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相似、還是完全相反呢……巴拉德回想著兩位同姓者的笑臉，沉浸在無數的謎團之中。由於正處於聖誕-新年假期之中，剛剛辦完了全部入職手續，正式成為船員之一的巴拉德也並沒有被立即分配到什麼像樣的工作。

“這也是艦長的意思。”一邊登錄著他的各類許可權，解說員工在職期間的薪水與福利以及“公司”和Alphabet號本身的基礎情況——大多也是巴拉德之前已經再三確認過的條款——明明算是加班卻沒體現出不快情緒的人事主管說道：“在該休息的時候就要好好休息。”

原話大概是“大家也要努力地去感受哦”，類似這種不經過兩三次轉譯，巴拉德的思路目前還不太能理解的指示。

即使在軍隊建制時代，艦長也始終秉持這種觀念，讓上面的人相當頭疼，現在民營化之後，更是像要當作企業信條一般切實地貫徹下去。只可惜除了少部分要回到船團居住區、有家室的年長者以外，大多數船員仍然選擇了留在這裡，最多是在晚上乘興出去夜遊一番。

“反正有食堂管一日三餐，各種設施都齊備，連打掃都不用做，對於這幫懶惰的傢伙來說，簡直是天堂啦。”主管笑著抱怨道，好不容易爭取下來、正在推進的“通勤制度”也完全浪費了。

正是如此。坐在辦公室的另外一張椅子上穿著白大褂的醫師放下手裡的杯子，這麼贊同道：強調工作的正當性，從而不去開拓新的社會性，可不是健康的表徵。

不不，在休假期間還跑來找同事喝下午茶的人沒什麼資格說這種話啦。這兩天，巴拉德深感自己的吐槽功力正在迅速上升。

不明白的地方實在太多了。於是在收拾完昨天沒來及整理的行李，大致上佈置好房間之後，巴拉德最終選擇了按照室友的建議，進入了資料室。

喝了一口杯中冷掉的深色飲料，巴拉德揉了揉眼睛，借著伸懶腰的姿勢環顧了一下四周。這裡是與第二食堂相連的小型區域，應該算是原來士官食堂的附設吧。雖然現在三三兩兩坐著的船員都在聊天喝茶，不過從不遠處構造完整的吧台看來，這裡在晚上應該會搖身一變，成為散發更為成熟風格的隱私場所才對。

“換句話說，也就是所謂高級軍官俱樂部吧。”自言自語地說出剛剛才從資料上學會的名詞，巴拉德歎了口氣。雖然是有“資料室”這個名稱，也只是純粹建立於艦內系統上的資料庫，只要開啟許可權，在哪裡的終端上都可以訪問。之所以選擇這裡，巴拉德也是有所考量。比起個人房間來說，這裡更加開闊，氣氛也比較輕鬆，同樣可以隨便喝些東西，又比食堂安靜很多，即使他這個新人被人發現在查看艦長們相關的資料，也應該會當作八卦的好奇心，不至於有其他聯想吧。

不知不覺間，巴拉德將自己的第一份工作朝著險惡的方向去判斷了。“大人的事情”，被其他船員們掛在嘴邊的這個說法，是否也摻雜著不滿呢。僅僅三個月時間，對於Alphabet號、對於這個船團其實都無從瞭解的青年，宛如還在宇宙中漂流一般不安起來。

“嘿，巴拉德是咖啡派啊。”

身後突然傳來的聲音，讓青年還是不由得緊張了一下。對方探過頭快速掃了一眼終端上顯示的頁面：“相當熱心呐，抱歉，幫我接一下。”

幸虧沒有關掉——那樣反而不自然——巴拉德接過室友手裡的碟子，放在旁邊的位置上。把手裡的杯碟小心地放下，餒徹順勢也坐了下來。

最大的碟子裡裝著長達六寸的棕色蛋糕，其餘兩個則是擺著人偶造型的餅乾和鮮豔的紅綠拼色糖果。

“今天不吃這個可就虧了哦。”念叨著半價半價，餒徹拿起餐刀小心地切下了兩段，分給巴拉德其中一塊。

裝飾了木紋線條的精緻巧克力表皮裡一層層夾裹著雪白的鮮奶油，間中還點綴著紅色的漿果，獨特的酸甜風味恰到好處，正統可哥些微的苦澀與奶油的甘美融合在一起，應該算得上巴拉德吃過最好吃的蛋糕卷。

不過，再怎麼美味，這個量也未免太多了。巴拉德瞄了一眼還剩下一大半的柴薪蛋糕，又看了一眼終端上顯示的時間：15點57分，對於這份超大號下午茶來說實在有點尷尬。

“沒錯吧？”對方完全沒意識到這一點，徵求著巴拉德的感想。

“嗯、嗯。”眼看又切下了一大塊，青年最後做出了含糊的應答，生怕一旦表現出稱讚的態度，就會被強行投喂。

“看上去不是很中意啊。”餒徹倒也沒有勉強，自然地把柴薪蛋糕往自己這邊挪了挪，發出了像是下班後的第一杯啤酒般的感言：“唔姆，配上這紅茶，真是欲罷不能。”

咖啡派與紅茶派嗎——難道這中間也有什麼深意。巴拉德多少有些疲勞，隨手拿起了一塊糖果含進嘴裡。出乎意料的辛辣滋味在口中擴散開來，讓巴拉德嚇了一跳。雖然還沒到刺激性的程度，隨後也立刻有著糖果的甜美作為中和，不過確實讓他一瞬間扭曲了表情。

喝著茶的餒徹眯起了眼，應該是完全捕捉到了這個細微變化，若無其事地說道：“這可是一年一次的福利呢，我從上個月就預約了。”

畢竟是放假時期，艦上沒有舉辦什麼大型的聚會活動——“不能再讓他們找到窩在宿舍裡的理由”，但是食堂的負責人仍然會堅持提供耶誕節的特別餐點。沒有特別意識到，不過昨天晚上巴拉德享用過的烤雞肉也跟眼前的甜點一樣，都算是其中的一部分。當然像大受歡迎的聖誕蛋糕們偶有剩下的情況，就會在今天打折出售，是令喜歡甜點的船員們欣喜不已的舉措。按照餒徹的說法，像他這樣的新人，如果不跟廚房打好關係的話，絕對是不可能有這個機會的。

“畢竟，柴薪蛋糕的話，還是要一整個才行嘛。”

看著室友滿足的表情，巴拉德開始懷疑他是不是為了這種理由才申請艦上工作的。

“然後，”把蛋糕吃掉了大半，喝完了一杯紅茶，餒徹突然用茶匙指了指盤子裡的餅乾：“你得出什麼結論了嗎？”

仔細一看，薑餅小人並未做成巴拉德熟悉的樣子，也不是聖誕老人的形象，而是穿著制服模樣的，在臉部上淺淺刻印的五官明顯有著兩類不同的形狀。

這莫非是……青年抬起眼看了看同僚，對方不以為意地拿起其中一塊：“正式的名稱應該沒有，不過聽說一般都會被叫做W曲奇。”

哢吧一口，餅乾理所當然地斷成了兩截。咋一看是表達出喜愛的感情，不過考慮到最終的下場，也說不定懷有更為深層次的感情——巴拉德不由得想著，這個職場愈加魔境化了。

“要再來一杯嗎？”餒徹突然站起身說道。

“啊，好。”

端起兩個杯子，餒徹走向了食堂那一側的櫃檯。

相比起自己的老家，船團的自動化實行的並不徹底。巴拉德不清楚這是由於構成上的原因還是這裡的單獨方針，總之Alphabet號上幾乎都以傳統的方式工作著。資料演算和資訊處理當然仰賴中央處理器，但是像是料理或者維修乃至事務等方面，仍然是採用了人與人而非人機界面的形式。或許在漫長到幾近永久的航行中，這種與同類的交流被強烈的需求著吧——船員當中也有很多非地球系血統的存在，或許還是使用“有機生物”這一表述更為正確……

“蘋果茶。”

打斷了巴拉德毫無意義的深入思考，舍友回到了位置上。這一次擺在面前的不再是沒有加入其他成分的黑咖啡，淺褐色的茶湯裡懸浮著小塊的固體，散發出水果味的誘人香氣。餒徹比劃著自己的眉間示意道：“能夠放鬆一些。”

“謝謝。”青年輕啜了一口，大概比入口溫度略高的清爽液體反而正適合現在的情況，巴拉德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這才感覺到自己之前有多麼僵硬。

分吃了剩下的柴薪蛋糕，兩人倒也沒有刻意對話，隨口聊了聊學校的事情。餒徹跟巴拉德應該算是同一學年的校友，只是在他正常畢業就職之後，巴拉德才因為事故臨時加入，本身也算是半保密的狀態，兩人在此之前從未碰面也是理所當然的。不過關於老師和學業，仍然有不少共同話題，也算是一下拉近了距離。

從時間點上推算，餒徹正是“民營化”後的最新一代職員。作為真正的一般民眾加入一個原本保守而嚴格、甚至在部分層面上無視人權的組織裡，到底是怎樣一種感受？本身就不能理解“軍隊”的巴拉德看來，即使改組為公司，Alphabet號仍然存在著相當軍事化的部分，只比自己稍早加入的餒徹能夠這麼輕鬆地融入其中，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議的事。

“也沒有那麼嚴重啦。”餒徹含著糖塊，抽著氣說道：“也可能在完全的外人看來真的很奇妙，但是對船團的住民來說，軍隊也只是‘自己人’。”

在漫長的旅行之中，最初的軍人們當然早已離世，現在的成員都是船團居民的孩子們。

“而且，Alphabet號一直也與民間保持著良好的協助關係，我們學校也是其中之一。”

“哎？！”

“不用那麼吃驚吧。”被巴拉德的態度嚇了一跳，餒徹又點了點頭：“啊畢竟你們那沒有嘛。不過你可以大概推測一下，能夠光憑藉老師推薦到‘機密事業’方面就業，一般不太可能吧。”

確實是這樣。隨隨便便未經審查就把無關人員安置進中樞機構，多少是有些不可靠。

“我們學校本來就與軍隊是合作關係，為此設立了特殊的學部，做一些軍隊不擅長的專門培訓，算是挺有淵源的，所以畢業生也比較有機會來做相關的工作。”

“嗯……”

“說起來，巴拉德才是進入Alphabet號技術部門的第一個‘一般民眾’啊。”

巴拉德再次瞪大了眼睛。在他之前，餒徹和同期的學生們也都分散在不同的崗位，像是工程和維修部門應該也不少。

“怎麼說呢，理論上還是有所不同的啦。”

包括餒徹在內，這批畢業生實際上一開始是上的過去還存在的“軍校”。民營化的準備也有一些年頭了，雖然說是軍校，也只是類似的身份問題，比起軍事成分，更重要的是技術和知識的教授。

“該說社會發展到這個階段多少會變成這樣吧。”至於為什麼不選擇一般的學校，餒徹本人好像是因為“制服很帥”這個過於單純的原因，也有人是出於費用和就業的考慮。

只不過在入學一年之後，上面的人就決定廢校了。

“真的是很突然，不知道是不是誰一拍腦袋決定的。”歎了口氣，餒徹再度哢啪一下咬斷了薑餅小人的腦袋——這個舉動讓巴拉德覺得他確實還多少有著怨氣——“反正也不會有九位學生站出來成為偶像……幸虧傑尼斯校長願意為他們擦屁股，當然相信學校本身肯定也從中撈了不少好處，願意接收全部的在學生。”

趁著這個機會大幅度擴展了學校的專業領域和地皮，順水推舟地雇傭了一大批資深教師，還外加賣給軍方和上面雙重的人情，怎麼看都是大賺了一筆。

覺得巴拉德被這一系列“船團智慧”搞得有些茫然，餒徹補充道：“至少我們能正常完成都是托了他老人家的福，而且在學期間也解決了不少與普通科的糾紛——當然我們畢業之後，這些專業也就正式成為普通科了。”

總的說來，即使沒有特別具體的意識，餒徹他們與一般的學生，可能哪裡還是有著微妙的不同。就像是Alphabet號現在的情形一樣。

“不再是軍隊，卻也還不能稱作是真正的企業吧。”

認同了巴拉德這句話，餒徹喝光了杯子裡的逐漸冷卻的飲品：“正是如此。思維也好，舉動也好，大家無意識的感覺很難扭轉過來。”

不管人事與以艦長為代表的管理層做了多少努力，想要徹底的撼動頑固的概念，仍然是一件難事。

“這時候你的出現，意義就很深遠了。”

異鄉人、異星人、在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裡生活和學習，徹頭徹尾的民間代表，不管從哪個角度上來說，都是校長跟高層走得一招好棋——“就是不知道前輩們能不能因此而有所覺悟呢……”

“難道說、是有間諜嫌疑嗎？”巴拉德有著不太妙的預感，回望著四周：當然附近的同僚們連好奇的目光都沒有投來，絕大多數都埋首於某種剛剛吃過的蛋糕裡。

“間諜這個詞倒是有的嘛。”餒徹反而吃驚似的瞪大了眼睛，隨即笑了：“也是，這畢竟是企業文化的一種。”

首先，你對企業文化的理解也有著很大偏差。到了這個地步，青年已經連眉頭都不皺一下了。溫度下降的蘋果茶在香氣上略有遜色，口感上卻更加濃郁一些，巴拉德也伸手拿走了盤子裡最後一塊薑餅。穿著船員制服的小人，有著大大的圓眼睛和呈現張開狀態的三角嘴，不得不說是相當精煉而又準確的表達。

“哢吧。”

厚度適中、恰到好處的軟硬，在嘴裡松松化開的餅乾有著蜂蜜混合出的甜味，似有若無的香料混在在其中作為提味點綴，比已經品嘗過的柴薪蛋糕更合巴拉德的口味，說不定也很配紅茶。

究竟是在上面花了多少心思——“這樣下去肯定會胖。”

“那倒也不壞。”幾乎要被冠上“極端樂觀”頭銜的室友這麼說道：“起碼表示你融入了組織裡。”

“…………”

“開玩笑的。”餒徹連忙擺了擺手：“並不是指你現在遭到了懷疑。”

自己並不討厭這樣有點嚴苛的上下級關係，餒徹說道，以前或許有過抹滅自我人格的時代，現如今也不可能容許那種情況出現了。

“在極端的情況下，單純從理智上來考慮也是能夠理解的。”

餒徹說的是船團剛剛出發的時期。以單字母J打頭的標號，說明它是從地球出發的初始成員之一。混雜著期待與憧憬、懷抱著強烈地不安、登上了設備還有些粗糙，生存環境艱苦的巨型飛船，踏上了人類史上從未挑戰過的漫長遷移的航程。

“無謀的勇氣、政府的傲慢、宇宙陰謀論，當然還有異種排斥，都是些現在無法想像的說法。如果有機會讓那些懷疑論者看到你這樣的‘外星人'，他們的表情一定會很好看。”

巴拉德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正因為生長於能夠在幾十年間迅速建立完善社會結構的殖民星球，享受著建立在地球基礎上的生活，青年才更難像餒徹一樣表達出尖銳的個人觀點。

“說起來，巴拉德你是為什麼打算加入新的船團計畫呢？”

在我看來，那跟當時決定離開地球的先人們一樣需要相當大的勇氣——餒徹坦率地問道。

與從出生起，就生活在宇宙中的自己相比，立足點完全不同的巴拉德自然也會有著完全不同的出發點吧。

“…………”青年遲疑著。

“怎麼了，是這麼難以啟齒的答案嗎？”

“說是難以啟齒，倒也沒錯……”

巴拉德整理了一下新制服的領口，小聲地說出了那句耳熟能詳的臺詞。

“宇宙、最後的——”

後面半句重疊上了餒徹的聲音，對方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後背：“想不到你居然還是個浪漫主義者。”

最初源自地球的肥皂劇文明，在殖民星球上也好好地落地生根了。知道這件事的前輩們，應該會完全打消那些無謂的疑慮了吧。表示自己同樣是這個長壽系列的愛好者，餒徹欣慰地表示道。

已經漸漸理解了室友的玩笑風格，巴拉德還是略顯委婉的傳達了“這類表述對自己的心臟實在不太好”的資訊。

“不過，實際登艦之後，有什麼感想嗎？”相比起“非戰與觀察”為主題，主要角色幾乎都是科研人員的劇集，船團生活以及曾經隸屬於軍隊的Alphabet號的工作恐怕有著相當大的落差。

“首先……”

就是兩位艦長的問題吧。

即使翻閱流覽了手邊為數不少的資料，巴拉德的困惑卻並沒有隨之減少。

最初的履歷看起來不算是有什麼太特殊的地方：兩位堂本艦長同期畢業于軍校，在距今約20年前，以準尉的階級就任於Alphabet號，所屬為現在已經撤銷的“特別對策部”。

“就我來說，也很難知道這是否合適。”用手指點著同期一覽表，青年說道：“士官和軍官的區別就開始看不懂了。”

“同樣不太熟悉民間構造的我來解釋肯定也會奇怪，不過可以明確這確實不是什麼離譜的情況。”本來同樣將以軍校生身份畢業的餒徹撓了撓下巴：“如果將來把內部檔公開，肯定還有更為年輕的尉官吧。”畢竟船團曾經一度經歷過人口銳減的嚴峻狀況。

巴拉德點了點頭：“就初步的印象來說，我也能多少理解。”一個在自己看來完全封閉的組織裡，晉升通道有其獨特之處，應該也不是什麼離奇的事。

問題是在那之後。年輕的準尉們剛剛登艦之後不久，就爆發了被標記為NO.97的惡性事件。從後來整理的資料看來，事件的全貌其實是局部武裝鬥爭與特殊傳染病的結合體，其開展時間之短、損失之慘重，被外部通稱為“三日戰爭”。

戰爭這個詞當然還保留在巴拉德所使用的辭典裡，作為警示中的重點，青年也知曉從地球時代開始的世界規模的戰爭。但是在尋求新疆土的各個船團旅程中，與不太友好的異星人的衝突、或是跟宇宙海盜之間的鬥爭，都遠遠不到要稱為戰爭的地步。人類應該就是為了追求永久的和平才會離開自己的起源地，也有這樣聲稱的研究者。

“72小時之後，船團似乎又再度回歸了平靜。一般人的傷亡不算特別嚴重，只有極少數被捲入了戰鬥，傷者大多是因為傳染病而在醫院進行後續治療。但是，軍隊方面本來引以為豪的防衛艦隊居然只剩下Alphabet號一艘還算完好，成員更是死傷慘重，即使將所有可以繼續執行任務的軍人聚集起來，也只湊齊了勉強能讓Alphabet號維持運轉的人數。”

巴拉德念出的是名為《三日戰爭——終有一天會被遺忘的慘劇始末》的紀實報導。從標題和主旨上看來，作者懷著相當悲觀的想法。

“由於高級軍官的全面犧牲，最終決定由在戰鬥中有著出色表現的堂本剛準尉、連升三級代理Alphabet號艦長之職，同樣升任上尉的堂本光一則成為了軍方高層與船團執政官之間的橋樑——這也是現在艦隊形態的雛形。”

甚至不需要仔細分辨，就能感覺這其中的詭異與荒誕。在近乎災難的失控場面中，不但得以自保，還能夠出色作戰的兩位新手軍人當然很了不起，但是就以此作為依據，讓不到二十歲的他們承擔了如此重大的責任，特別是職位看起來在政治意義上大於真正的前線實務的成分。

“情況緩解之後，船團沒有恢復艦隊的規模，而是以復興資材的名義將已經損壞的戰艦全部回收拆解，相關人員也進行了重新編制，除了部分退役和自願轉職之外，都集中到了Alphabet號上——防衛艦隊自此名存實亡了。”餒徹語氣平淡，像是在描述當日的天氣：船團內的人工天候大多數時間總是那麼溫和。

“這豈不是很不合理嗎？明明才經歷了那麼嚴重的戰況，應該更重視防衛體系才對……”巴拉德突然停頓了下來：確實，從極速起爆到終末的狀況來分析，還有一種可能。

“對手——敵人是誰？”青年的問話中不由得帶上了苦澀。

餒徹卻笑了起來：“看來你已經想到了。不過很可惜，猜錯了。”他平攤著手背，掠過自己的頸項之間，做出一個宇宙通用的動作：“如果真是那麼回事，你我現在肯定不會坐在這裡吃下午茶了。”

“發動進攻的是當時距離不遠的一個類地星球，只是採取的手法有些特殊。”餒徹再度指了指面前的終端：“傳染病與戰鬥是一體兩面的。”

不知不覺叼起了棒狀糖果的巴拉德靜靜地等待著下文，可是卻聽到了完全不同的話題。

“你知道銀河歌姬嗎？”

與自己喜歡的劇集差不多同期出現於地球上的大型活動，從那之中誕生了好幾位可以稱為跨越星系級別的著名歌手——對於幾乎沒有“歌”這種形態產物的異星種族來說，似乎是不得了的文化衝擊。

而隨著船團和殖民計畫的展開，活動也隨之眼神擴展，真的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宇宙歌姬。無論是後來的星球移民還是仍在前行的船團組織，都會不定期的集中或者單獨舉行類似的活動。

“雖然一開始曾經被認定為地球系獨自進化的成果，不過後來也接觸了同樣擁有‘歌曲’的異星文明。”其中當然也有通過選拔一舉成為超級偶像的存在。

無論到了哪裡，人都無法捨棄“唱歌”這一活動。傳遞著情感，承載著歷史，歌曲會不斷地流傳下去。在巴拉德的母星，自然也無數次的聽過那些耳熟能詳的歌曲，看過他們在不斷變遷的載體中記錄的影像。

“保持著一定距離的船團與星球之間，也會互相盡可能地保持這一交流。”名為巡迴演出的表演一直持續在舉辦，不過可不光是出於這些美好浪漫的傳統。

在正好可以劃進“歷史”的年限的時間裡，發生了令所有已知星系震驚的事件。一個未知的種族，利用隱藏在聲波中的特殊波動，試圖對人類實行精神控制。在那次被形容為“進化的選擇”或者“滅絕危機”的爭端之後，各個組織都對這方面投入了極大的研究精力。由於不同種族之間的發聲方式有著很大區別，即使在類地星球裡也有著完全迥異的波段，這類研究可以說是永無止境。

其中公認的一項成果是，同樣作為“歌聲”的部分波段，能夠不同程度地對抗這些影響。

“終極的防衛武器——”即使沒有直接受到攻擊，巴拉德所在的殖民星球想必也收到了相關的情報，並且展開了對策研究。研究雖然不能公表，成果卻並非是秘密。除了被選出的偶像們會活躍在大眾娛樂的方方面面，像巴拉德這樣的新船團預備成員對此更絕談不上一無所知，在課程的學習中當然以防範的名義接觸過這類問題，某些直接參與項目的老師還會有意無意地透露一些具體情報。

“很久以前，人類曾經對娛樂這一形式產生過疑問。意識形態層面的擔憂也好，更為直接的對產業鏈的黑暗保持恐懼也好，在宇宙遷徙開始之後都仍然存在。不過這一切都在那個事件之後改變了。”

因為那起事件並非孤例。

儘管不是每個船團或者殖民星球都曾經歷過，卻反而證明了這是所有人極有可能必須面對的重大隱患。

“並且，在原始意義的軍事力量幾乎平穩制衡的情況下——可以說成為了致命性的決勝關鍵。”餒徹指了指巴拉德的制服，取代了肩章的作用，在前胸的左邊有著標識所屬部門和職位的圓形LOGO。

非常不幸的，這個擁有著最長歷史也意味著最為陳舊難以及時革新的船團，就遇上了這個極低概率的情況。

被異星種族以特殊波長進行精神控制之後的船團艦隊內戰，就是三日戰爭的核心。

“軍隊的力量非但不能成為正面對抗的武器，反而變成了慘劇的直接製造者。”

在長期的航行中，越來越多的種族加入了船團。雖然也會有矛盾與爭端，但是就如同理想的劇集中所描繪的一般，大家最終共同生活在一起，試圖追尋更為美好的未來。

擁有混血血統的居民增加，對於一個半封閉的團體來說本是一件幸事，只是在遇到以歌聲為媒介的精神干擾時，他們也是首當其中的受害者及加害者。

“防衛艦隊裡聚集了相當多的混血成員和異星種族——當然現在的Alphabet號也是如此。因為他們大多數在身體構造上都強於地球系，確實是一展長材的地方，所以遭遇到三日戰爭的情況下，軍隊就成為了‘疫情重災區’。”

很明顯，對方的戰術目的也正是如此。不用他們出手，船團就陷於自我毀滅的崩潰邊緣。

“——”

“哦？都到了這個時間了。”把空空如也的茶具和盤子放在託盤上，餒徹站起了身：“收拾收拾可以吃晚飯了。”

“等……”巴拉德慌張地跟著離開了座位。

“嗯？”端著託盤，對方顯得有些疑惑。

“……還要吃嗎？”從焦慮的青年口中漏出的，卻是不相干的吐槽。

餒徹笑道：“說什麼呢？今晚的大餐也是絕不遜色於昨天的特別豪華款呐。一年一度、一年一度~”語尾如此活潑，甚至感覺已經帶上了幾個音符。

不到兩天時間，巴拉德在心中得出了結論：這種日常恐怕在一年的紀事裡將反復上演。

“可惜今晚是我值班，不能跟你一起喝一杯了。”

食堂的晚餐確實十分豐盛，不過特別有節日氣氛的柴薪蛋糕等甜點不再提供，取而代之的是蛋奶布丁和黑森林等明顯是用剩下的材料搭配製作出來，跟昨天比起來略顯樸素的種類。

就算大廚們幹勁再足，要在兩日間變出更多花樣，時間上還是有點為難。就巴拉德自身來說當然是毫無怨言——和機器標準製造出的餐點相比，幾乎多數是人工完成的雖然在口味上會有不合的地方，卻又有一種特殊的成分在裡面。巴拉德不想簡單地將之歸結於對人類的依戀情感，不過至少在他來到船團之後，越來越能夠享受一日三餐的樂趣了。

以令青年瞠目的速度與氣勢豪快地吃完標著“兩人份”的海鮮飯，餒徹先回宿舍去換衣服，之後應該開始值夜班。“不忙的時候也能夠睡一會兒，不過大家都還是願意稍稍增加一些工作量，還會給自己找事做呢，所以還是要吃飽一點。”畢竟我也不能閑著啊，這麼說的室友心滿意足般地離開了食堂。

而巴拉德比自己一貫的速度要慢一些吃完那份“芝士加量火腿也加量獨家秘傳醬汁1:1:1的絕妙意面plus岩漿風味巧克力布丁”，是比起晚飯更接近夜間的時刻了。儘管胃裡有著分量十足的下午茶，他還是一口接一口停不下來。餐後的清茶比起提神更像是緩解了消化的負擔，足以讓巴拉德的頭腦再度運轉起來。

下午茶區域的照明佈局調整之後，果然變成了類似酒吧的氛圍。比起宿舍，青年還是選擇了繼續留在這裡。打算一杯度數很低的混合果汁飲料，巴拉德注意到吧台之後站著的正是昨天帶著他四處奔波的上級弗勞——實際上應該有別的正式稱呼才是，自己卻連這個都沒機會問。對方今天穿著一套酒保的黑白色制服，站在間接照明的陰影裡顯得不那麼高大了。

弗勞似乎也注意到了巴拉德，不過在青年開口要搭話的時候輕輕咳嗽了一聲，把杯墊推了過來。黑色主體的杯墊上並非印著Alphabet號的標誌或者第二食堂的文字，而是簡單的一句手寫體的“Have a nice day”——巴拉德也不知自己是否正確領會了他的意思，將招呼改成了輕聲點單。人稱“軍曹”的男人點了點頭，很快就把盛裝在透明玻璃杯裡的鮮豔飲品放在了杯墊上。

一方面因為吧台沒有終端設備，一方面也怕自己這個不懂規矩的新人打亂了規則，巴拉德端著杯子另外找了一個角落裡的雙人座。

下午餒徹的“解說”有幾分戛然而止的意思，巴拉德一時也揣度不出他的真意。是有什麼不方便由他開口的，還是說被其他人注意到了，又或者其實他知道的部分也就到此為止，總不能真的是因為要去吃晚飯吧……倒是最後這個選項，巴拉德還真是沒什麼完全否認的信心。

同時，也還有一個可能。餒徹認為已經把所有的“線索”都告訴了自己，不需要更進一步的解釋了。這算是在考驗巴拉德的情報分析能力嗎？可是餒徹應該是屬於完全無關的技術部門，記得是主系統維護方面的工程師才對。

杯中的冰塊漸漸消融了幾分，發出清脆的聲音。巴拉德一邊繼續審視著終端上流轉的資訊，一邊漫不經心地輕啜了一口飲料。比預想中要濃郁的口感，卻又不至於殘留在口腔內，幾乎體會不到的酒精成分似乎充分引導出混合果汁的甜美，巴拉德不常喝酒，倒是因此覺得自己留在這裡是一個還不壞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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