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一期一振坐在房間中，長長舒了口氣

他知道那不是酒精的作用，也早已明白身體的感受更加直接

『可我現在只想跟你在一起』

鶴丸國永的聲音還在耳際迴盪，輕掩着急促搏動的心臟，他明白了那些一直被誤會的過往

沒有欺騙不是辜負，只是命運推動着他們走向不同的地方

被鶴丸國永握過的手仍在發燙，彷彿訴說着他的心意依舊熱切

他很明白，此刻只消踏前一步，便能重投那懷中的溫暖

可是這樣真的可以嗎？

他伸手按着心中被洞開的傷處

那恍如深淵的洞口，越是大聲詢問，越是聽不見回音

當初還以為現在的自己已經能更好地面對這段關係，但原來真正要面對那個人時根本就無法游刃有餘

現在果然不該留在他的身邊嗎？

如果繼續對現狀支吾以對，自己與十年前又有何區別？

這樣，不管是他還是自己，都只會重蹈過去的覆轍

對於如今的選擇，一期一振有些後悔

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存在會破壞他希望鶴丸國永去珍惜的所謂『現在的美好』

「…所以，一期一振先生您還是要走嗎？」

「承蒙老爺照顧，但我真的無法適任這份工作」

就算不擅長謊言，一期一振也希望盡力讓鶴丸國永信服

「那麼多年了，你依然不懂怎麼撒謊」

其實鶴丸國永很後悔，是自己的莽撞破壞了拼命維持的距離

事到如今他要走，他也是認命般地不作過多的挽留

他不是不想去追，他是希望緊緊抱住他，不讓他離去

但，若這便是一期一振的期望……

「我知道了，那等下請去賬房結了這個月的薪水，之後的事就任憑先生喜歡吧。若有需要，我很樂意為先生引薦」

「謝謝老爺」

沒去看鶴丸國永的眼睛，一期一振深深彎腰下去

想起第一次知道一期一振的名字，他也是那樣向自己行禮

過去的時光在回憶中依舊閃爍動人

如今即將分別，便更加渴望創造更多回憶，懷抱着度過餘生

「……今天晚上正好有夏日祭典，先生如果方便，就跟我和小莓一道去看看吧？那孩子那麼親近您，定是捨不得您走的」

鶴丸國永笑了笑，慢慢走出了房間

儘管已經做下決定，一期一振的心依然絲毫不覺安寧

但這樣就好，只要離開了這裏，早晚也會恢復過往的平靜

就算早已了解鶴丸國永的心意，也清晰明瞭了自己的心情

一期一振還是選擇了從鶴丸國永身邊逃開

畢竟過去的傷痛太過深刻，他已經不想重新經歷一次

心煩意亂地收拾着房中行李，一期一振咬緊了唇

「您好，先生，這是老爺吩咐給您的」

傭人放下了一個錦盒，上面放着一封書信

貼着碎金的信籤上，流麗瀟灑的字跡，教一期一振萬分熟悉

等待十年，這是他收到鶴丸國永的第一封信

信中感謝着他對女兒的教導，也祝福他有更好的前程，一併附上禮物聊表謝意，請他不要推辭客氣

『祝您今後幸福平安，鶴丸國永』

看着這預示着最後的信，一期一振打開了錦盒

眼前的物事讓他差點忘記了呼吸

一件男式浴衣，布料紋樣素雅清麗，竟有些似曾相識

與布料的高級質地不符，一針一線的縫工不甚精準、未及細緻

像是個初出茅廬的裁縫學徒，全心全意地完成的作品

『我想給你做一件衣服』

年輕的聲音在腦海中迴響，沉睡的記憶終被喚醒

那個晚春的午後，那些甜蜜的話語和溫柔的擁抱

當年曾是窩心的暖，如今卻已成錐心的痛

這些曾經以為會得到，但最終卻從未得到過的東西

為什麼要到如今才來到手上？

過往的點滴化成了溢出的淚水，鹹苦得叫一期一振皺緊了眉

暮色將至，鶴丸國永帶着女兒走向玄關

他步履沉重，但天真活潑的孩子並未察覺父親的憂煩

「讓您久等了，一期一振先生」

勉強打起精神，鶴丸國永打了聲招呼，才抬起的頭卻因眼前的畫面愣住了神

站在玄關的一期一振，身上的浴衣是他當年親手縫製的那件

這樣的光景，他曾經幻想過，卻沒想竟會真正出現在眼前

萬語千言，只得被堵在喉間

不懂如何發出聲音，他閉上了嘴，眼睛定定地望

「快到祭典的時間了，老爺，我們走吧」

像是不去察覺鶴丸國永的動搖，一期一振拉開了門

落日的餘暉灑進門內，留下一地殘陽如血

越是靠近祭典的場所，周遭便越是充滿了喜慶

興高采烈的孩子拉着兩人的手，歡天喜地地連蹦帶跳

像是不願影響此刻的心情，兩人也有說有笑着

只是在視線相觸的一刻，才覺察出當中凝固了的空氣

暮色漸深，欣賞煙火的河岸上已經站滿了人

懷中護着年幼的孩子，鶴丸國永伸手將一期一振拉了過去

兩人肩並着肩，失去了繼續保持的距離

彼此的體溫在空氣中幽幽地交換着，他們沉默不語

把剛買到的蘋果糖交到女兒手上，鶴丸國永看着一期一振

「……那個圖案果然很適合你」

明明周圍都很吵鬧，唯獨這把聲音卻異常清晰

沒有回應那句話，一期一振低頭看着正向自己笑着的小女孩，溫柔地撫摸着她的頭

結束了歡快的歌舞巡遊，祭典終於迎來了它的重頭戲

漫天綻放的火樹銀花，多麼美好難忘的回憶？

所有人都引首期盼着，這個夏季最後的浪漫

鶴丸國永也抬起頭，眼角的餘光卻向身旁看去

「哇！」「哇啊——」，人們持續不止地讚歎歡呼着

一朵朵絢麗的花火五彩繽紛地照亮了深藍的夜色

碩大的花火從盛開到化作星星點點墜落、消失，只不過數秒，卻是那樣壯麗得讓人目不轉睛

一期一振抬頭仰望，忽然想起多年前某個遊廓女子的話

這瞬間零落的燦爛，果然絕美也叫人愴然

這便是花火的命運

明明那麼美麗，最終卻什麼都沒有留下

就算現在能用眼睛欣賞，用腦袋銘記，但最終也只剩一道煙塵

此宵別過後，這片星空最終都會回歸沉寂

不忍去看剎那間燃盡生命的花火，一期一振閉上了眼睛

此起彼伏的高呼中，一把聲音穿透了吵雜的空氣

「你知道嗎，一期，我本來想做好了這件衣服就和你去看花火，沒想到這一晃眼竟過了那麼多年……」

張開的視線中，是鶴丸國永遠眺煙火的側臉

如果不是那次離別，今天這一幕或許就會在十年前發生了吧

若能成真，那時的花火一定比現在更美更迷人

視線有點模糊，一期一振知道那不是閉眼太久的緣故

「謝謝你今晚願意過來」

絢爛的光芒映在鶴丸國永的臉上，看不清他此時的表情

但一期一振卻知道，那是溫柔中帶了些苦澀的笑

……真的要結束了嗎？

真的可以就這樣結束了嗎？

有把聲音捫心自問，一期一振卻不忍思考那些無果的事情

十年的光陰，要跨越談何容易

就算一期一振不曾明言，鶴丸國永也早就讀出他的拒絕

低垂着眼睛，鶴丸國永看着一期一振露出衣袖的手

這隻手他曾經握在手心，吻在唇邊，每寸掌紋深刻記在腦海，讓他回味，叫他心甜

那骨節分明的美麗的手，明明還是這麼近，原來卻已那麼遠

若是伸手抓住的話，他已經不會再回應了吧？

可是，如今的自己竟然連伸手觸碰的勇氣也沒有

沒想到十年過後，自己竟變得如此膽小怯懦

寧願失去名譽和親情的覺悟，也抵不住一次冰冷的拒絕

不是已經決定不要一錯再錯了嗎？

如今放手難道就能讓他得到幸福了嗎？

所謂正確的選擇，所謂現在的美好，到底是什麼？

——鶴丸國永，你真的願意就這樣結束嗎？

「一期一振，」

雙手扶着一期一振的肩，鶴丸國永決定將一切交給心中的衝動

「我不許你走，不許你再離開我」

他的指尖在用力，彷彿要把感情的重量放入其中

就算顧慮再三，做下的選擇難道就不會後悔了嗎？

但明明知道，放開了他才會是這生最後悔的選擇

拼勁全力地直視着一期一振，鶴丸國永字字清晰

「就算你要拒絕我、甚至討厭我都好，我這次都絕不會再放手了。一期一振，我喜歡你，從以前到現在，就算到了未來都會繼續喜歡你。你叫我珍惜現在的美好，你就是我此生所有的『美好』。要是你走了，我要怎麼珍惜你？」

一股腦地傾吐心聲，鶴丸國永呼了口氣

「過去的時間已經無法改寫，但未來仍在我們手中。給點信心，不要害怕，這次一定會好起來的。無論再有怎樣的情況，一期一振，我都不會丟下你，我要用我餘下的所有生命讓你幸福」

他的聲線輕微顫抖，眼眸中是堅毅也是深情

「一期，我們重新開始吧」

看着眼前的男人，一期一振忽然想起他年輕時的模樣

就算過了那麼多年，到底還是那位大人

過了十年，為何如今的自己卻沒有了以前的勇氣？

生命短暫的花火也會奮不顧身地向前衝，為何停滯十年的自己卻不願向前邁出一步試試？

明明已經得到了成長，也明白曾經的傷痛，為何不試着相信，或許這次就能與他到達更遠的地方

當初決定留下，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一期一振，你還打算就此結束嗎？

「不，鶴丸國永大人」

牽起鶴丸國永的手，一期一振用手指讓彼此相交攏合

踏前一步輕吻了他的唇，一期一振笑着湊近了那發紅的耳廓

「……我們從來都沒有結束過呀」

他悄聲說着，把所有的愛傾注在互相重疊的唇瓣上

深藍的空中，幾點煙火拖曳着背後的星星閃閃

巨大的轟鳴後，開遍天際的焰火照得夜空七彩耀目

在那色彩斑斕的炫光之下，有一雙戀人十指緊扣

他們珍惜着眼前的美好，也期待着未來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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