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五條家聘用一期一振為教授大小姐學習三味線的導師

除了受聘的禮金和每月薪水，五條家還會提供食宿乃至其餘必需的使用，一切標準以客禮相待，並無主從上下之分。另外，在五條家宴請賓客之時，還能以專屬樂師的身份在酒席宴會上給達官貴人展示技藝

面對鶴丸國永提出的優渥條件，鶯丸自是欣然應允

但事情卻不及鶴丸國永想像的稱心如意

「老師，請恕我不能接受這樣的安排」

坐在別邸的客間，一期一振伏身懇求着鶯丸

山裏的夜晚很安靜，似乎每句話都能聽見回音，似有顧慮地，他不得不壓低聲音

因為天色已晚，山路難行，鶯丸便決定在此別邸借宿一晚，順道也是勸服一期一振接受鶴丸國永的邀請

但他卻沒想到，一期一振的反應會比預期更激烈

「一期一振，你若繼續跟着我只會埋沒了你的才能，你適合更大的舞台，還有很多聽眾在等待你」

看着不甘心的一期一振，鶯丸語重心長

「當初我帶你離開的時候，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你有成為樂師的才能，應該要讓更多人認識你的琴音」

「這些年我們不是一直在遊歷嗎？我已經得到很多的讚美和掌聲，老師，我已經非常滿足了」

「你還很年輕，你的路不止到這裏。如果你還沒找到真正的目標，這是個好機會，一期一振，試着自己去走吧」

「可是我只想跟着老師您……」

一期一振垂着眼，伸手拉着鶯丸的衣角

「哎、沒想到你那麼倔」

看着一期一振的模樣，鶯丸苦笑着皺眉

「別擔心，五條家的人都很好，小莓小姐也很中意你，老爺提出的條件很優厚，你在這裏的日子不會難過的」

慈愛地撫摸着一期一振的頭，鶯丸繼續微笑道

「他日你要是尋得自己想走的路子，儘管去走就行，現在暫時留在這裏也算讓我這個當老師的安心吧？」

從鶯丸的語氣中，一期一振明白他對自己的關心和照顧

對於不知內情的鶯丸而言，自己就像無理取鬧的任性孩童吧？

明明心裏還想說什麼，一期一振最終還是打消了念頭

輕嘆一聲，他只好向鶯丸深深行禮

「…夜深了，不妨礙您歇息，一期一振告退」

從鶯丸的房間退出，一期一振走向自己的房間

這座別邸很大，就算是相鄰的客房也要拐過一個迴廊

鶯丸的提議讓一期一振的心相當忐忑，即使是暗淡的夜色也掩蓋不了他深鎖的眉頭

卻是此時讓他碰見了最不願見到的人

背對着迴廊的方向，鶴丸國永站在庭園

此刻的他正低着頭，倒映池中的月色照在他的臉上，凝住了，恍如一片夢中之景

一心裝作看不見，一期一振壓着腳步正打算不動聲色地離去

卻正好聽見那邊傳來的聲音

「一期一振先生，許久不見，不知可否賞臉與我小酌一番？」

熟悉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隨風飄進了一期一振的耳中

對方到底是此處的主人，一期一振站定向鶴丸國永躬身回禮

「謝謝老爺盛情，只是已經夜深，一期一振明日還要與恩師繼續行程，此刻就不叨擾了」

「是嗎，明天就要走了啊」

鶴丸國永自言自語地說着，正要走上迴廊，卻不慎踩空

失去平衡之際，一期一振本能地將他扶住，抓緊了彼此的手臂，視線也終於再次相交重疊

不到半秒，一股濃烈的酒氣散進鼻腔，一期一振皺起了眉頭

「……您喝太多了」

話才說出口，心中彷彿一滴雨露落下

一片如鏡的心湖，靜靜泛起漣漪

馬上抿住了嘴唇，一期一振噤聲不語

沒有讓這段奇妙的沉默延續，鶴丸國永鬆開了他的手

「哈哈，抱歉，讓您看見這失態的模樣了」

站穩了腳步，鶴丸國永窘迫地笑着

「今夜的月色太美，不禁有點興上心頭」

他邊說着邊扶着廊柱，然後轉身向一期一振微微點頭

看着那個醉步虛浮的背影，一期一振走近過去

「老爺若不介意，就讓一期一振送您回去吧」

他說着，扶起他的手臂

穿過迴廊，經過走道，直到鶴丸國永的房間，誰也沒有說話

只有不甚清爽的晚風，以及漸夜漸細的蟲鳴

曾經緊貼的體溫就這樣隔着衣布傳來，陌生卻熟悉

「送到這裏就好，謝謝您，一期一振先生」

微笑着向一期一振點頭致意，鶴丸國永很乾脆便放開了手

「那請老爺好好保重，早點休息，一期一振告退了」

一期一振也在道別，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迴廊的另一端

坐在房間裏，鶴丸國永看着雙手

他覺得很奇怪，久違的觸碰竟讓他產生了巨大的猶豫

明明有一瞬很想將他狠狠抱住，指尖也陷入他溫軟的皮肉中

想傾聽他的聲音，想凝視他的眼睛，想輕吻他的耳垂，想在他的耳邊低語

可是做不到，沒法伸出手，心中莫名的畏懼退縮了他的手腳

明明不應該是這樣的，明明不應該是這樣的

「一期一振，為什麼你要用那麼陌生的眼睛看着我？」

帶着一絲哽咽，他抱着身體蜷縮在被褥裏

這晚，鶴丸國永又做了一個夢

夢裏的他回到了十年前，與一期一振共度春宵的一夜

那雙略帶羞澀的手臂緊緊擁抱着他渴求着他，低聲地甜蜜地在耳邊不斷呼喚着他的名字

若是時光能夠停留該多好？

若是時間還能回到過去該多好？

睜眼看着漸漸發白的天色，鶴丸國永嘆了口氣，伸出的手卻什麼也抓不到

如同鶴丸國永的陰鬱失落，這天也帶着雨前常有的潮濕和陰沉

用畢了早飯，鶴丸國永的房間便迎來了客人

「早安，老爺，現在方便打擾您嗎？」

「啊，早安，老師您有事就儘管說吧」

鶴丸國永把鶯丸迎進房間，便吩咐傭人奉上菓子茶點

「關於昨天老爺您說的那件事，我跟一期一振說了，可他似乎沒那個意思」

明明往常也不會如此鬧脾氣的，鶯丸的表情略顯為難

對於一期一振的答案，鶴丸國永早有預料

看他昨日的態度，就知道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始終有過那樣的關係，如今早該一刀兩斷，偏要挽留的自己也不過落得一個難堪的下場

「老師您別在意，人各有志，既然一期一振先生有自己的打算也是一件好事，您也就不用擔心了」

出言安慰着鶯丸，鶴丸國永也彷彿在說給自己聽

既然已經無法抓住，就放手罷，否則用盡力氣也只有指甲穿透了皮肉的痛

不應蠻纏之事，該斷便斷，早該埋下的前塵就讓他深藏黃土

未知鶴丸國永的愁緒，鶯丸嘆息着搖搖頭

「只可惜了您的一番好意呀」

「難得再會，就別說拙徒的事了……記得老爺當初興致勃勃跟我學習，不知您現在還有繼續彈琴嗎？」

像是在轉變沉重的氣氛，鶯丸笑着向鶴丸國永問道

「太忙了，已經放下很多年，也不曉得現在琴壞了沒有」

鶴丸國永搖搖頭，拿起一顆花瓣狀的點心端詳一陣放入口中

清甜的味道帶來少許愉悅，鶴丸國永的嘴角漸漸有了微笑

「哈哈，畢竟您現在已經不是那位貪玩好勝的小少爺了呀」

「老師您就別取笑我了」

鶴丸國永笑着，氣氛稍微輕鬆了些

「說起三味線，老爺您當年學《鶴之聲》這首曲的時候，第二段起頭的拍子老是抓不好，總是不自覺地快了半拍呢」

「啊……說來似乎確有其事」

被提起童年糗事，鶴丸國永不禁打了個馬虎眼

「記得您明明跟我說過幾遍，我也老是記不起，還真是費了您很大一番力氣呢」

一邊替童年的自己致歉，他一邊用笑掩飾着心中的難為情

「哈哈！不過說來奇怪，一期一振他在彈這曲子的時候，明知正確的節奏，卻還是在那地方快了半拍，無論提醒過多少次，也是沒法改過來。現在想來，他彈這曲子的感覺，比起我這個師傅，倒更有幾分老爺隨心所欲的神韻」

這曲子難道就那麼難嗎？聽不見鶯丸的嘀咕，鶴丸國永的心中卻只顧着推算一個微小的可能性

「請恕唐突，一期一振先生，可否請您彈一首曲子？」

鶴丸國永來到客房，看着正在保養三味線的一期一振

儘管有些吃驚，但一期一振看起來依然十分平靜

「請問老爺想聽哪首曲子？」

「《鶴之聲》」

《鶴之聲》，聽說是一期一振從不在人前奏起的曲子

明明是喜慶婚宴上常見的曲目，但無論賞金怎樣豐厚，一期一振也不曾為此撥動琴弦

在他的心中似乎有着一份倔強和執着

就連十年師徒恩義的鶯丸也不知道當中因由

是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

但鶴丸國永他希望他知道，他心中有一個渴望確認的答案

可是，面對鶴丸國永的請求，一期一振沉默了

沒有拒絕，也沒有應允，只是默默地擦拭着三味線皮面

兩人之間很安靜，卻只有鶴丸國永焦躁得咬緊了唇

時間緩緩流逝，在鶴丸國永眼裏彷彿過了很久

拭乾淨了皮面，重新調好琴弦，一期一振沉下氣來，挺直了腰幹，他握起了撥子

「大人，請靜心欣賞，三味線曲《鶴之聲》」

深吸一口氣，抿着的雙唇輕啟，靜謐的嗓音自喉嚨深處響起

噹——！

僅有三根的琴弦振動着空氣，震得鶴丸國永差點跌坐下來

噹、噹噹——

眼睛漸漸開始發酸，不得不皺起雙眉

琴音已經和記憶中的相距甚遠，現在已如流水行雲

嗓音中已帶着些許年華的滄桑，但依然純淨，依舊無瑕

看着專心演奏的一期一振，鶴丸國永忽然覺得好像一切都改變了，但又好像什麼也沒有改變

真的會是我猜想的那樣嗎？

一期一振，你是否依然記着當初說過的話？

不管最終結果如何，鶴丸國永只希望這樂聲能深存腦海

歌聲隨着琴聲漸止，一期一振抱琴向鶴丸國永行禮

連應否鼓掌也已遺忘，鶴丸國永只是默然低訴

「一期一振先生，請問我可以看作這是您獻給我的嗎？」

未置可否，一期一振靜靜地垂下眼睛

「關於老爺的邀請，承蒙厚愛，請容一期一振再三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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