠處罩在夜色下的街景，又瞄了下手機螢幕顯示的時間，發現原來已經九點多了。

一般來說，里維他們店的營業時間是到七點結束，當天有上班的其他人要負責主要的收拾和打掃，而他要做的是最終的檢查確認，這點和早上的開店準備差不多。

不過一到月底，里維除了原本的工作外，作為店長的他還要親自處理當月營業收支的總結算，填寫報表資料並透過網路上傳，提供給老闆過目，因此當其他人做完份內工作先行離開後，他還必須多花上一些時間才能完成這些事務，而每每等到資料順利提交出去，可以下班的時候，都已經是錯失晚餐的尷尬時間點。

今天是十一月底的最後一天，里維正一邊思考接下來該怎麼解決晚餐，一邊想這次居然又和上個月底一樣忙到現在才下班，腦中卻無預警地浮現了某個金髮碧眼的傢伙。

里維原本記性就很好，長年工作下來也習慣掌握每個客人的特性，但艾爾文是特別的，他記得對方上次來店裡的每個瑣碎細節，當然也包括日期，而距離那一天已經超過一個月了，卻沒再見到艾爾文上門光顧。

想到這裡，里維不禁嘖了一聲，然後才邁出腳步，往大街的方向走去。

「歡迎……啊，我還以為你今天不會來了，結果跟米可預測的一樣，他鼻子真靈，說人人到。」聽見有人進門的聲響，納拿巴轉身剛要打招呼就看到了里維。

「啊啊。不好意思，又拖到這時候了，還有什麼能吃的嗎？」里維熟門熟路地走到自己習慣的吧台位置，坐下的同時才終於覺得放鬆了些。

雖然他不太會在外表顯露出來，但工作整天忙到這時候，確實是有些疲憊。

這裡是里維常來的店，打從第一次來喝酒的時候開始，他就看上這裡簡樸又不過於嘈雜的氣氛，後來陸續又來了幾次，漸漸跟店裡的兩位老闆，也就是米可和納拿巴，變得熟識，自然而然地成了這裡的熟客。

「現在客人不多，應該還可以幫你做薄餅，剛才麵包和濃湯也有剩一些，要嗎？除了這些就只有下酒菜而已了，但你還沒吃晚餐吧？」納拿巴環顧一圈店裡的狀況，想了想目前剩下的食材，提議道。

這間店說起來應該算是餐酒館與酒吧的複合型態，除了酒類和軟性飲料是全時段都有以外，正餐類的料理要在晚餐時段才有提供，等時間過了九點，轉換成酒吧形式之後，吃食方面就只有給客人搭配下酒的點心、餅乾或少量的拼盤。

「沒關係，就那些吧，薄餅我要鹹的。至於酒……」

里維吃得不多，有時甚至會隨便解決或是沒吃，但那不是因為他的食量小，只是對於食物沒有特別熱衷而已，到目前為止身體倒也沒有因此出什麼大礙。

他接受了納拿巴的提議，反正本來就不怎麼挑食，而且這裡的餐點都很好吃，只是考慮到自己從早餐後就沒有進食，比起甜食還是鹹的會好一點，然後就在思考要點什麼酒的時候，有人喊了他，一看發現是米可。

「喔，里維，果然是你啊。」米可剛才在後方儲藏室整理店裡庫存的酒，這時才推開門走到吧台內的位置。

納拿巴看米可過來便交代了幾句，將吧台工作暫時交給對方，自己則到廚房去準備給里維的餐點。

「米可，你來得正好，我要點酒，不過今天我不要啤酒，還有也不要太烈的，有沒有什麼其他比較好的？」

既然是將近空腹了一天的狀態，要是喝啤酒或烈酒下去，恐怕胃是會受不了的，所以里維想了想，決定還是清爽一點的會好些。

「這樣的話……剛好昨天有進兩款不錯的白酒，其中這瓶是含氣泡的，另外這瓶沒有，都可以搭配納拿巴說的那些餐點，如何？」米可看了納拿巴寫的點餐單後，指著自己身後架子上的兩瓶酒示意道。

里維又跟米可聊了幾句，最後決定點沒氣泡那一款的單杯酒。

單杯酒的喝法在搭配餐點上相當方便，而且還可以讓人有嘗試不同酒種的機會，在店裡一直都很受客人歡迎，就連比較少喝葡萄酒的里維也偶爾會點來試試。

點好酒以後，不一會納拿巴就端來了餐點。白色瓷盤裡盛著番茄起司口味的法式薄餅，旁邊另外還有充分加熱過的白麵包和蔬菜濃湯，讓人感覺得到香氣十足又不至於口味過重。

說了聲謝謝和開動後，里維慢慢吃了起來。

「來，你的酒。是說你幹嘛眉頭皺成這樣？其他客人都要被你嚇死了。」

「啊？我本來臉就長這樣。」

米可將醒好的酒倒進里維的杯子裡，順帶關切了幾句。然而里維本人倒是覺得自己跟平常沒什麼差別，頂多是工作完有點累而已。

「對了，里維，你上次不是說你遇到一個特別的客人，結果怎樣啦？」納拿巴邊清洗剛收回來的空杯和盤子，邊跟里維聊著。

上回艾爾文到里維的店裡剪了頭髮以後，里維在某次來納拿巴這裡的時候，剛好跟他和米可提起了艾爾文。

不過說是這樣說，他也只是喝酒時講到有個客人長得不錯，然後有點奇怪等等，倒是沒有鉅細靡遺地描述，而且像名字之類的個人情資當然也不可能隨口說出去。

只不過這時納拿巴不經意地提起，里維又想到對方後來再也沒出現的事情，原本撕著麵包的手遂頓了頓。

「……沒怎麼樣，從那次之後他就沒再來店裡了。」

「是喔……太可惜了，我還以為會有什麼有趣的進展。」

里維沒有糾結太久，反倒很快地回答道。他邊說，邊用湯匙攪了攪濃湯，先喝個兩口，才吃完了麵包，然後在納拿巴接話的時候，把剩下的薄餅和濃湯解決，將空盤交給了對方。

「是有點可惜，但這也很正常，本來就不能期待對方一定會再來找我，反而有來或是有進展才稀奇吧，不過都過一個月多了，可能已經沒機會再見面了吧。」

「你的思考方式太悲觀了。」米可在一旁，邊聽他們聊天，邊拿著乾淨的布仔細地擦拭著洗好的杯盤。聽到這裡，米可忍不住動了動鼻子，嗅了一下，插話道。

「會這樣想也沒辦法吧。對身為同志的人來說，這就是現實。」里維無聲地輕吐了口氣，說完便拿起杯子，喝光了裡面的酒。

事實上，里維是性少數族群裡的同志，而且是同性戀者。

剛才的言下之意是指現實對性少數族群是很不友善的，即使現代人觀念漸漸走向開放，也有部分人為了捍衛性少數族群的權益在努力奮鬥，但整個社會基本上還是以異性戀者為多數。

像他這樣性少數族群的人，光是擔心會不會遭到他人歧視或影響到學業和工作，就已經不可能輕易把自己的性向說出口了，而且要在充滿異性戀者的環境中遇到合適的對象，根本難如登天，更別說要順利進入交往關係的機率有多微渺。

三個人邊喝邊隨便聊，說著說著話題就轉到了另一個朋友身上。

「對了，那傢伙沒來？」

「你說漢、」

說時遲，那時快。他們話剛說出口，話題的主角就自動出現了。

「嗨嗨，大家晚安，米可、納拿巴，啊！里維你也在啊！」名叫漢吉的人聲音非常高亢，一副心情很好的樣子，打完了招呼就逕自在里維隔壁的位子坐下。

「幹嘛，我也在還真是抱歉啊。」里維瞪了對方一眼，然後又跟米可要了酒。

漢吉跟里維原本就是老朋友，套句里維的話來說就是從學生時代持續到現在的孽緣。

另外里維第一次光顧米可這間店的契機，其實是漢吉跟他介紹的，而當時漢吉和米可還有納拿巴早就認識了。

「欸——怎麼會？我是說可以遇到你太好了，我還在想說這陣子都沒看見你，今天要是再沒碰上該怎麼辦呢！」

「臭四眼少噁心了，你就不能換個說話方式？」

「嗚哇，好過分！」

「出現了，里維的毒舌。」

漢吉目前任教於都內的某知名大學，平常總是專注在自己的實驗上，不過對於分享和教學也抱有熱誠，或者應該說他很樂於把自己喜歡的事物推廣給別人，說白了就是個眾所皆知的科學怪人。

此外，漢吉和里維神經質又有潔癖的個性相反，說好聽一點是不拘小節，實際上就是神經大條，比方說他剛才坐下後就立刻順手搭住里維的肩，靠上去一口氣說了一大串，這麼突然的近距離又加上不知道泡在實驗室幾天沒洗澡的樣子，使得里維整個眉頭都皺了起來。

「吵死了，找我到底什麼事？不快說我就當作沒聽到。」在漢吉和納拿巴開玩笑地反擊過後，里維不耐地應了一句。

「喔好啦，你還記得我之前講過我想要辦聯誼餐會嗎？啊，對了，米可，我要黑啤酒和蝴蝶結餅乾。」漢吉解釋道，講到一半想起自己還沒點餐，又轉頭跟米可點了酒和下酒用的點心。

「你說要找你同事和其他朋友弄個聚會，互相認識還有一起吃飯的那件事？」

「對，時間應該會選在聖誕節之前，沾一點節慶氣氛又不會卡到大家其他的預定行程，比方說像你，聖誕節那天還是生日，可能有另外安排吧？喔，納拿巴，謝了。」

既然里維還記得自己上次的提議，要繼續話題就容易多了。漢吉邊說邊接過納拿巴遞過來的酒和點心。而里維則是眼神盯著漢吉，手指輕輕敲著桌面，思考了一下子才又接話。

「那是沒差，不過保險起見我還是先問清楚……你找的都是一般人？你應該知道我的意思。」

雖然里維不是個做事遮遮掩掩的人，但不管是自己還是漢吉打算要找的那些人，性向都是極度隱私的事情，顧慮到現在店裡除了他們還有其他客人，里維才刻意問得隱晦一點，只可惜漢吉的粗神經和嗓門還是出乎他的預料。

「啊啊！你說要去的人是不是同、」

「笨蛋，你太大聲了！」

里維在一瞬間懷疑這到底該算是漢吉的問題，還是自己太過高估對方的錯。先不論自己的隱私差點直接公開，萬一讓其他客人反感而造成店裡困擾就太糟糕了，因此他很快打斷了漢吉的話，然後狠狠地瞪了對方一眼。

「噢，抱歉，嘿嘿……性向方面我沒特別確認過，因為這個聚會主要是大家想多認識些不同職業領域的人，說是聯誼但其實算是交朋友的性質，怎麼樣？有興趣嗎？」漢吉抱歉地搔了搔自己的後腦杓，接著降低了音量繼續說。

「可是你不知道那些人是一般人還是同志吧。」里維稍微瞇細了眼，懷疑地問。

「是沒錯啦。」漢吉邊啃著餅乾邊說，然後又舉起自己的杯子，一口就讓大半杯的啤酒進了肚子。

「……太困難了吧？」

里維眼睛瞪大了一些，畢竟要異性戀者喜歡上同性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反過來說同志要是喜歡上異性戀者，基本上都不會有好下場，所以對於這種事，里維自然也是能避則避。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去跟異性戀者聯誼？不只沒意義，簡直就是自找麻煩。

「啊——但是就像我剛說的，大家只是想多結交一些朋友，主要是因為出社會就很難找到機會認識新朋友了才會舉辦這個聚會，所以你也不用想說往那個方向發展會怎樣，只是當作擴展人脈也行。雖然我不是很清楚每個人的性向，至少可以跟你保證大家個性都不錯。」

漢吉雖然神經大條，但不是什麼都搞不清楚狀況，他明白里維心裡的顧慮，遂又重新解釋了一次。

在他的想法裡只是單純覺得可以交到新朋友不是壞事，參加者又都是篩選過的，所以才會這麼積極邀里維。

「說到這個，里維，你真難得會這麼猶豫，該不會是因為喜歡上之前說的那個客人吧？」

「什麼什麼，哪個客人？是怎樣的人？發生什麼事啦？里維怎麼都不跟我說，小氣鬼。」

沒想到納拿巴突然插進了這句話，漢吉的反應就像是水滴進熱油鍋裡一樣激動。而里維本來還小口小口啜著自己的酒，一聽到這裡，他臉上立刻布滿了黑線。

「你很煩欸，不就只是剛好這陣子沒碰到面嗎……」

「怎麼這樣，我們才幾次沒見到面，沒想到里維就有暗戀的人了，難怪一直不答應我，太令人難過了……」

里維想澄清，但漢吉顯然一點都沒有要理他的意思，而且還越說越莫名其妙。

「喂喂喂！我不是說叫你不要用那種會讓人誤會的說法嗎？真是……我是對那個人有點興趣，但只是有好感的程度，這樣就說是喜歡還是什麼的也太誇張了。」

「既然這樣，那你要不要答應參加我的聯誼餐會？」打蛇隨棍上，漢吉又湊到里維面前，笑嘻嘻地問。

「欸，為什麼會變成那樣……」里維現在的眉頭已經是今晚皺得最厲害的一次了。

「因為你說你沒有暗戀人家啊。」納拿巴繼續火上加油。

「你們兩個……」里維覺得無奈，搞不懂這兩個人到底是怎樣。

「喝吧，這杯我請客。」一旁的米可並不想捲入八卦，也不打算跟著納拿巴和漢吉起鬨，只是默默拿出了自己珍藏的紅酒，給里維倒了一杯，然後放到對方面前。

「米可……唉，算了，漢吉，你說的那件事，我會考慮看看，這兩天再聯絡你。」里維喝光米可請的那杯酒，最後才嘆了口氣，半是放棄地這麼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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