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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方舟】短途旅行

[db:作者] 2025-07-20 15:18 5hhhhh 2640 ℃

黎明灰色的天空上漂浮着淡淡的云带,风把原野上升腾起的水汽吹了过来。车站里,到处都弥漫着美丽的迷雾,车次提示器的红灯在雾气中时隐时现,每个人的毛呢大衣上都结着小小的水珠。候车的乘客拉着家人的手,用乌萨斯语小声地说话、啜泣,每个人都双眼红肿,面色苍白。离别的气氛在他们的头顶盘旋。

离人群稍远一些的地方,有两个人默默地坐在站台的长椅上,一面喝咖啡,一面冷静地旁观着站台上正在发生的一切。年长的那一个头戴毡帽,后背挺得直直的,若有所思地望着火车漆皮斑驳的车厢。年轻的那一个把两只手提皮箱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把手肘支在那上面,兴奋地四处张望着。

“这咖啡太苦了!”年轻的那一个抱怨说,“有股烧糊的味道——您要来点儿糖吗?”

“给你自己加吧。”年长的那一个冲着他笑了一下,低声说,“博士,我们军人是不挑剔这些的。”

“您又忘啦?”博士小声地提醒道,“您现在是我的赫利沙爷爷,可不是什么将军啦。”

“唔,唔。”赫拉格应了两声,“我下回注意,博……博什卡?”

博士笑起来:“只要不说漏了,随您怎么叫。”

太阳渐渐从地平线下方爬了上来,一道道明亮的光线穿透了清晨凉爽的空气,车站里的雾气金纱般地飘扬着。送别的人们越来越频繁地擦着眼泪,背着包裹的年轻人都紧张起来,手忙脚乱地安慰着他们的亲人。检票的时间就快到了。

“那些都是要上前线的人吗?”博士问。

“他们要去新兵营——你怎么知道他们都是去当兵的?”

“我猜的。”博士答道,“伊桑回来说的,塞可夫斯克有整合运动的人,就在咱们目的地的下一站。”

“伯维斯克也不太平,要小心些。”

“我知道,所以才叫您陪我来。”博士对赫拉格说,然后用牙齿撕开了装砂糖的小袋子。

博士的手指搓着纸袋,好让砂糖下落得快一点,浅黄色的小糖粒发出嘶嘶的轻响,好像靴子踩在雪地上的那种声音。没有搅拌棒,博士轻轻地晃动着杯子。

“您在想什么呢?”

“他们说的话。”

“都是些嘱咐吧?像什么‘记得写信’啊,‘不要记挂家里’啊,‘到了你哥哥那边要互相照应’啊。”

“也许能听到些有关乌萨斯下一步行动的消息。”

“放松点,我亲爱的赫利沙爷爷,别想那些事啦!你的博什卡对打仗的事儿可一窍不通。”博士用拿着咖啡的那只手亲切地挽住了赫拉格的胳膊,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则伸了出去,把剩下的砂糖全倒进了赫拉格的咖啡里。

博士咯咯地笑着:“吃点儿糖吧!您得学着做个又任性又可爱的老爷子,脾气还要再坏一点,要不然您可管不住我乱跑——除非用别针把我别在您的衣服上。”

“那你就会被房客拐跑了。”赫拉格说。

“您正要送我去见他呢!”

“坏东西!”赫拉格笑着举起手杖冲博士比划了一下,博士缩着脖子往后躲,险些把咖啡洒到行李上。

“好了,不闹了。”博士说,“亲爱的爷爷,让我把咖啡喝了吧。”

检票的时间到了。博士和赫拉格拎着皮箱站了起来,博士扶住赫拉格提着手杖的那只胳膊,像搀扶长辈那样亲昵地贴着他,仿佛他们真的是一对祖孙。

在他们的身后,送行的人们流着眼泪,发出此起彼伏的、无奈的叹息声,把彼此的手握得更紧,留下一道道浅红色的指印。即将奔赴战场的年轻人们怀着迷茫而沉重的心情登上列车,朝着他们的亲人挥手告别。一想到也许再也不能见面,思念便在这一双双眼睛之间拉起了忧愁的丝线。新兵们板起脸来,努力摆出一副严肃而强硬的神情,不住地摩挲着自己的手掌,管其他人讨烟抽。他们手上浅红的印记很快地消褪了,可那忧愁的丝线却不会被轻易地切断。它像蛛丝一样发黏,黏住苦闷、想念、祝愿、祈求、哭号以及质朴的爱与恨,密密地织成一张细纱般的网。这张网笼罩在乌萨斯的大地上,已经和双头鹰的旗帜一起飘扬了五十年。

新兵们把行李放在货厢的地上,自己则坐在包裹上面。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互相打听各自的来历和要去的地方。车厢里还萦绕着离别后淡淡的感伤,所有人都逐渐沉默了下来,这时,一个来自萨绍拉格斯克的小伙子唱起了歌:

急匆匆的是天上的雁群,

向南飞的大雁啊,你要去向何方?

去比洛尔山的另一边,

那是温暖的地方。

然后,他周围的几个人也受到感染,加入了进来:

急匆匆的是地上的河流,

向南流淌的霍勒瓦河,你要去向何方?

去广阔的大海,

那是温暖的地方。

到最后,满车厢的人都在低声地合唱:

急匆匆的是乌萨斯的儿子,

乌萨斯的儿子啊,你要去向何方?

为何逆着大雁与河流的方向?

我要去前线保卫我的家乡。

我要去前线保卫我的家乡。

我要去前线保卫我的家乡。

……

多么青涩的歌声啊,四十年的光阴过去了,他们还是在唱着深绿色的、高大的比洛尔山,唱着波涛滚滚的霍勒瓦河。他记得他们凯旋归来驻扎在树林里的事情。指挥官喝醉了,在帐篷里睡觉。他们三三两两地去河畔的浅滩饮马。从芦苇丛里传出大雁呼朋引伴的叫声,他们就冲着有动静的地方放枪。枪声把指挥官惊醒了,他举起鞭子要抽他们的背,他们把死雁拎出来嬉皮笑脸地求饶:“大人,长官,就让我们烤去吧!烤得了,我们分你一块肉呢!”那个指挥官放下鞭子,气呼呼地说:“成什么样子啦?啊?这成什么样子啦?打了胜仗,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啦!兔崽子们,快滚开吧!别来吵我啦!”他们一齐冲着指挥官行了个军礼,然后哄笑着跑进树林里,生起篝火,烤东西吃,唱歌,随意地聊天。这些人……还有他自己……那时候他们可真年轻,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烦恼。时至今日,他们的笑声,他们的名字,还在霍勒瓦河的两岸和他的脑海之中回响。

在一声悠长的汽笛之后,坐在座位上的赫拉格就再也听不见那些遥远的声音了。车轮轧过铁道,发出隆隆的声响。窗外的景色开始向后退去。列车开动了。

坐在赫拉格身边的博士没有注意到这些,他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车窗外广阔的原野。晨雾把杂草都浸湿了,叶子向着一边儿伏下去,还没消失的露水在大地上闪闪发亮。更远一些的地方闪烁着河流的波光。河畔的柳树下坐着个钓鱼的人,每当风把野草拨开,博士就能从缝隙里看到他的身影。他把鱼竿架在地上,双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动不动地望着河里的鱼漂,像一尊石像。博士托着下巴,思绪从这个孤单的钓鱼人身上飘远了。他想到了另一个形单影只的人。那个人也会像这样把刀插在地里,坐在废墟上面,孤独而又徒劳地等待着黑夜,等待着明天。

等待着自己。

一想到他,博士的眼睫便垂了下来,视线收回到列车的窗框之内。

“爷爷,和我说会儿话吧。”

“怎么?”

“我又开始想他了。”博士的靴子尖儿一下一下地点着地,他说,“我心里乱得很。”

“不是马上就要见面了吗?”

“没办法,我控制不住。和我说点什么吧,我想缓一缓。”

“好吧。想听我说些什么?”

“说说过去的事吧,您当兵的事。说说那条河,您知道它的名字吗?”

赫拉格眯着眼睛望过去,盯着河流上跃动的金光。他的过去在向他遥遥招手。它们像针尖一样地扎在胸口上,使他的心刺痛起来。是的,他认识这条河,他怎么可能忘记它呢?

“那是霍勒瓦河的支流。”赫拉格把手贴在车窗上,食指缓慢地描画着河水的行迹,“刚入伍的时候,我们那个团就驻扎在河的左岸……”

刚入伍的时候,他们那个团就驻扎在河的左岸。那时候他个子不高,又是全团岁数最小的新兵,所有人都管他叫“小黎博利”。他还记得伊万,他还记得米哈伊尔。还有谢尔盖、阿列克谢、伊格纳季和卡西扬,他记得他们所有的人。伊万是最先叫他“小黎博利”的人。伊万壮得就像一头熊,他老婆也生得高高大大。她来看伊万的时候,也会给他们带来很多的酸樱桃干和粗面包,伊万每次都会多抓一把给他。每当他老婆给他洗衬衫或是补衣服的时候,伊万就会跟她说:“唉,斯乔莎,你看看,哪会有姑娘愿意嫁给这个小黎博利呀?他个子太小啦!”斯乔莎每次都会让伊万把嘴闭上。米哈伊尔和卡西扬则会一唱一和地揭伊万的短儿,嘲笑他在撤退的时候跑丢一只鞋的事情。后来战争开始了,他的手连马刀都握不紧,就被推上前线杀敌了。一年,两年,仗是打不完的。团长牺牲之后,全团的编制就被拆散了。伊万和米哈伊尔还在步兵团里,谢尔盖和伊格纳季去了骑兵团,阿列克谢、卡西扬和他去了其他的部队。再然后,这些精疲力尽、狼狈不堪的人,这些留在他记忆里的人,全都一个一个地住到坟墓里去了。

阿列克谢被流弹的碎片击中牺牲了;卡西扬在后方的医院里染上了伤寒而去世;谢尔盖和伊格纳季所在的骑兵团叛变了,在交战时被另一支部队全歼。而他呢?他很幸运地活了下来,还升了职,后来他在村子里又见到了伊万。伊万失去了一条胳膊,退了役,恐怖的战争和琐碎艰难的生活一齐折磨着这个乌萨斯人,把他变成了一个驼背的、战战兢兢的老头儿。那时候他已经有了好几枚十字勋章,伊万见到他的时候必须要脱帽行礼,要说敬语。伊万的脸上习惯性地堆着讨好的、小心翼翼的笑容。

这是怎么了呀!他问道。万尼亚大叔,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小黎博利”呀!米什卡在什么地方呢?

这是万不能的事情,长官。伊万把帽子攥在手里,嘟囔着:我怎么会忘了您呢?看看,您现在都已经这么……这么高大了……米什卡……我是说米哈伊尔,镇上的委员会从他家里搜出来一支外国造的手枪,说他通敌,去年就已经给吊死了。

可那是他缴获的枪!他生气地喊了起来。万尼亚大叔,这件事您是知道的啊!

可是谁会信呢?长官,每个人都在胡乱揭发别人!谁先告密,谁先诬告,谁就过得好。伊万把脸埋在帽子里大哭起来:他们不让米什卡进家族的墓地,把他丢在野地里,我只能趁着天黑把他埋在霍勒瓦河的河边……

米哈伊尔。那个爱说爱笑的米哈伊尔。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霍勒瓦河畔长眠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乌萨斯的儿子们怎么会落得这样的结局?他们明明应该在前线保卫家乡的呀?伊万的话把他搞糊涂了,他觉得一切都不值得。这颗年轻的心第一次裂成了两半。他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胸前的十字勋章都沉重地向下坠着。他的军功此时成了挂在他身上的枷锁,让他感到耻辱。

再后来……再后来伊万也死了,有人向委员会检举了他埋葬米哈伊尔的事情,他也变成叛徒了。那个委员会把叛徒的名字整理出了一份长长的名单,送到了霍勒瓦河指挥部的办公桌上。而这场夺走了他们所有人的、令他痛苦不堪的战争,最终以“四皇会战”的名字写入了乌萨斯漫长的战争史。

赫拉格望着金光粼粼的河流,透过河水望着自己金光粼粼的记忆。战争胜利了,可是像那时候一样的日子却再也没有了。

博士满面担忧地看着他。

赫拉格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说:“博什卡,你不该向一个老兵打听他的过去。”

“原谅我吧,爷爷。我把自己的过去弄丢了。”博士握住赫拉格的手,低下头,把它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博士说:“我把它忘了,可它却没有忘了我。它有时候会咬我……撕我,撕我的心……我总是想哭。”

“我知道。”赫拉格说,“因为你是个好孩子。”

“但愿您是对的。”博士小声地说,“您可以休息一会儿,喝点儿热茶了。礼尚往来,接下来让我讲个故事吧?是一个关于流浪和杀人的故事……”

十五岁的那一年,他的妈妈自杀了。他的爸爸丢了工作,家里彻底没了收入。他们已经抵押了房子,可还是还不起邮箱里塞得满满的账单。

有一天,爸爸开回来一辆车,把家里所有能带走的东西都塞进了后备箱里。

这车是哪儿来的?他问。

别问了。爸爸说。快点上车!

他只好钻进车里,坐在副驾驶上。他的爸爸给他和自己都扣好了安全带,然后发动车子向着镇外开去。他看着街上的便利店、小吃店,还有一栋栋房子和他的学校,全都飞快地向后撤去。毫无疑问,他们已经超速了。

老头儿。他总是这么称呼他的爸爸。你超速啦。

可是爸爸没有说话。

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他又问。

切尔诺伯格。我打听到那边有个诊所……爸爸含混不清地说,他在发抖,他的牙齿止不住地打颤。

“这就是故事的开始。”博士说,“在家破人亡之后,一位父亲决定开着偷来的车带他儿子去切尔诺伯格求医……”

一路上,他们很少停留,他和他爸爸轮流开车前进。后备箱里所有的东西都被爸爸卖了,卖得的钱都用来给这辆车买汽油,然后是给他们自己买临期的罐头、面包还有水,有时候钱不够,他们就得饿肚子。一切都是为了去到乌萨斯的切尔诺伯格,为了救他的命。

有一次他在开车的时候发病了,剧烈的疼痛让他的意识都变得模糊起来,他把车子开下了公路,还险些撞到树上。从那以后,他的病发作得越来越厉害,能开车的人就只有他爸爸了。在他不疼的时候,他爸爸会和他说很多奇怪的话,譬如在野外辨别方向的办法,又譬如一些常见野生动物的烹饪方法。还有些话他根本就听不明白,但是爸爸让他全部背下来。

有些人会把零钱缝在衣服的内侧。如果你捡到了外套,就要检查一下衣服内侧的针脚。爸爸说。

有些时候,公司会为了掩盖一件丑闻带来的市场影响而投入大量的资本。也就是说,想个好办法,做点儿什么,然后写封勒索信,你就能得到大笔的封口费。爸爸说。

所有长在水里的东西都要煮熟再吃,有些水生植物也会传播寄生虫。爸爸说。

还有,吃大量的安眠药并不是自杀的好办法,死去的过程会非常痛苦。爸爸说。真的,真的别学你妈妈……

“后来,他们一分钱也没有了,只能把车子丢在路边。”博士说,“他们去偷东西,和人动刀子打架,一路流浪。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去乌萨斯治他的病……”

那辆偷来的车给他们惹了大麻烦,他的爸爸和他因此成了在逃的通缉犯。他们在距离乌萨斯还有不到一百公里的一个小镇子里被警方发现了,他的爸爸带着他往森林里逃,希望能借着复杂的地形逃离追捕,然后就迷了路。

幸运的是,警察并没有追上来,在经历了几天提心吊胆的流浪之后,他们找到了一处废弃的守林小屋。他和爸爸只能在这里暂住,每天出去打猎,熟悉森林里的地形,为离开做好准备。他们计划在入秋的时候离开森林,去最近的公路服务站再弄一辆车。

住在这里的那段日子,爸爸每天都会使唤他做很多对他这个年纪来说还过于残酷的事情。

以后的生活想必会非常艰难。爸爸说。去吧,把掉进陷阱里的东西拖出来,无论是什么,去把它的脑壳敲碎,就当是敲碎一块玻璃。你得适应这种事情。

去远一些的地方把血放干净。爸爸说。然后把它的皮剥下来,内脏掏空,埋好,把它洗净,我知道,血会流得满手都是,又腥又滑,但是忍着点儿,别吐出来。你得适应这种感觉。

打架啊,斗殴啊,以后这种事肯定少不了。爸爸说。你得确保你自己能活着。你得适应这种生活,你必须适应它。

有一天,爸爸出去了,却没有按时回来,他出门去找,终于在一公里外的山坡底下发现了自己的父亲。他的爸爸在返回时从山坡上摔了下去,小腿腿骨断成了两截,一截锋利的骨头从肉里戳了出来。

看到他,爸爸显得很高兴,说,真不错,我还来得及再叮嘱你两句。

别想着救我了。我流的血太多了。爸爸侧着身子倒在地上,脸上全是混着鲜血的泥土,虚弱不堪地说。我已经教给你很多事情了,你千万不能忘。以后你会做很多我和妈妈以前从不让你做的事情,你可能会去偷东西,会和人打架,会去杀人……只要你能活下来,我们不会怪你的。

别哭了。我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要教给你。爸爸说。你带刀过来了吗?

带了。

很好。爸爸命令道。现在,动手杀了我。

什么?不!

你必须做!等把狼招来就完了!爸爸吼道。你没多少机会适应杀人的感觉!必须快、准、狠!你明白吗?别哭了,抓紧时间动手!把刀举起来!举起来!你要看着我在这儿把血流干吗?

他把刀举过头顶。

很好。握紧些,别发抖。爸爸说。还记得我们要去哪儿吗?

切尔诺伯格。

很好。记得避开大路。一定要活着。

我会的,老头儿。他的嘴唇颤抖不已。

非常好。动手吧。

他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他杀了自己的父亲。”博士说,“离开森林之后,又经历了漫长的跋涉,他终于抵达了乌萨斯。”

“是个辛酸的故事。”赫拉格点评道。

不知道列车行驶了多久,车窗外已经看不到河流的影子了。渐渐高升的阳光使大地变得明亮起来,梯牧草和针茅在风中摇晃,成群的云雀从草丛中起飞,盘旋一会儿,又落回到茂密的杂草中去了。

赫拉格捧起博士低垂的头,抹掉他脸上并不存在的泪水,然后问:“告诉我,他后来参军了吗?他在乌萨斯帝国军担任什么职位?是骑兵吗?”

“不……我不知道。也许算步兵?但是他会跳乌萨斯的马刀舞。” 博士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还有,他不是乌萨斯帝国军的人,他是整合运动的人。”

赫拉格沉默了。列车隆隆地驶入隧道,在漫长的黑暗之中,他问:

“所以,是那个戴红围巾的小子吗?”

“是他。”

“我知道了……”赫拉格回忆着切尔诺伯格的废墟,那把横着冲他劈过来的红刀。

“您记得他吗?”

“记得。”赫拉格在黑暗中说,“他打得很好,手很稳……确实不错。”

黑暗里,博士想着这个故事,把赫拉格的手轻轻地攥住了。列车的声音距离他的意识越来越远,他的胸口紧绷着,心脏仿佛像梅子干那样皱缩起来,又酸又涩。他的头痛得裂开了,他的幽灵从伤口中爬出来,用冰冷的手指抓着他的身体。幽灵们不停地说着,来吧博士,来这边吧,和我们在一起。

他那不可视的过去正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折磨着他,让他颤抖,要他发狂。

“怎么了?你哪儿不舒服吗?”赫拉格问。

“我头痛。”博士把自己的脑袋放在赫拉格的肩膀上,轻声说,“爷爷,让我靠一会儿吧。”

至于个中原因,其实他心知肚明。

他那消散成了空白的过去正是一切的症结所在。他可以是学者,可以是士兵,可以是奴隶,可以是男妓。他可能爱上过谁,他可能沿街乞讨过,他可能坐过牢,他可能发动过害死无数人的战争。他可以是任何人,他可能做过任何事。无论是谁的回忆、什么样的回忆,他都能把它们填进去,每一次倾听和每一次讲述因而变得感同身受起来。

他可以为所有人而痛苦,为所有事而负责,这些就是他的幽灵。

博士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把所有的幽灵都抱在怀里。他想: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忍受这么多的痛苦?

列车外是一片片金黄色的农田。乌萨斯的妇女们正在田地里收麦子,她们挥舞着亮闪闪的镰刀,割倒一茬又一茬的麦穗,把它们扎好,堆到牲口拉的车上去。她们把头巾解下来擦汗、扇风,讨论着家里的奶牛和其他牲畜。田垄上有一棵被闪电打得焦黑的树,树枝光秃秃的,在树根上却抽出了几根柔软的新枝,嫩绿的树叶微微发颤。土地就是这样,它用一茬又一茬的生命面对所有的苦难,用新的替换旧的。人也是一样,大家遭受着大同小异的罪殃,用眼泪、愤怒以及沉默面对来自生活和命运的折磨,一代又一代。

赫拉格听见博士的眼泪从他脸上滑落时的声音,像明澈碧绿的霍勒瓦河在他的记忆里留下的印象,在平静的表面下翻滚着汹涌的波涛,发出阒寂的呐喊。

“博什卡。”赫拉格轻声呼唤道,“告诉爷爷,他爱你吗?”

“爱。”博士说,“爱得像个傻瓜。”

“那么你爱他吗?”赫拉格又问。

“您觉得呢?”博士低声道,“看看我做的这些事吧……我爱他爱得发疯了。”

“好,博什卡。”赫拉格侧过身子,双手抓住博士的双肩,神情严肃地看着他,问,“告诉我,你是因为他遭受了巨大的磨难而爱他的吗?”

“正相反,爷爷。”博士坚定地说,一边说,一边擦掉脸上的眼泪。

“我越是爱他,就越觉得他所经历的一切令人难以忍受。”

“如果要你现在就和他分开呢?”

“也许我会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吧?”博士故作轻松地发着誓,“那样的话,我就不会再去爱别的一切了,包括我自己。”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赫拉格叹了口气,“要知道,他那么爱你,像你需要他一样地需要着你……”

“可这是不行的,”博士低下头去,把自己的脸隐藏在车厢的阴影里,想着自己的心事,小声地说,“我们爱得过头了。我也想把这话说出来,爷爷。可是我和他、罗德岛和整合运动,我们有着不一样的立场。怎么办呀?爱会把我和他都毁了的。爱会害死他的!”

“所以我不能告诉他。”博士勉强地笑了笑,说,“要不然,我也就活不下去了。”

“那就为他做点什么吧,哪怕是很小的事。”赫拉格叹息说。

“我知道。”博士天真地说着,“所以我才要去见他。我总是要去见他。我会给他带些好东西,我会给他洗衬衣、补他的衣服,我还会和他一起做很多傻事。”

他想了想,又认真地补充道:“是很多、很多的傻事。”

想到这里,博士淡淡地笑起来,扑进赫拉格的怀里去,抱着他,把头靠在他的胸口上,装模作样地央告说:“爷爷,求您啦,把我交给他吧?我爱他!求您把我交给他吧!”

赫拉格一下子被逗笑了,他清了清嗓子,举起手杖在地上狠狠地磕了一下,然后小声骂道:“那个混蛋想要我的博什卡?让他做梦去吧!除非我死了!那个狗东西。那个——狗东西!”

博士趴在他怀里笑了,一直笑到没有力气,身子软绵绵地塌下去,才含糊不清地说:“爷爷,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不中用的人,总是被这些事儿缠得要死。”

“胡说!”赫拉格把他拉起来,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博什卡,你是个好孩子。去爱他吧。别想那些有的没的。还有爷爷在呢。”

到了伯维斯克,他们把行李存在旅店的房间里,然后一起在镇子上闲逛。

赫拉格反复追问博士和他约定的是什么时候,以及在哪见面,可是博士不肯说。他总是借口说还早,还可以再转转,最后被赫拉格问得没有办法,只好说他可以自己去。

“那不行。”赫拉格的态度很坚决,“这儿离整合运动的据点太近了,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风险。”

“没关系的,又没有多远。”

“说不行就是不行。”

“行吧,行吧……他说镇子外有片向日葵田,他就在那儿等我。”博士小声地嘟囔着,“您可真是个老古板将军……”

赫拉格举起手杖敲了下他的头。

镇外。原野上。复仇者把马拴在树林里,自己一路飞奔到田地旁边的树下等着,张望着。一片片金黄的向日葵正迎着阳光开放,蜜蜂飞来飞去,嗡嗡地叫着,吵得他心烦意乱。温暖的阳光晒得他越发焦躁起来,他索性爬到树上,坐在树荫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道路的尽头。

博士怎么了?他为什么还不来?复仇者心里忐忑不安起来,他止不住地想:难道他出了什么事吗?

又过了一段时间,博士的身影终于缓缓地出现在道路的另一头。复仇者从树上跳下来,挥着手大喊:“这边儿!我在这儿!”他朝着博士跑过去,一直跑到他跟前,把他拉到自己身后,一面和博士说话,一面紧紧地盯着赫拉格。

“你怎么才来?”

博士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尖,解释道:“爷爷一定要送我来……”然后博士抬起头,好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那样笑了,拉起他的胳膊走到赫拉格面前说:“爷爷,就是这个人!”说完,博士又转向他,大声宣布道:“这位就是我的赫利沙爷爷。”

“爷爷。”摸不着头脑的复仇者只能傻乎乎地问好。

赫拉格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把博士拉回自己身边,唠唠叨叨地叮嘱道:“好啦,博什卡,我把你送到了。要注意安全,知道吗?记得返程的时间吧?到时候让他送你回来——不许自己跑回来!那样太危险。都记住了吗?给我重复一遍。你要听话,不然下次就把你用别针别在我边儿上,教你哪儿也不许去。”

“好啦,爷爷,您真的快成我爷爷啦。”

“你个坏东西。”赫拉格举起手杖冲他比划了一下,“去吧。和他走吧。对他好一点儿。”

博士笑嘻嘻地答应着,拉起复仇者的手跑远了。

“赫拉格什么时候成了你爷爷了?”复仇者问。

“别管这些。”博士忽然站住了,问,“你是怎么来的?”

“我借了匹马。”

“借的?”

“……偷的。”复仇者伸手去拉他的胳膊,“走呀,干嘛傻站着?”

博士背起手来,慢悠悠地踱了两步,笑道:“你想我了吗?快说,不说我就不走了。”

“你又来了。”

复仇者叹了口气,一下子把他抱了起来,直直地往向日葵田里走。博士轻轻地推他,打他,踢他,抓着他的衣服,把他的头圈在自己胸前。

“说呀。”

“想。你总是不来,我都等急了。”

“是我不好。”博士伏在他头顶咯咯地笑起来,说,“我多补给你一次好啦。”

他们在高大的向日葵之间钻来钻去,金色的花粉像雪尘一般地洒在他们两个人的头发上、脸上、衣服上。复仇者把博士放下来,抱着他,把脸埋在他的鬓边,呼吸着他身上那股暖融融的味道。

“就在这儿吗?”

“怎么了?不会有人看到的。”

“会有人来吧?”

“不会的,已经是下午了。”

他们把外衣脱下来,铺在地上,胡乱地抹掉对方脸上的花粉,抱着,吻着,嬉笑着倒在一起。向日葵的叶子沙沙作响,雪白的云彩匆匆地从天空中流过,把巨大的影子投在大地上。博士看着尘埃朦胧的空气,无数细小的粉尘被斜射下来的阳光照得亮晶晶的,在空中时隐时现地飘浮着,而后又被他的喘息吹乱了。

博士咬住了复仇者的肩膀。

风声,蜜蜂的嗡嗡声,云雀的叫声,赶牲口的吆喝声,全部遥远地传来,从向日葵之间的空隙里穿过,在阳光下消失了。透明清浅的河水和缓地流淌,汇入风景优美的霍勒瓦河,这片广阔的天地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只是静静的,只是默默的。

博士的视线越过复仇者耸动的身体,望向世间的一切。他的嘴唇微微动着,无声地向飞逝的云彩、向路过的和风以及所有一切宣告:

我真的很爱他。

也许时间可以慢一点吧?也许命运会对我们网开一面吧?博士想。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去爱他。这个光辉灿烂的世界应该能容留这么一点渺小的愿望吧?

沉浸在短暂的幸福所引发的心碎里,他天真而固执地发着誓,他发誓要毫无保留地去爱,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转圜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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