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積壓了一整天的雨終於在夜裏降下

聽着雨點淅淅瀝瀝地敲擊着瓦片，一期一振徹夜難眠

不知道是因為漫天的雨，還是因為奏了久違的曲，他的心此時正騷動着，似乎在醞釀一些難以說明的感情

遠處的閃電一下下地點亮着這個屋子，他望着那一道道閃光，

思憶漸漸飄回過去

十年前，那場大火過後，來遊廓耍樂的客人減少了許多

大火不僅燒毀了大片的住宅商舖，熊熊烈焰更葬送了許多人命

整個城市一片愁雲慘霧，百廢待興，就連遊廓這樣的夢幻天國也被蒙上了一層陰雲

客業蕭條，為了生計，在遊女樓相對清閒的時段，一期一振還會到附近街區協助房屋復建

聽說吳服店五條屋也有店鋪在大火中毀於一旦，但幸好只是其中一家分店，也所幸未造成人命傷亡

想到鶴丸國永又會為此忙碌而無法相見，心中儘管有些寂寞，一期一振也明白這是無可奈何

充實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轉眼間已別過了一整月

就算深知身份卑微，一期一振還是忍不住提起了筆

您最近身體好嗎？工作是否很忙？我很好，也請您多多保重

『……我很想念你』

寫不出的一句話，若是寫了，他會馬上飛奔前來嗎？

可是一期一振知道，自己斷不能說那種任性胡言

書信送了出去，便是日復一日的等待

每天看着飛腳在眼前出現又離開，每次都是期望又失望

想必工作很忙吧，還沒來得及回信吧？

偶爾從別處聽到關於五條屋少當家的消息，只道他依然安好，一期一振便已經心滿意足

在與那位大人再會之前，要繼續練字讀書，把三味線彈得更好，好讓那位大人高興才行

在孜孜不倦的自我安慰中，日子一天天地過去

經歷大火的洗禮，城市慢慢重生

遊廓恢復了昔日熱鬧的光景，一期一振的生活也重新忙碌起來

「……聽說了嗎？那個五條屋的國永少爺要結婚了」

某天，一個消息在一期一振耳邊炸裂

『晴天霹靂』，這是一期一振第一次明白這個詞語的意思

那夜別離依然歷歷在目，但原來那場大火已經過去了一年

孤獨地看了十一次月缺，一期一振抬頭看着這第十二次月圓

送出的那封書函石沉大海，傳到耳邊的竟是這樣的消息

儘管早有耳聞五條屋和丸屋相親，但一期一振都裝着糊塗

對於那種富商巨賈的家族，這是遲早發生的事

一期一振明白，自己的身份根本沒有資格探聽

記得當初鶴丸國永說要替他贖身，一期一振是高興也是擔心

高興於他對自己的心意，但擔憂着實際的情形

他只是一介雜役，本來就與遊女不同

既是沒有任何賣身的契約，也沒有需要清還的債金

只要向東家明示，就能按着辭職的規矩離開

根本用不上贖身這樣大費周章的手續

他不願離開，只因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獲得任何名份

一旦離開遊廓，只會讓鶴丸國永更難尋得相見的藉口

所以一期一振曾期望過，只要不離開這裏，即使鶴丸國永結婚成家，兩人也可以繼續在遊廓中相會

儘管對他的夫人感到抱歉，但遊廓本就是尋花問柳的溫柔鄉

或許那位大人也會，背着家中的嬌妻前來再度春宵

就算鄙視着自己這種低劣的想法，但這就是一期一振的私心

可是，已經一年了

門外的櫻花散了又再滿開，一期一振卻等不到鶴丸國永再來

以為當中有什麼意外，原來這便是他的回應

果然，這個才是這片煙花之地的現實

該是夢醒了嗎？也該是夢醒了吧？

想起了女人曾說過的話，那一天，他抱着三味線，在那寂靜的河邊彈了一夜

「你決定不等了嗎？」

女人放下三味線，看着眼前憔悴的青年

她曾經寄望過，他會得到自己無法得到的幸福

那會是深陷在這醉生夢死中的她心中最後一份美好

但原來像鶴丸國永那樣的人，最終也只是萬千過客中的一個

不忍去看那紅腫充血的雙眼，女人張唇含住了手中的煙桿

「……要是一期一振君還沒決定之後的去處，要不要隨妾身見一位大人？」

於是，一期一振便遇到了三味線樂師、鶯丸

原來還在早些時候，鶯丸曾無意中聽過一期一振的琴音

玲瓏飽滿的心思中蘊含着一股深情

『這定然是個可造之才，假以時日必有成就』

如此盛讚着的鶯丸，終於見到了琴聲的主人

「要不要跟我學習三味線，順道去看看這片美好河山？」

沒有猶豫，一期一振便與他走出了這座充滿回憶的虛幻迷城

反正只要離開這裏，去哪裏都好，他的心暗自說道

光陰匆匆猶如白駒過隙，轉眼已經數載累疊

欣賞壯麗的景色，體會各地的風土，歷練與見識在歲月中沉澱

就算偶爾路過某地遊廓，一期一振也終於發現已經不再介懷

往時種種，此時已經沉入心底，靜靜地被記憶掩埋

只是那一曲《鶴之聲》，是無論怎樣也無法在他人面前奏起

也好罷，就當作是過去的一點點回憶留下

可是，天地間彷彿冥冥拉扯着命運

『五條』

在這偶然踏入的深山中，望着大宅外工整的門牌

一期一振重新感受到了天意的嘲弄

時隔十年，一期一振的心比想像中平靜

明明試想過許多可能性，但在相見一刻，一期一振才發現

自己或許已放下了對鶴丸國永的那份感情

眼前盤腿而坐的這個男人，比記憶中的那位少爺更沉穩從容

眉宇間雖然留着一絲當年的意氣風發，但確實有些什麼改變

那大概就是成家立業後，經歷帶給人的成長吧

聽到他的婚姻不順，一期一振的心中竟只有惋惜，也是不禁感慨過去那少不更事的感情

一期一振以為，此刻偶遇只是上天讓他了卻心中一件憾事

卻怎料恩師的建議，又橫生了枝節

留在五條家，留在鶴丸國永身邊

比起這些，他內心的抗拒更讓他感到震驚

明明以為已經不再在意，卻無法用平常心對待

明明早已從幻夢中醒來，但為何心底卻像被人狠狠敲響鐘聲？

一期一振不懂自己在拒絕什麼，但也很想知道究竟在拒絕什麼

到底是因為自己對鶴丸國永尚未忘情嗎？

各種可能性他都思考過，但卻無從判斷

面對恩師的不理解，他也無法解釋

然後在月色下，不期然地遇到了鶴丸國永

扶着醉酒的鶴丸國永回房，似曾相識的感覺隔着衣衫傳遞

他竟想起多年以前，嗅着那身上混着酒液的氣息，與那人度過一個又一個溫馨的夜晚

本以為早已放棄回憶過去，為何記憶的匣子卻會緩緩打開？

就連那早已塵封的感情，也似乎一點點地洩露而來

曾有一瞬，一期一振幻想鶴丸國永將他拉入屋中

然後再次重溫舊夢、重歸故好

如果尚在少年時，或許這便是最好的結局

可是如今的一期一振已不希望將感情放任自流

當年的自己是天真是青澀，才會半推半就地許了那些事情

就算彼此曾經都付出了真心，但是不是被那片繁花迷了眼，又怎能說清？

雖然曾經有恨，但一期一振對鶴丸國永有着一份感激之情

當初，是鶴丸國永的出現讓一期一振接觸到一個不一樣的世界

不僅讀書、寫字、學習樂器，還讓他初嚐了愛戀的滋味

就連那痛徹心扉的離別，也成就了一期一振離開遊廓的契機

即使無意，也是鶴丸國永不斷改變着一期一振人生的軌跡

若沒有和鶴丸國永相遇，一期一振的人生將會走向哪裏？

是在那燈紅酒綠的花街中潦倒地度過一生嗎？

還是娶妻生子，一家人過着勉強糊口的生活？

一期一振感激鶴丸國永，感激他將自己引導到一個新的方向

然後也是因為他，讓他看到了更廣闊的天空

若是現在，自己能更好地處理這份感情嗎？

偶爾夜深人靜時，一期一振也曾閃過這樣的想法

當年的一些事，如今看來既是無奈也是幼稚

就算如今想起，心中已不再滴血，但有些感覺依然如鯁在喉

鶴丸國永，一直如影隨形地留存在一期一振心中

他知道此生都不會忘卻這個人，只是時間讓他暫時沒有記起

這次重逢，鶴丸國永重新走進一期一振的視線中

就算想裝作毫不在意也沒用，一期一振知道

內心深處那份沉睡已久的感情正慢慢甦醒

滴水迴聲地提醒着他，原來也曾愛得那麼刻骨銘心

該重新閉眼繼續這個夢嗎？

但如再夢醒，又要花多少年月撫平其中的傷痛？

又或者，這次會不會終於能擁有渴望已久的幸福？

「鶴啊，鶴，可否告訴我此情又將會如何？」

聽着雨聲，一期一振低吟着心中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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