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當鶴丸國永再次見到一期一振，距離那個混亂的夜晚已經過去了兩天

只是這次見面的地方不在遊廓，而是在吳服店五條屋的店門前

這個下午，正好是鶴丸國永顧店的時間

在店裏坐着的他，遠遠就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身材肥胖的東家，以及被他推搡着的一期一振

大概猜測到是什麼情況，但沒待他開口，東家便向一期一振狠狠踢了一腳，要他跪在鶴丸國永面前

「實在太對不住了，少當家，這傢伙不識抬舉不止，居然還敢弄髒您的衣服」

他邊說着又踢了一期一振的肩膀

「還不快點給少當家賠罪，也不想想你是什麼身份」

一期一振稍作沉默，抬起的雙眼佈滿了血絲

「真的很對不起，鶴丸國永大人，我……是小的錯了，小的甘願受任何懲處，您大人大量，請不要怪罪東家」

一期一振些微顫抖的聲音，聽得鶴丸國永是心痛也是氣憤

但畢竟是自家店頭不便發作，只好在桌下握緊了拳頭

「算了，那衣服我本來也覺着舊了，就當是扔了罷」

壓下情緒，鶴丸國永擺了擺手

「那…為了給您消氣，我們今晚備了珍餿盛宴恭候您的大駕，不知道少當家您是否...」

東家一邊賠笑着，一邊給一期一振使眼色

但一期一振只是低着頭，什麼話也沒有說

「嘖！」

東家看是氣得五官都皺在一起了，但又想起還在鶴丸國永面前，也只好壓下不悅，馬上賠起笑來

「您安心，少當家，我們一定把他仔細『教育』好了，準保您今晚流連忘返」

東家意有所指地說着，猥瑣地笑着壓下了聲音

「只要您能舒心，需要的東西我都給您備着呢」

正是聽了東家的那些話，鶴丸國永整個下午都煩躁不堪

罕有地早早從店裏離開，他坐上了駕籠便直奔遊廓

「混帳，我可沒有大方到讓人在我之前對他出手啊」

他悔恨地念着，剛才就不應該讓他們離開

鶴丸國永明明知道，一期一振沒有錯

要說也是自己沒有忍住，不小心把他嚇到才發生那樣的事

可是，在那種恩客至上的地方，一期一振的行為就是錯的

只要逆了客人的意思，他做什麼都是錯

他最應該做的，就是脫去衣衫張開雙腿，接受鶴丸國永對他做的所有事情

但鶴丸國永並不願意這樣

所以他可以接受一期一振推開自己，甚至還在為那天的一時衝動而懊惱至今

駕籠才停下，鶴丸國永便匆匆跑了進去

「咦，鶴丸國永大人您……呀！」

才打開店門，婆子便被鶴丸國永抓住了手臂

「你們東家呢？」

「啊、啊，請、請您稍等」

察覺到鶴丸國永的臉色，婆子急急忙忙地跑開了

然後，到了胖胖的東家氣喘吁吁地登場

「呼、呼…沒想到您那麼早就來，少當家，我們還沒準備好呢」

「他呢？」

「啊，他…」

「讓他馬上來見我，不然我就自己找去」

鶴丸國永說着，便一副要往裏闖的勢頭

「哎、等等，就算是五條屋的少爺也不能壞了這裏的規矩呀」

急忙擋在鶴丸國永面前，東家試圖安撫他的情緒

「您先別急，我讓太夫在房裏伺候着您，他很快就來了」

鶴丸國永當然知道這裏不是自己可以亂闖的地方

就算是恩客至上，在這遊廓中也自有它的一套行事規章

一旦犯了規條，罰款事小，就怕以後見面就難了

所以，就算大膽如鶴丸國永，剛才也不過是在嚇唬東家罷了

既是不能硬闖，鶴丸國永也只能壓着怒火，隨女人到房間候着

「先喝杯酒消消氣吧，大人」

接過女人遞來的酒杯，鶴丸國永一飲而盡

早就看出了鶴丸國永的煩憂，女人輕撫着他的手

「大人毋需擔心，只是小小懲戒避免不了」

從女人手中抽開手，鶴丸國永又乾了一杯

知道自己此時也只是東家的權宜之計，但女人還是繼續說道

「想來，妾身可真羨慕着您二位呢，大人」

「什麼意思？」

「沒，並沒有什麼意思」

女人搖搖頭，想着還是把話咽了下去

差不多也到晚席開場的時間，女人已經退去了

周圍飲宴的喧鬧籠罩着這個客間，鶴丸國永壓抑着，緊閉雙目

「久等了，鶴丸國永大人」

隨着東家的聲音，一道道精美的菜式從拉開的門中端送進來

在全部東西設置完畢之後，一身透薄衣衫的一期一振出現在鶴丸國永眼前

「一期一振見過鶴丸國永大人」

恭謹的態度如同當初見面一般，但又像是更加陌生

鶴丸國永有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

時隔兩天的二人獨處

儘管如往日般用着酒菜宴席，但感覺已經不同

似乎有種難以言喻的疏離感，明明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

鶴丸國永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一期一振為自己斟酒

隱約露出袖口的肌膚上，還留着被打過的傷痕

忍不住一下抓着他的手腕，看他因疼痛而皺起的眉頭，鶴丸國永不禁鬆開了手

「很疼嗎？」

「謝謝大人關心，來，請喝杯酒吧」

「他們打了你多久？兩天？」

「……等下完了宴席，請讓小的伺候您就寢…小的已經把身子都清潔乾淨了，只要大人……」

「看着我說話，一期一振」

搶過一期一振手中的酒壺，鶴丸國永擰過他的下巴，死死地抓住他的視線

然後，短暫的對視，鶴丸國永放開了他

因為他發現了，一期一振在發抖

「……對不起，鶴丸國永大人。是我太得意忘形，都忘了自己的身份」

一期一振低着頭，看着漸漸握緊的雙手

「能得到您的厚愛，是我的榮幸。像我這樣的人，並沒有拒絕您的資格」

他伸手勾着鶴丸國永的肩膀，微張的雙唇緩緩靠近

此刻鶴丸國永若是要抱他，他也絕不會拒絕了

可是，鶴丸國永拒絕了

他一把推開了一期一振，與他拉開了距離

「要說抱歉的，太過得意忘形的是我」

注視着一期一振睜大的眼睛，鶴丸國永抓着他的肩膀

「那天是我一時衝動，沒能把握好分寸，讓你受驚了」

長長嘆了口氣，鶴丸國永低下頭

「明明不是你的錯，卻累你挨打受罵，我究竟都做了些什麼？」

已經不懂如何能把話說得更加動聽，鶴丸國永此刻只有說出內心最真實也最害怕的事情

「你會討厭我嗎，一期一振」

「……我、怎麼可能討厭您」

和剛才不同，一期一振的聲線也透露着內心的動搖

「明明是您一直溫柔地遷就着我」

並不是出賣肉體，也不是自暴自棄

這些日子的相處，一期一振漸漸覺得

如果對象是鶴丸國永的話，就算為他獻上這副身體，他也不會再抗拒了

然而，他並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出現這樣的變化

「為什麼您要對我那麼好？」

為什麼偏偏會是我呢？連日的疑惑終於變成說出口的一句話

「因為我喜歡你」

鶴丸國永毫不猶豫地給出了答案

「說來見笑，我從第一次看見你開始，就看不見其他任何人了」

從未想過自己會說如此拙劣的話，可是回過神來就已衝口而出

這些天來困擾着鶴丸國永的事，如今他終於明白了

喜歡，就是喜歡

無關性別或其他，本一開始，他就被一期一振這個人深深吸引

「……是嗎」

得知鶴丸國永的答案，一期一振的心臟跳動不已

他很開心，但又彷彿被某種無形的東西牽扯，似有一道陰影

「鶴丸國永大人，我……」

一期一振茫然的雙眼來來回回又到鶴丸國永身上

儘管其他的一切都無法辨明，只有一件事他很確定

「……其實那天晚上，我並不討厭您做那種事」

一期一振的臉泛着薄紅，讓鶴丸國永有種衝動想把他抱住

但，似乎還沒到那個時機

在花街柳巷中，充滿着各種各樣的情愛

比起完滿的結局，更多的都只是無疾而終

生活在其中的一期一振，大概已看得麻木

儘管自己付出的是真心，但能否足夠減輕他的不安？

若是一直得不到回應，自己的耐心還能等待多久？

鶴丸國永也在撫心自問

「沒關係，慢慢來就好」

像是說給自己，又像是在告訴一期一振，鶴丸國永笑得溫和

「還好我家的錢還挺多的，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來見你」

帶着些許自嘲的意味，鶴丸國永的指尖試着觸碰一期一振的手

他並沒有躲開，他也索性將手覆了上去

用畢了酒菜，鶴丸國永握着一期一振的手

瘦弱的手不僅紋理粗糙乾硬，還有大大小小的破口，更別說手臂上被踢打留下的瘀傷和紅腫

鶴丸國永凝視着，緊緊地皺着眉

未及察覺鶴丸國永的情緒，一期一振此時的意識全都在被握着的手上

此刻的觸碰有什麼意味，一期一振認為自己已經明瞭

默默地拉開衣襟，他已有覺悟接受之後發生的一切

但鶴丸國永卻制止了他繼續把衣帶鬆開

「今晚就這樣睡吧」

鶴丸國永邊說邊將一期一振的衣服拉上，細緻地把腰帶綁好

「……你也不許走，他們若發現你出去了，不知又會對你怎樣」

輕薄的料子隱約透出了肌膚的顏色，他也是耐着裝作看不到

若無其事地走到被褥前，鶴丸國永翻開了被子

「正好這褥子挺大的，今晚將就着一晚吧」

「不，謝謝大人的好意，您為我想了那麼多，我不可以...」

「讓你睡就睡，我不會碰你的」

一期一振明知拗不過鶴丸國永，只能乖乖地躺入被褥中

看着特地隔着距離躺下的鶴丸國永，一期一振才發現此時心中竟有種莫名的失望

儘管如此，細微地感受着鶴丸國永的體溫，這兩天的困倦勞累終於悉數襲來

很快地，鶴丸國永的耳邊便傳來了平穩的鼻息

想也知道，一期一振這兩天都沒有好好睡覺

打罵挨餓，還要繼續雜役的工作，這副身體大概早就要累倒

看着一期一振清淡憔悴的臉，鶴丸國永不禁伸手過去

小心翼翼地撥去那遮着眼睛的頭髮，卻不經意碰到了他肌膚

溫暖柔軟的感觸讓他內心一陣心猿意馬

不敢多想，鶴丸國永只好趕快閉眼睡去

半夢半醒間，一個動靜窸窸窣窣地朝自己靠近

鶴丸國永睜開眼，是熟睡了的一期一振

太冷了嗎？還是......

也不作過多思慮，他伸手便把他攬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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