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鶴丸國永緩緩睜開眼睛，眼前是被陽光反射得亮晃晃的天花板

不自覺抬手擦上眼角，濕濕的，像是在夢中哭過的痕跡

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有種刻骨銘心的痛

可是一覺醒來，卻發現什麼都記不清

隱約只想起有張臉孔，很懷念，卻又很模糊

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夢？為什麼心中像是空了一個大洞？

「啊啊，為什麼還會夢見那麼久以前的事」

無意識間，他自言自語

此處是五條家的別邸，群山環繞的風水，恰是塊避暑的勝地

鶴丸國永很喜歡此處的景色，夏暑時節總會呆上十天半月

呼吸清新空氣，欣賞山川美景，也是一種忙裏偷閒的散心

自繼承家業成為五條家的當家，掌管五條屋的全盤生意，鶴丸國永每天的生活都是勞勞碌碌、營營役役

不管生意買賣、交際應酬，還是家裏的大小事務，都需要他過問定奪

這種能讓他喘口氣的時光就更顯得彌足珍貴了

可是，此時鶴丸國永的心中並不清靜，今早的夢仍纏繞在他的腦海中，讓他不禁輕嘆出聲

心中正鬱悶，一陣輕快的腳步聲便由遠至近而來

「爸爸！」

鶴丸國永循聲看去，一個小女孩正奔向自己

「不是說了不可以在屋子裏跑嗎」

鶴丸國永嗔聲到，伸手輕輕捏了小女孩的鼻子

「你啊，可是我們五條家的千金大小姐，要有點規矩哦」

「嘻嘻，抱歉」

女孩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拉起鶴丸國永就要走

「怎麼？有什麼好東西要給爸爸看嗎？」

看着站起來的鶴丸國永，小女孩笑着說道

「爸爸您有客人來了」

這處別邸向來鮮有來客，那麼，現在到訪的客人又是哪位？

鶴丸國永疑惑着，信步來到會客間

「……鶯丸老師？！」

看見會客間裏坐着的男人，鶴丸國永掩不住臉上的驚喜

「好久不見了，國永少……不、現在該叫老爺了」

名為鶯丸的男人應聲站起，微笑着迎了過去

一陣簡單的寒暄，鶴丸國永忽然留意到鶯丸身後的人

「老師，請問這位是……」

「啊，您看我都忘了！來，向五條家的老爺請安吧」

鶯丸笑着將青年引到鶴丸國永面前

只見青年緩緩抬頭，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被搶先了一步

「一期……」

翻飛的記憶一下子找到方向，夢中模糊的臉孔瞬間清晰，鶴丸國永不自覺地叫出了那個熟悉的音節

「哦？怎麼，原來你們認識？」

鶯丸的語氣帶着驚訝，鶴丸國永卻為難着不知如何解釋

「我……」

「還在遊廓的時候，我有幸曾和老爺有過數面之緣」

青年、一期一振靜靜地說，那聲線讓鶴丸國永覺得遙遠又陌生

心中沉睡的一切如同風暴般甦醒

越過了鶯丸，鶴丸國永怔怔地看着一期一振

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卻注視着鶯丸，彷彿無視了自己的存在

他甚至認為，在那清澄的目光中帶着一些他不希望知道的情感

壓抑着心中複雜的思緒，鶴丸國永只好裝作若無其事地在會客間與鶯丸閒談

鶯丸是鶴丸國永幼時的三味線老師，因性格平易近人且技藝高超，鶴丸國永從小便很親近他，也待他師長般的尊敬

當年鶴丸國永的結婚典禮上，鶯丸也是座上的貴賓

如今再會，自是有道不完的話題

「想來，從老爺的婚宴算起，也有七、八年沒見了，不知老爺家中各位安好？」

「謝謝老師關心，家母年邁，但精神矍鑠，三天兩頭往佛堂裏跑，抄經禮佛也算有個寄託，至於內子……」

鶴丸國永頓了一頓，眼角竟不自覺地飄向了鶯丸的後方

那裏，一期一振默默地坐着

「她已經搬回丸屋的娘家去了，似乎生活得很好」

聽不出鶴丸國永的用意，鶯丸只為話中的表象搖頭嘆息

「噢……那可真是可惜了」

大概是盛夏的氣候讓人局促不快，鶴丸國永不禁拉了拉衣領

心裏想着要轉移注意，他喚來一旁伺候着的傭人

「…去把小姐叫來」

很快，一個嬌小的身影便撲入他的懷中

「爸爸！」

聽着小女孩歡快的聲音，鶴丸國永漸覺寬心，似乎凝住的氣氛也開始流動起來，他伸手扶住了她的身體

「別胡鬧，還有客人在呢」

一邊裝作生氣的樣子，鶴丸國永讓小女孩坐在身旁

「我想老師您大概還沒見過小女，只是這孩子生性頑皮，請老師不要見笑」

「哈哈，孩子生龍活虎的就是好，十足老爺小的時候」

鶯丸回想着鶴丸國永的幼時，不禁笑出聲來，鶴丸國永只好苦笑着摸了摸小女孩的頭

「來，小莓，這位是以前教爸爸彈三味線的鶯丸老師，快去給老師請安」

「您好，鶯丸老師，我叫小莓，今年七歲」

小女孩甜甜地行禮，看起來十分伶俐，鶯丸也滿意地點着頭

「您好，小莓小姐，在下鶯丸，這邊這位是一期一振哥哥」

「一期……？」

小女孩側着腦袋，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一期一振，笑容瞬間綻放開來

「哥哥您的名字和小莓一樣嗎？！」

面對小女孩的天真發問，一期一振有些愕然，但很快就沉住氣

「雖然並不一致，但小姐您這樣說一期一振萬分榮幸」

正是禮數周到地應付着童言，剛才還規規矩矩坐在父親身旁的小女孩卻已跑到了一期一振跟前

「哇，爸爸你看，哥哥的眼睛好像兩顆寶石一樣，好漂亮！」

大大的眼睛熠熠生輝，彎彎的眉目笑靨如花

正是小女孩的調皮舉動，讓鶴丸國永碰觸到一期一振的視線

淡然的雙目，收攏着所有感情，好像清風吹過不留痕跡

——難道他已經忘了嗎？

胸間一絲刺痛，他克制着臉上的表情

「小莓，太失禮了，回來」

裝作嚴父的語氣，鶴丸國永向小女孩招了招手

嬌慣的小女孩沒有理會父親的話，甚至拉起了一期一振的手

「爸爸，我可以和哥哥到庭園去玩嗎？坐在這裏好無聊」

這股任性勁就跟鶴丸國永如出一轍，他不禁苦笑着搖頭

一期一振此刻也是不知所措，便將視線投向前方的鶯丸

「呵呵，小姐這模樣還真是十足了。老爺，若您不介意的話，一期一振，我看小姐也挺中意你的，你陪我坐着也是困頓，不如就陪小姐到庭園走走吧」

鶯丸輕輕地笑着，替臉色尷尬的兩人解了圍

儘管不甚情願，一期一振還是隨小女孩離開了

這偌大的會客間裏，只剩鶴丸國永和鶯丸二人

雖說曾是老師與學生，其實兩人的年紀相差無幾，此刻看來就像故友敘舊那般

「聽說老師這些年都在四處遊歷？」

雖然很想知道關於一期一振的事，很想知道他為何會在鶯丸身邊，還有這數年發生的一切，但鶴丸國永不知如何開口

真如一期一振所言，只有見過數面的情分，又怎好唐突提起

於是只好隨意找了些話題，希望繞着路子也能達到目的

鶯丸當然不知道鶴丸國永的真意，只是向他道着旅途的點滴

究竟看過怎樣的風光，經過怎樣的山嶺，這些一切鶴丸國永都無心理會，心中另有所思的他只能不失禮數地應對

「老師四處浪游，也該把這國土踏遍了吧」

「是吧？不過年紀漸長，我也想着該尋哪處安定下來了」

和一期一振一起嗎？就兩個人？鶴丸國永心中升起一股妒忌

全然不知鶴丸國永的情緒，鶯丸自顧自地說

「不過，我還擔心着那孩子啊……」

聽着鶯丸的話，鶴丸國永的漫不經心又找到了焦點

「一期一振…先生他怎麼了？」

聽說，一期一振跟在鶯丸身邊也快有九年光景

兩人在遊廓相識，一期一振便隨鶯丸離開了那裏

該是鶴丸國永新婚之時，兩人開始了遊歷四方的旅程

一期一振如弟子般，一邊照顧着鶯丸的起居飲食，也一邊向他學習三味線的手藝

不經不覺間，憑着精湛卓越的技藝和俊朗不凡的容姿，這位遊廓出身的青年也成了一位小有名氣的樂師

每到巡演停留之處，時不時都能收到姑娘們的情書，甚至也有富家豪族的千金不惜費巨資送禮求愛，但他都一一婉拒了，就連禮物情書也一概退還

居無定所的數年間，也曾有過幾段短暫的戀情，但到最後似乎都是不了了之

年歲交疊，明明早已為父的年紀卻仍形單影只，甚至放棄了尋找伴侶的打算也說不出因由

「就算不想成家，但我覺着那孩子根本就是要漂泊一生啊」

鶯丸憂心地嘆道，搖了搖頭

聽着鶯丸敘述的事，鶴丸國永心中難以言喻

一開始，他以為兩人會是更親密的關係

但言談間，鶯丸對一期一振的關愛，卻又更像單純的師徒之情

他知道自己思想齷齪，不應擅自揣測，但心裏就是忍不住懷疑

那些隱含着的妒忌和不甘，在重遇一刻就焦灼着他的心

即使對方不是自己熟悉的鶯丸，若一期一振現在已有了託付一生之人，鶴丸國永也會就此停下腳步

但豈料他如今仍孑然一身，鶴丸國永幾乎掩飾不住內心的欣喜

他才發現，他以為已經淡忘的這份感情，此刻正漸漸死灰復燃

還可以回到過去嗎？還有機會回到過去嗎？

說不定他三兩天後就會離開，又跑到自己不知道的地方

如今一別，就怕是此生不復相見

可怕的預感刺痛着鶴丸國永，他凝重地皺起雙眉

「哎呀，您看我說的，讓老爺為拙徒操心了」

對兩人的煙花舊夢一無所知，鶯丸以為那只是純粹的擔憂

「……不，沒什麼」

鶴丸國永搖搖頭，也是逼迫着大腦思考如何讓一期一振留下

——必須要有個名正言順的理由

儘管鶯丸是可信任之人，但真的要坦白他們曾經的關係嗎？

可是又要怎樣了解一期一振現在的想法？

想起剛才的對視，鶴丸國永只覺心中被揪住的痛

沉默間，鶯丸端正了坐姿

「既是讓老爺您如此掛心，那我也不妨細說了」

恭敬地行禮，他抬頭看着鶴丸國永

「希望老爺能看在我的份上，給拙徒謀份差事」

——？

鶴丸國永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剛才說過，我已經厭了到處行走的生活，今後是打算回鄉過些安適的日子，寫寫曲子教教琴」

鶯丸笑得淡泊，眼中漸漸浮現了一些惋惜

「我知道那孩子心中還有些迷惘，可慚愧的是，身為老師的我卻無法為他指引方向。他想要的答案，大概還需要他自己去思考和尋找吧？我雖無能為力，但我知道他應該還有更適合他的生活。如今若是跟我到那種鄉下地方去，怕是就此把他的才能埋沒了」

何止是師傅，聽起來更像是一位兄長父親

鶴丸國永看着鶯丸，只覺心中的猜忌更顯醜惡

但轉念一想，鶯丸的這番話便是一個至關重要的『理由』

本來還苦惱着該如何開口，沒想到事情竟會如此發展

壓下心中的狂喜，鶴丸國永試圖讓語氣顯得如往日一般

「那……不如就讓一期一振先生留在我…留在這個五條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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