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會議室內，風見在桌上排開一疊文件：「這是您上次要的資料。」

　　部下們圍繞在桌邊，降谷拿起最上面的兩份，目光在上頭梭巡。

　　風見拿出一張溫柔微笑著的少女照片，「－－宇佐美亞織，片山公司總經理的千金。」照片上的少女身著成人式和服，黑色長髮微捲，紮成一個優雅的馬尾。「很抱歉，探員這幾日還未成功與她接觸。」

　　「另外這是千田澤，弱勢單親家庭，母親身故後失蹤。」穿著網球裝的少女在運動場上笑得很燦爛，長度僅過耳的短髮隨著跳躍的動作揚起，這個瞬間被相機完美地捕捉。

　　「請問這些文件有幫助嗎？」

　　「成瀨，你怎麼看這兩個人？」降谷點了一名同在會議室的部下，將兩張照片轉向他。

　　「呃，不同類型的女孩子，都很漂亮……」成瀨思考了一會兒，指向宇佐美亞織，「我比較喜歡這個，文靜的大和撫子不錯。」

　　身旁的公安同事一計手刀敲在他腦門：「誰問你個人的喜好了?!」

　　「呵……」降谷輕笑，打鬧的公安們連忙靜下來。「那加上她呢？」拿出照片放在中間，部下們一凜。

　　「上原砂奈？」成瀨很快認出這名正由公安保護的少女，「也很可愛，安安靜靜的……」

　　隔壁同事再次對他施以制裁：「就說沒人問你個人的喜好了。」

　　「……不覺得千田澤和上原砂奈有點像嗎？」森下忽然開口，「尤其是眼睛。」

　　「真的？」眾人拿起照片比對。

　　「氣質差很多，可是的確有點像……」成瀨將照片排在一起，互相比較，「難道是姊妹？但是姓不同啊……」

　　「這張照片是四年前拍的，她們兩人差兩歲。」風見補充道。

　　「快看，如果這樣看的話，上原砂奈和宇佐美亞織也有一點像吧？」日向拿出另一張上原砂奈的照片，放在一起比對。

　　風見將幾張照片看了又看，擰眉，「降谷先生知道些什麼嗎？」

　　降谷的下半臉被交握的十指半掩，低喃：「……果然會認為是不同的人嗎？」

　　自言自語的聲音太輕，部下沒聽見。忽然手機鈴聲大作，他接起：「喂？」

　　『不好了！上原砂奈逃走了！』慌張的聲音從擴音筒傳出，降谷以外的所有人全都面露驚愕，『她先是說瓦斯爐壞掉了，我讓日向進入查看，之後她一個人走出來，突然把我打暈……我太疏忽了，真的很抱歉！』

　　「你們沒受傷吧？」

　　『我不知道她去哪裡－－咦？呃，還好，沒受傷……她會搏擊術，太快了，挨了一下我就暈了……』

　　「日向呢？」

　　『和我一樣被打暈，但他的配槍被搶走了……』『真的非常抱歉！』

　　「大概過多久了？」

　　『可能有十多分鐘……』

　　「先查看房間有沒有什麼線索，整理之後回局裡來。配槍被奪，要寫的報告會有點多喔。」

　　『知道了！』『真的對不起！』

　　他掛上電話，風見立刻向其他人下令：「成瀨，去調她房門口的監視器！森下，從她身上的發信器去找！日向，去查附近交通要道的監視器！」

　　「是！」接到命令的公安們迅速散開，風見肯定地道：「沒問題，她的項鍊上裝了發信器，一定可以抓回她的！」

　　「那種東西她應該很快就會察覺了，可能已經被丟掉了吧。」

　　「什……!?」

　　降谷站起身，「我去帶她回來。」

　　「您、您知道她在哪裡嗎？」

　　「我不知道，」降谷走向門口，「但他應該知道。」

　　風見跟上降谷的腳步，閒置在桌上的照片從個人資料上被吹開，千田澤的表格中露出了社團名稱：【跆拳道社】。

　　＊

　　陽光被薄薄的雲層掩蓋，天氣暖暖的，和煦的微風吹過，寧靜舒適。降谷穿著輕便的休閒裝走進公園，經過兒童遊樂區以及雕刻品，來到一處裝置藝術前。

　　這是一座小型迷宮，外部鑲嵌玫瑰石，整座裝置也仿造一朵盛開的玫瑰，每片花瓣的前端都是出入口。他舉步進入，迎面便是鏡中的自己，左右也都是鏡像；只有一個腳步聲，卻有無限多個降谷零走在他身邊。

　　沿著花瓣的弧線彎入，他走進中心。層層疊疊的鏡子一路深入，最中央的是一座玫瑰造型的臺座，少女就在中央，埋首於雙臂之間。

　　「她的搖籃是發亮的胡桃殼，她的墊子是藍色紫羅蘭，她的被子是玫瑰的花瓣。」

　　少女慢慢抬起頭，烏黑的髮絲在陽光下淺淺地發光。降谷走到她面前。

　　「我看過妳的插花作品了，是『拇指姑娘』吧？和妳一樣美麗，宇佐美亞織小姐。」

　　「……謝謝您的稱讚。」少女揚起的笑容雍容優雅，水靈的綠眸眼波流轉。

　　降谷從少女前方走到側面，繞著圓形牆壁前行。鏡影將他的身影捕捉，投射，豐富的萬花筒。

　　「佐佐木很受打擊呢，他學了很久的合氣道，竟然被妳一拳打倒，會失落好一陣子了。」他清脆地笑了兩聲，「我看了監視器畫面，妳用的不是跆拳道呢，能告訴我是什麼嗎？千田澤小姐。」

　　「泰拳[1]。」少女撥起長髮，雙腳在玫瑰臺座上伸展，小腿的肌肉線條漂亮。

　　「號稱最擅長破壞人體的搏擊術？原來如此。」降谷再繞了一個圈，「那一下頂肘真的很不錯，如果那天是妳跟我打，我一定會大意輸掉的……為什麼不那麼做呢，上原砂奈小姐？」

　　「哥哥……不知道。不知道我曾經加入跆拳道社，不知道教練推薦我去泰拳俱樂部，我的事情……他都不知道。」

　　少女身後的鏡子呈現夾角，倒映的鏡影每一面都像是不同的人。

　　「妳的化身……」降谷在少女前方站定，由衷道：「真的非常完美。」

　　「很驚訝嗎？」少女神秘地一笑。

　　「不……」降谷回望少女在陽光下的容顏，那雙眼中蘊著聰慧的光，「我覺得很親切。」

　　他們相視而笑。

　　「日本警察真的很厲害呢。」少女再一次讚嘆，但一反先前怯弱的模樣，前所未見的爽朗。「－－那麼，該您告訴我了吧，您到底是誰？」

　　「警察廳警備局警備企畫課，」警察證上的照片同樣年輕得令人難以置信：「降谷零。」

　　「常常在警察電影裡扮黑臉的公安？」碧綠的眼中浮現好奇，「真榮幸能見到傳說中『不存在的組織』呢。您是怎麼查到我的身分的？」

　　「妳扮演人質時帶著手工押花帆布包，上面有插花教室的印花。碰巧，我打工地點樓上的女孩子也背著一樣的背包，所以我請她陪我帶著照片去查訪，從插花老師那邊打聽到的名字卻出乎我的意料。」

　　「白石老師看起來好嗎？」

　　「正在構思法國花藝大賽的題目，非常有精神。他要我傳話，希望妳有空多去看看他。」降谷掏出一條手帕遞給少女，上頭的押花非常美麗。

　　「那您是怎麼找到『千田澤』的呢？」

　　「妳隨身的吊墜項鍊裡，是和網球選手丹羽緣的合照吧？他很擔心你。」

　　少女靜靜握住項鍊。雖然一直隨身帶著，但剛被捕時身上的物品有被收走過一次。

　　「我推測了妳的故事，請恕我失禮。妳和上原兄弟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對吧？」

　　「……」上原砂奈斂下眼，沉默不語。

　　「妳的母親不願意接受妳，但妳父親給了妳一個名字，而妳正式登記在戶口名簿中的名字，從母姓千田。理由我不清楚，妳的父親向葛西浩二買了一個身分，宇佐美亞織－－」

　　「不是買的，葛西叔叔是爸爸的朋友。」宇佐美亞織語氣淡淡地更正道，「千田媽媽死了以後，爸爸的老婆還是不肯接受我，葛西叔叔把我介紹給宇佐美夫婦－－我很像他們事故死亡的女兒。」

　　「除了插花之外，妳的茶道和書法也很有心得吧？片山總經理的辦公室裡掛滿了妳的字畫，員工都常聽他誇讚自己優秀的女兒。」

　　「他們待我很好，我很愛他們……但這就是貪心嗎？我的內心深處，還是想要得到爸爸、哥哥的認同，也想得到媽媽原諒。哥哥總是說如果事成，也許就能保釋爸爸，所以我一面當『爸爸媽媽』的乖女兒，一面……為虎作倀。」

　　「但銀行搶劫計畫是妳洩漏給警方的。」

　　「這也露餡了嗎？」少女銀鈴般的笑聲聽起來有些蕭索，「哥哥們……並不在意爸爸呢。陸哥哥一直憎恨我，空哥哥也當作我不存在，我覺得……累了，但是把他們都送進監獄之後我才發現……真正的家人，都沒有了呢。到頭來，哪裡都不是我的歸處。」

　　真正的家人，形同陌路；登記的戶口，母親過世；領養的家人對她最好，卻是一個虛假的女兒。

　　「現在您都知道了。」少女輕輕嘆一口氣，「這些都是公安查到的嗎？」

　　「不，我是一名私家偵探……」安室透輕輕眨眼，「毛利小五郎的門下弟子。」

　　少女略做沉思，「……『沉睡的毛利小五郎』嗎？原來如此。」

　　降谷朝她伸手，「初次見面，我是安室透。」

　　少女望著他在瞬間切換的姿態，「效忠於『零』的公安，降谷零；看透一切的偵探，安室透……真是非常適合您的名字呢。」

　　「我也很喜歡這個名字，謝謝妳。」

　　「那真的很好。我的名字呢，就很討厭了……」少女翻過降谷的手，在上面寫畫。

　　「－－爸爸是『宇』，哥哥是『空』和『陸』，而我只是『砂』。千田媽媽想將我取名為『海』，當時爸爸的老婆強烈阻止了，但即使叫做『千田海』，合起來也像取『滄海桑田』的字，就像我的命運一樣，無論怎麼努力……最終還是人事全非。」

　　「不是這樣。」降谷也翻過少女的手，用食指書寫，「妳名字裡的織，是將無數絲線纏繞編織，成為緊緊相連的綢緞，就像人與人之間，妳與妳的男朋友丹羽緣的聯繫。」

　　少女抿唇，將手拿開，「那是別人的名字，不是我的。一個人有兩個名字就已經太貪心了……」

　　「是妳的。妳看，」降谷肯定道，望向陽光照射下的彩虹：「誰會說陽光只有一種顏色？藍天和彩霞都是同樣一顆太陽，上原砂奈、千田澤、宇佐美亞織是妳活過的軌跡，那些名字都是妳。」

　　「編織起來吧，宇佐美亞織，我想幫助妳。希望妳接受皇冠證人計畫，公安會協助妳正式取得身分，未來也會保護妳不被集團成員發現。」

　　少女望著地面映出七彩虹光，輕輕屏住呼吸……須臾，她輕輕地笑了起來。

　　「謝謝您，降谷先生。真的很感謝。」她彷彿放下一個背負至今的重擔，原本緊繃的肩膀放鬆下來。「－－但是很遺憾，我想我沒有足夠換取自身安全的情報。我已經把情報都交給那位間諜梶原先生了，如果裡面沒有你們需要的情報，我的用處就只有這樣。」

　　「也就是說，妳願意正式接受公安的保護了？」

　　「……咦？」

　　「那就沒問題了。上原空已經完成招供，換取讓妳回到正常人的生活。接下來只要跟我回去，就可以著手進行了。」

　　「等……等，空哥哥？怎麼會？怎麼可能？」

　　「他說：『我們是罪有應得，但是她什麼都沒做。』妳可能會逃到哪些地方的情報，也是他告訴我的－－他曾經陪妳來過一次吧。」

　　「……騙人。」少女的身體整個僵硬，「……騙人，哥哥他，從來都沒有……正眼看過我……」

　　「他跟我說了很多關於妳的事。為了得到他們家的肯定，妳學了很多技能，卻都是些普通人不可以使用的技能；他想關心妳，但是夾在家人之間，而且他也不熟悉和妳親近的方法……」

　　「為什麼不告訴我！」少女猛然大叫，抱著頭咬住嘴唇，「我……把他……我把他……！」

　　「－－送進監獄，這不是妳的錯。贖罪，然後重新開始，他在監獄裡跟我對談時也同意了。」

　　「……可是為什麼……」一顆清淚落下，「為什麼……都不告訴我？」

　　降谷輕輕嘆了口氣。

　　「是啊，像個笨蛋一樣吧。我也認識一個……有話不說清楚，還有著喜歡扮成壞人這種惡劣興趣的混蛋……明明什麼錯也沒有，還在那種關頭講一堆垃圾話，害我誤會了他好長一段時間……差點就把他殺了呢，啊哈哈哈。」

　　降谷的聲音不可思議的輕快，輕輕帶過的血海深仇更有真實感－－少女不禁發愣。

　　「……我，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恨他。差點就鑄下大錯了。」降谷望著鏡子，幾乎看見那個被仇恨蒙蔽的自己。「到了最後我才……發現那些事情的意義。」

　　－－胸口好沉。

　　－－過去的愚蠢記憶，忘不掉也不可以忘掉，他必須記得。

　　「對那種人來說，連最簡單的『好好講話』都辦不到呢。」降谷輕輕嘆口氣，「妳知道對付這種人要怎麼辦嗎？」

　　少女搖頭。降谷笑咪咪地舉起右拳，「用這個。」

　　「……」少女愣愣地依樣畫葫蘆，「用這個？」

　　「揍他一頓，要他把事實和牙齒都交代出來，把妳的不滿也發洩掉，」降谷對空把拳頭揮得虎虎生風，「然後，」露出有點懷念的笑，「……就牽起他的手吧。」

　　「牽手……」

　　「抱住他也可以喔。」降谷攤開雙手。

　　「我和哥哥從來沒擁抱過……但是有一次我們被人追殺，混亂中有人牽著我跑……」少女低下頭，望著手心，握緊成拳，「是哥哥……嗎？」

　　「這不是有嗎，妳的歸處。」降谷輕輕撫摸她的頭，「如果妳做好準備了，跟他談談吧，也許妳會發現自己從未認識過真正的他。」

　　「……」少女低下頭，靜靜拭淚。「謝謝你……降谷先生，真的……很感謝。真的很感謝，真的……對不起。」

　　－－如果不是有雙重的前車之鑑、他這次可是真的差點中招了。

　　「……真令人懷念……」降谷退了數步，左手橫在身前，一陣陣發麻。「第一次見面也是在這個距離被妳暗算呢。妳考慮進入警界嗎？妳會是很貴重的人才。」真厲害……難以想像那麼嬌弱的手臂可以打出這種力道的拳。

　　「對了，那件事情……當時是陸哥哥的命令，我一開始就打算打偏的，但還是必須對讓您陷於危險中向您道歉……對不起。」少女，宇佐美亞織從口袋中拿出了槍。「事後逮捕我也沒關係，但我現在有必須要做的事，還不能跟您走。」

　　降谷揉著手，「我知道，去找葛西浩二，對嗎？」

　　宇佐美亞織原本毅然的神情動搖了。

　　「他是公安目前最重視的緝拿對象，如果妳協助他逃亡，我們應該就很難找到他了。」他愈是分析宇佐美亞織，愈驚訝於她文武雙全的能力－－她沒得到罪犯父母的承認說不定還是好事，若她完全投身於犯罪，那真的是難以對付。

　　「和哥哥們不一樣，葛西叔叔如果被抓，一定會判死的。」宇佐美亞織連持槍的姿勢都很標準，「對很多人來說他是死有餘辜……但對我來說，媽媽死掉以後，無償把我介紹給宇佐美夫婦的他拯救了我。所以我不能……眼睜睜看他被捉。」

　　「……妳知道吧？日本公安是為維護國家運作而存在。所以事實上，我們擁有一定程度的……嗯……方便。」寫作方便，念作特權。「而且除了公安，目前正在追緝葛西浩二的另一方正是皇冠證人政策的起源，也就是美國聯邦政府。」

　　「咦？」

　　「雖然是個興趣低下的混蛋，不過聽說也是擁有提出這項請求的權利，而葛西手上握有的資料，要轉汙點證人應該是足夠。」

　　「咦？」

　　「－－也就是說，」降谷舉起雙手，「如果他願意接受公安以及FBI的勸降，有免罰的可能。當然不是絕對，但如果是向孤立無援的妳伸出援手的葛西浩二，也許能免去對他而言最糟糕的結局。」

　　「咦……」

　　「投向正義吧。」降谷向少女伸出手，「宇佐美亞織。」

　　陽光在此時忽然強烈，在鏡面包圍的世界中，璀璨幾乎無法逼視。

[1] 泰拳（Muay Thai）：泰國傳統搏擊技術，特點是可以在極短的距離下使用拳、腳、膝、肘進行攻擊，是一種非常注重實用性和殺傷力的武術。

＊＊＊

除了最開始的砂奈是故意取「砂」字，千田澤和宇佐美亞織兩個名字都是隨便取的，其實自己也很驚訝能順利把少女的名字連結起來，而且寫得很開心0w0

降谷好帥，嗷～（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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