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Idler's Dream

那大概是某一年春天时发生的事情。

破冰者记得那一天的天气非常好，他们坐在一棵正在开花的树下聊天。也许那是棵野樱桃树，因为那些粉白的花瓣上都有个小小的缺口。空气里有股淡淡的甜味，像糖蜜散发的味道，他已经记不清了。又也许并没有什么香味，毕竟旷野里总会有风。事实上确实有风，因为树枝在他的记忆中摇晃起伏，小小的花瓣像雪一般地落到他们两个人的身上。

破冰者记得那个年轻的男人穿了条紧绷在身上的牛仔裤，还有一件宽松的帽衫。他的眼皮总是向下坠着，每说一句话都要很慢地眨眼，看上去还没睡醒。他的头发微微弯曲，随意而凌乱地堆在肩膀上，或许是天生的，或许只是在睡觉时压乱了。他自己并不在意形象如何，草杆、落叶和花瓣粘在他的头发上、他的衣服上。所有叶子细长的野草都尽力将自己伸向他的身体。

要是想完全让那一天重现，还需要更多的细节，很多很多细节，像是他的神情、他的声音、他的语气。这些不能被马上回想起来的部分并没有被破冰者忘记。偶尔，在他不经意地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它们就会从记忆的水底浮上来，像气泡那样在水面绽裂，让他的心绪泛起波纹。

他们两个都聊了些什么？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破冰者现在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去回忆往事。他还记得这个年轻人和自己说过的话，关于模糊的过去和遥远的未来，还有选择与交易。那是一则委托吧？或者是一个誓言？又或者只是一种可能？磨难，喜悦，冷漠，爱情，以及整个世界，这些在当时被他认为无关紧要的东西都在他的脑海当中翻涌着，一遍又一遍。

可是，这个人留下的回忆实在是太少了，要怀念也很勉强。

破冰者静静地看完了报纸上的文字和照片。他盯着它们，可是又没有真的在看它们。它们把他的思绪搅乱了，然后自己也变乱了。词句和图画在他的眼前破碎成片，在空中飞舞。破冰者躺回到床上，手指却还在止不住地颤抖。他想他们，忍不住地要去想。他想他们的容貌、他们的声音，想他们笑起来的样子，想他们理应获得的幸福。那个年轻人……报纸上那张神情漠然的照片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他，他是个有趣的人，可不该是那种冷淡的模样。

我一直以为我没有见过你。破冰者心想。明明有那么多的暗示，那么多的线索。我怎么能如此愚蠢？如此的粗心大意？

现在，四周寂静无声，他躺在这间小小的牢房里，就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宇宙空间。从气窗投射下来的阳光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灰尘，像无数飞舞的金屑，或者是旋转的星辰。破冰者望着空中聚合而又飘散的粒子，头脑中只有一片沉重的空白。那些尘埃看起来离他无比遥远，之间的距离仿佛要以光年计。我被你们抛下了对吗？对吗？破冰者想。你们已经离我而去了，远远地，我再也碰不到你们了。

然而残酷的是，如果不出岔子，他还要孤身一人在这个给予他苦闷与忧郁的小房间里度过二十年。

尽管感到孤独悲哀，但是破冰者并不绝望。二十年毕竟不是永恒，时间的流动也不是均匀的。对于个人来说，时间总是越来越快，快到人捉不住的时候便彻底地溜走，一生就是这样结束的。他想象时间就在自己的头顶上翻涌着，由于裹挟了记忆的余烬而变得可视可见。他们的声音，还有形象，全都从时间与记忆的暗流中垂了下来，像一双美丽的手，牵着他，抚摸着他，安慰着他。只要他闭上眼睛，那双手就能将他从现实之中解救出来，带着他逃回到那一天的记忆里。

那一天，天空是浓烈的湛蓝色，巨大的云彩从平原的另一边飘来，那个已然逝去的年轻人正躺在树荫下的草窝里睡觉。阳光把阴影外的一切都照得发白，仿佛一切都在强光下褪去了颜色，燃烧着，马上就要变成灰烬了。

破冰者情难自抑地向着回忆的中心走去，他脚下的道路是那么平整，那么清晰，它托载着他，也引导着他。还有那些野草和野花，它们舒展叶片和花瓣，冲他遥遥挥手。周围的世界正随着他的每一步而变得鲜活，色彩和气味如同潮水般向他涌来。阳光把风晒得很温暖，轻柔地拂过脸颊，让他脸上的皮肤热热地发胀。他珍藏的记忆，这片广阔的天地，现在又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了。

破冰者对记忆里的他说，喂，醒醒。

那个年轻人哼了一声，在半梦半醒之间翻了个身，然后慢悠悠地坐了起来。

你来啦？他慵懒地打着哈欠，一边揉眼睛一边嘟囔着。宝贝，你今天迟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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