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轉眼間，這年的夏季又將步入尾聲

明明該是初秋來臨的時節，空氣中卻仍帶着炎夏的餘溫

晚飯過後，一期一振把三味線放回房間的架子上

或許是秋高氣爽，剛才的宴會上，三味線的音質出奇動聽

這既為一期一振贏得滿場掌聲，也讓他的心情變得輕鬆愉快

成為五條家大小姐的三味線導師，至今已滿一個月

結束了山中別邸的度假生活，一期一振隨同當主一家回到城中

鶯丸此時已經到了故鄉，生活一切安好

讀着恩師捎來的書信，一期一振更覺心情舒暢

當初答應受聘，就連一期一振自己也猜想不到

或許內心的深處確有某些念念不忘，但他已不想再深究

顧及前程，這是個正確的決定

既然如此，便隨心而行

與鶴丸國永生活在同一屋簷下，放在十年前也是萬萬想不到

人生的際遇就是這樣充滿着未知的可能性

如果當初沒有發生那麼多事，如今的他們又會如何？

可是，現實怎會有如果

每日朝夕相處，一期一振看清了現在的鶴丸國永

這位年輕的五條家當家，不僅在生意場上是個精明能幹的商人，女兒面前也是位溫和慈祥的父親

人生經歷圓滑了他的棱角，更是顯得成熟自如、光華綻放

若說年輕的一期一振對當時的鶴丸國永是帶着憧憬的話

對於如今的鶴丸國永，便是更多了一份敬重

一期一振也不曾料到，還能用這種單純的眼光看待鶴丸國永

明明當初也有憂慮，怕會被過去牽絆，但如今卻只是單純地欣賞鶴丸國永這個人

就算沒有忘情，到底也是自己成長了吧

似乎已經不會僅靠一絲衝動就讓心跳加速了

如同當初承諾，五條家給了一期一振很好的待遇

一期一振明白，這都是鶴丸國永對自己的關照

儘管如此，鶴丸國永對一期一振也是以禮相待，絲毫不提舊情

沒有曖昧不明的情愫，也沒有難以言明的尷尬

保持着這樣的距離也是正好

也不必為多餘的感情破壞彼此的平衡

一期一振打從心裏如此認為

夜裏清涼的風夾雜着草木的味道，穿過敞開的隔門吹來

放眼望去庭園深處的靜謐，一期一振細細地沉思

「一期一振先生，」

聞聲抬頭，正是鶴丸國永拿着一壺酒

「請問有什麼事嗎，老爺」

走到門邊，一期一振看見他的手中晃着兩個小杯

「興之所至，未知一期一振先生可願陪我喝上兩杯？」

看着那雙帶上笑意的眼睛，一期一振接過一隻酒杯

「老爺您別嫌我不會說話便好」

隨意地坐在廊下，一期一振與鶴丸國永對飲

五條屋最近生意很忙，鶴丸國永總說那生意上的事

一期一振知道他只是想找人傾訴罷了，便不作聲地靜靜聆聽

明明在遊女樓時，也是這樣陪着鶴丸國永喝酒

為什麼如今的心境卻與彼時完全不同？

回想起過去，一期一振低頭看着杯中的盈盈月色

「一期一振先生，」

忽然被呼喚名字打斷了追憶，一期一振抬眼看着鶴丸國永

可對方沒有說話，只是默然地凝視着他的眼睛

心中忽然起了一股奇怪的騷動，他馬上移開了視線

只聽得對方輕笑一聲，溫柔的聲線隨風而起

「我有一個故事，您願意聽我說嗎？」

從前有個少爺，他喜歡上了一個不可能與之結成連理的人

他和他心意相通，有着一段非常美好的回憶

但少爺的母親只想壯大生意，不斷逼迫他和選定的對象成親

不想背叛真心相愛的戀人，但身為獨子的少爺也無法拋棄日益年邁的父母

即使非常苦惱，少爺仍希望能夠找到兩全其美的辦法

可是有一天，一場毫無預兆的大火降臨了

不僅祖輩相傳的家業受到了影響，更不幸的，是濃煙摧毀了一直健朗的父親的身體

為了父親與家業，少爺只能全心投入

每日工作通宵達旦，與牽腸掛肚的戀人更是無法見面

思念情深，少爺曾給戀人送去了好幾封書信

但或是災後的混亂也或是其他原因，少爺遲遲收不到回信

沒關係，之後還可以見面，還可以和他相親相愛地在一起

這樣安慰自己的少爺終於迎來了他最不想接受的現實

身為當家的父親還是沒能熬到來年的春天

父親的離去，意味着少爺必須馬上接受當家的位置

成為當家，就意味着要為了家族利益出賣自己的婚姻

無法接受這個安排的少爺，趁着母親忙於籌備親事的空檔，偷偷跑到了與戀人每次相會的地方

跟我一起走吧，我無法放棄那個家，但我會讓母親接受你的

就算她一時不能接受也好，經過多少年都好，我會盡我一切努力讓她接受

我會讓她知道你所有的好，我的母親一定也會喜歡你的

來跟我一起走吧

明明已經準備好所有要說的話，定下了此生最大的覺悟

那個讓少爺魂牽夢繞的人卻走了，去了少爺無法觸及的地方

想不到他沒有等待自己

明明耳邊還迴盪着兩人的約定，明明一切就像昨日發生一般

失魂落魄的少爺回到家，看着滿屋都在為他籌備婚禮

他沉默着，接受了母親所有的安排

少爺迎娶了富商千金，賢惠美麗的她很快便為少爺誕下了兒女

一切就如母親期望那般

家族的生意一帆風順，家庭的生活也和睦美滿

每天忙碌過後，回家看見可愛的孩兒和溫柔的妻子

少爺漸漸地接受了這些世人眼中的幸福，也漸漸地將過往的那段經歷深埋心中，不再想起

直到某天，少爺重遇了過去的那個戀人

少爺才知道，一直以來的誤會成為了他逃避的藉口

明明還有很多可能性，但少爺都放棄了

只是任由自己在命運中隨波逐流

一杯飲盡杯中酒，鶴丸國永長嘆一聲

「故事的結局我還不知道，一期一振先生，您覺得那位戀人會原諒少爺嗎？」

一期一振抿着唇，琥珀色的眼眸內是杯中落下的月光

「我想，那位少爺並沒有做錯」

他靜靜地說着，目光放向了遙遠的天際

「人生的選擇本來就無對錯，比起責怪命運，我想那位少爺只是在適當的時候做出了適當的選擇」

看着一期一振的側臉，鶴丸國永帶着一些躊躇

「那您覺得他們還有機會回到過去那樣嗎？」

「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回到過去，比起過去，我想那位少爺更應該珍惜現在的美好」

一期一振正要拿起酒杯，卻被人抓住了手

「可我現在只想跟你在一起」

握着一期一振的手，鶴丸國永慢慢靠近

靠近、靠近，只差一寸就碰到鼻尖

看着那雙清澈的眼眸中再次填滿了自己的身影，鶴丸國永有種說不出的懷念，但沒有繼續往前，他笑笑放開了手

「……對不起，一時喝多了有所冒犯，還請一期一振先生見諒」

壓下嘆息，他放下酒杯站起離開

「等等，鶴、…老爺」

差點忍不住叫出那個名字，一期一振也站了起來

「既然已經擁有了那樣的幸福，為什麼那位少爺還會和他的夫人分道揚鑣？」

「一切都只是一次糟糕的妥協，對他和她都是，僅此而已」

他轉身過去，輕描淡寫

鶴丸國永也嘗試過和那位許配的妻子經營一個幸福的家庭，但內心卻根本無法欺騙自己

他向她坦誠了一切，才知道她原來也是被父母逼迫的身世

要繼續為了家族名聲，以形式婚姻相伴一生嗎？

明明還有權利尋找各自真正的幸福

履行着當家的義務，也有了繼承人的血脈

對父母家業，鶴丸國永自覺已盡了道義

本來，這段婚姻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天大的錯誤

既是已經錯了一遍，就不應繼續一錯再錯下去

於是，在互相祝福過後，頂着長輩的壓力，他與她和平分手

對於女方，多少感到有所虧欠的鶴丸國永讓妻子帶走了長子，而自己則撫養着年幼的女兒

想起現實，鶴丸國永不禁搖搖頭

他很慶幸上天還能讓他和一期一振重遇

就算不能重歸舊好也無所謂，只要能在身旁看着他就已滿足

「願您今夜有個好夢，一期一振先生」

他回身看着一期一振，嘴角彎起淺淺一笑

『感謝你又回到這裏』

他輕聲念着，壓下的聲音無聲無息地消散在薄涼的空氣中

小说相关章节：鶴一期·花宵夜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