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叮咚－－

　　清脆的門鈴聲鏗鏘墜地，棲在欄杆上的烏鴉仰首鳴啼，拍著翅膀飛向斜陽。

　　「是我。」安室透站在門前，朝影像對講機的鏡頭微笑：「打擾了，上原小姐。」

　　對講機那端靜默了好一會兒，空氣在夕陽照射下，彷彿凝固。安室耐心等著，待喇叭鎖旋開，一張怯生生的臉龐出現在大門後。

　　「您好……」

　　「能進去嗎？」安室揚起手中的一枚精緻紙盒，「我帶了蛋糕過來，希望合妳胃口。」

　　「……請。」

　　女孩退了兩步，將拖鞋放在玄關，領著安室進入一塵不染的房間。安室跟在她身後，看見後頸上的刺青從深色髮絲之間露出，像一雙窺伺著他的綠色眼睛。

　　一個月前的銀行搶案過後，參與的歹徒皆已落網，卻還有幾名集團成員在逃。

　　這女孩在銀行搶案中扮演人質，並不能說與案件全無關係；但公安原本安排的臥底已經身故，現在非常需要情報，目前寄望的便是上原兄弟的妹妹－－上原砂奈。

　　考量到她的情況與身分皆特殊，公安暫定以懷柔政策對待，隱匿了她的存在，並安排了二十四小時監控的住處。

　　「近來好嗎？」安室將外套披在椅背上，拉開椅子就坐。「生活上有沒有什麼不方便？」

　　女孩低著頭，「沒有……」

　　「那就好。」安室十指交叉著撐住下顎，端詳砂奈的臉龐，「妳的氣色看起來好多了。」

　　女孩的頭更低了，「多虧您。」

　　「我沒做什麼。」安室姿態放鬆的將手往前伸展，伸了個懶腰。他打開桌上保溫瓶，為兩人各倒了一杯熱水，放入茶包，錫蘭紅茶的香氣飄散開來，盈滿溫暖的房間。

　　「……你們查到多少了？」砂奈咬著唇，雙手不安地交握，指節泛白。

　　「妳的事情？」安室啜了口紅茶，「謎團重重呢。」如本人所說－－上原家的戶口中沒有女兒，自然也查不到就學紀錄；但她識字無礙，似乎也具備一定程度的教育基礎。

　　更奇怪的是，上原家兄妹的眼眉形狀都很相似，卻只有妹妹是綠眸，其他家人都是黑眸。關於女孩的身世，恐怕還另有隱情。

　　「妳的哥哥們拒絕回答，扮成妳模樣的秋元芳子說並不認識妳……」安室往杯子裡又加了匙糖，語調輕鬆不含任何質問成分，「妳父親也保持沉默。」

　　「爸爸？」女孩倒抽一口氣。

　　「嗯，」安室靠上椅背，左右手的指尖對指尖，「在華盛頓監獄。」

　　砂奈咬著唇，「日本警察比我想的還厲害呢……」

　　她不知道這次事件是由公安負責偵辦，而且父親的口供也並非由公安獲得，不過安室並不打算解釋情報出處，僅一笑置之。

　　「如果妳願意，我們提過的皇冠證人[1]計畫依舊有效，也會保證妳的安全。」

　　「……」

　　「如果有什麼顧慮的事情，希望妳能說出來。」安室的態度依然和緩，不疾不徐，撫平女孩的情緒：「上原小姐，我是站在妳這邊的。」

　　「……為什麼？」砂奈咬著下唇，鼓足勇氣：「明明是囚犯的女兒，還是銀行搶劫的共犯……」

　　「這個嘛，」安室微微偏過頭，望著那雙宛若迷子的徬徨綠眸，「因為我們很相似吧。」

　　「什麼意思？」

　　「我覺得妳和我是同類型的人。」安室打開蛋糕盒，切開純黑色的巧克力，露出裡面柔軟白皙的海綿蛋糕。「妳覺得呢？」

　　砂奈不說話了，安室給自己切了一份蛋糕，叉起一小塊送進口中；奶油內餡沾到嘴唇，他津津有味地舔掉，模樣顯得有些孩子氣。

　　「真不錯，妳也來一塊吧？」他為女孩切了一塊蛋糕，正要放進盤子，手機鈴聲忽然響起。他放下塑膠刀，先向女孩說了句「抱歉」，接起電話。

　　原本溫和的表情改變了，聲音也更加沉穩－－從親切宛如鄰家哥哥的「安室透」，轉換成公安警察「降谷零」。

　　「葛西浩二行動了嗎？」

　　聽見這名字，對面的砂奈倏地顫了一下……降谷零的餘光瞥見了，但並未多問。他在電話中仔細聽取部下的報告並給予指令，幾分鐘後才結束了通話。

　　「不好意思，工作上的事情。」放下手機，「降谷零」再次變回「安室透」，溫柔的笑容親切可掬。他將沾著奶油的紙餐盤扔進垃圾袋中，拎起外套，「下次我做點東西帶過來吧，喜歡吃三明治嗎？」

　　砂奈握住手臂，好幾秒後才開了口－－卻答非所問。

　　「……您和其他警察說話的時候，就好像是不同的人。」

　　「很驚訝嗎？」安室神秘地一笑。

　　「不……」砂奈第一次直視安室的臉龐，碧綠的眼眸閃著淡淡的光，「……我覺得很親切。」

　　＊

　　降谷走出大樓，風見踏著匆促的步伐追到他身邊：「降谷先生，請問有進展嗎？」

　　「也許。」降谷從風見手上拿過手提箱，「我先過去。」

　　「請等等，我也陪－－」

　　「不用了，你留下來連繫，還有、我需要你幫我查個人。」降谷按住風見的肩，遞給他一張紙條。

　　「……千田澤，宇佐美亞織？」風見藉著路燈看清上頭的手寫字：「這個是？」

　　「也許是……」降谷回頭看一眼上原砂奈所在的大樓，「灰姑娘的玻璃鞋。」

　　「玻璃鞋？」風見一臉納悶……降谷則鑽進了車裡，等他察覺時已經攔不住了：「請等等！」

　　「啊，對了，」降谷降下車窗，遞給風見一個紙盒，「這給你，另外這盒給森下。」

　　「森……？啊、降谷先生！」

　　風見徒然追了兩步，RX-7的車尾燈很快消失在道路盡頭，猶如疾風一般颳走了。他只好將蛋糕與紙條都收好，走向自己的車輛後座，向司機道：「回局裡，要盡快。」

　　「是。」駕駛座上的公安乖乖發動汽車。

　　「還有這是降谷先生給你的。」

　　「……咦？」

　　「咦什麼，開車！」

　　「是!!!」

　　＊＊＊

　　駕著雪白的愛車，降谷抵達了目的地：一處海邊的廢棄倉庫。雖是夏夜，海風卻冷得刺骨，空氣中飄著鹹鹹的海水味。

　　這次的緝拿對象是葛西浩二，是上原陸的合作對象，主司毒品交易。降谷偽裝成毒品交易的代打槍手，穿著輕裝，十足涉世未深的模樣，提著手提箱，沿著海岸慢慢走近。

　　『降谷先生，』即將接近倉庫時，負責以望遠鏡監視的松岡傳來消息：『不好了，又來了一個男的。』

　　「集團的人嗎？」

　　『戴著帽子與口罩，不好判斷，需要多派一個人跟著您嗎？』

　　降谷陷入思索，一對二……不確定性增加了。附近有安排幾名菁英，調一個人不需要太多時間，但葛西這個人敏銳得近乎神經質，釣出他來就花了不少力氣，最好不要打草驚蛇。

　　「我先過去，所有人等我消息，不要大意了。」

　　『是。』

　　月亮高懸，鐵皮倉庫的燈光昏暗閃爍；倉庫內確實有兩個人，身材瘦長、留著鬍渣、滿臉警戒的四十歲男人，葛西浩二；以及一名身穿黑衣、戴著帽子與口罩的男人，只看體格，似乎不在公安已掌握的集團名單中。

　　降谷提著手提箱，用有些緊張的表情走進倉庫。他穿著休閒服，帽Ｔ蓋著頭髮，只紮一半的衣服看起來像隨處可見的未成年小鬼。

　　「葛酉……」低頭看一眼紙條，「……不，葛西先生嗎？」

　　葛西驀然瞪他一眼，降谷禁不住退了兩步……臉上流露懼意。

　　「慢著。」葛西低聲喝道，降谷的步伐猛地一頓。葛西站起身，「東西帶了吧？」

　　「在、在這裡。」降谷舉高手提箱，讓葛西清楚看見。葛西審視了一會兒，似乎放下了戒心，邁開步伐走向他。

　　降谷暗自計算兩人之間的距離。最糟糕的情況是兩人都持有槍枝，他已經鬆懈了葛西的心理，接下來就先挌倒他，再收拾剩下的那個。

　　忽然黑衣男子拉住葛西退了一步，低聲說了些什麼，葛西臉色忽然大變－－拔腿就逃！

　　「等、」降谷心中暗叫了聲不好－－怎麼會、為什麼露餡？但……不管了，已經破局，只能來硬的了！

　　他衝向葛西，手中的公事包拋出、滑向葛西腳邊，順利將他絆倒。正想乘勝追擊，忽然身後傳來呼嘯的破風聲，降谷連忙閃開、及時躲過黑衣男丟來的空油漆桶。掏出手槍正想回擊，黑衣男的動作卻更快！令人耳朵發疼的槍響大作，他的槍被強大力道打飛出去，整隻右手都在發麻。

　　……糟糕！這麼精準的射擊能力，不是普通小混混！

　　降谷一個前滾翻、避開黑衣男子的槍口，用通話下達指示：「全體進攻！」

　　－－為了避免驚動葛西，佈署大約都在三百公尺外，他得盡可能拖住。在「與黑衣男子纏鬥」與「追擊葛西」之間，降谷零果斷選擇了後者。

　　他藉著一整排鐵桶隱蔽自己，伏低身體向前衝刺；撿起剛被打飛的槍，計算出與黑衣男子之間的障礙物，左手持槍準備發射。

　　身後傳來的腳步聲卻打斷了他的計畫，降谷轉身並且即時閃過了男子破風而來的一拳；左手腕被男子的手刀劈了一下，他竟然再次被繳械。

　　……這個人的近身戰能力也很強，不能大意。降谷倒退兩步，站穩、握拳回擊，抬腿就是一掃！

　　男子迅速閃避他接連使出的攻擊，忽然抓住他的腕，借力使力將他摔了出去。降谷在一堆鋁罐中摔得亂七八糟－－不開玩笑真的有夠疼－－他迅速爬起身，卻發現在男子掩護下，葛西距離倉庫大門只有一步之遙了。

　　該死！

　　他衝上去，在黑衣男子擺開架式時，抬手甩出一把藏在袖中的小刀，直直射向對方的臉、逼迫他閃避。趁此空隙，他跳上一排約一米高的鐵桶，前空翻、將一枚空桶用離心力甩了出去！成功砸在葛西側腰，男人霎時慘叫一聲、狠狠摔倒在地，看來是相當疼。

　　降谷想去撿槍，但黑衣男子抓住了他，腹部挨了一記相當重的擊打－－他乾嘔一聲，腳步瞬間虛軟……左手肘抬起，往對方下顎也回敬一記！

　　清脆的牙齒咬合聲響起，他打賭這一下夠令對方腦震盪了，一腳補踹對方胸口，男子摔進一堆廢棄垃圾中。降谷忍著胃部翻滾的疼，轉身要追再次爬起的葛西。

　　他怎麼也沒料到黑衣男子竟然還留有餘力，忽然從後方襲來的環抱完全猝不及防，他被緊緊抱住－－降谷一愕。下一秒他被摔在水泥地上，後背的痛楚直貫前胸。衣角在降谷眼前一晃，黑衣男子攙起葛西，衝出大門。

　　「追！」公安們雜沓的腳步聲盪著海風由遠而近，「從左邊過去，別讓他們跑了！」

　　月下的海灣轟然槍響，尖銳的煞車聲、撞飛重物的巨響，葛西的車跌跌撞撞衝了出去，消失在如墨的夜色中。

　　「聯絡第二隊，封鎖前面的路！」降谷聽見部下氣急敗壞的聲音，「成瀨、日向，你們兩個去看降谷先生的狀況！」

　　「是！」

　　降谷零躺在原地，喉頭隱隱約約的血腥味。他嚥了口唾沫，深呼吸……應該沒傷到骨頭，但是在垃圾中厮打造成的傷，稍後得好好消毒才行。

　　「降谷先生！」兩名公安衝進倉庫，聚集在他身邊檢查傷勢，「您還好嗎？」

　　「我沒事。」降谷咳了兩聲－－肺好痛。他在攙扶下起身，靠著日向的肩，半坐著調整呼吸。「別追了，讓大家撤回來。」

　　「那怎麼行！」成瀨握著拳一臉憤慨：「前面的路很快就能封鎖，我們還能追！」

　　「窮寇莫追，撤回來。」降谷打開通訊下達同樣的命令，「別弄出太大騷動。」

　　「可……可是……」日向看著滿身傷的上司，表情不甘：「這樣降谷先生您……」會被追究責任的。

　　「一切都在計畫中。」降谷語氣淡淡的，扶著日向的肩站起身。

　　「計劃？」日向一臉詫異，「可是我們……」沒有收到其他命令呀？

　　「你是不是覺得我在逞強？」降谷輕笑，日向連忙把頭搖得像波浪鼓。「沒事的，我已經掌握到他的位置了。大家保留體力，收隊吧。」

　　「……是。」

　　＊

　　降谷的RX-7停在路邊，他靠著方向盤，透過駕駛座的窗戶，望著牆上的門牌－－工藤。

　　他婉拒了部下們載他到醫院治療的建議，收隊後自行驅車來到此處。現在是晚上十點，宅子的暫住者還未回來……屋內一片黑暗，街道上空無一人，飛蛾在外頭的路燈盤旋。

　　他鬆開領口，靠著椅背休息，等了許久，直到聽見「叩、叩」兩聲。

　　「晚安，快遞先生。」沖矢昴放下剛才敲了敲車窗的手，「今天也是來聊天的嗎？」

　　「是呀，不過今天不談推理，聊聊老套的警匪片吧。」降谷打開車門，「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只有你一個人的話，我很歡迎。」沖矢伸出手，牽起從駕駛座走出的青年。

　　「喝紅茶嗎？」沖矢將拖鞋遞給降谷，一邊問道。

　　「再加點消毒水更好。」降谷將手伸向那張笑咪咪的臉，毫不客氣地撕下假臉皮。

　　露出的臉龐屬於赤井秀一，左臉上卻有條細而淺的刀痕，流出的血液已經乾涸，留下血漬。

　　「你最好解釋一下這是怎麼回事。」他瞪著赤井。

　　「真不愧是降谷君……」赤井舉手投降，朝他眨眼：「什麼時候發現的？」

　　「……」降谷轉開視線，扔下臉皮和假髮，「……你變成這副模樣我都認得出來了，更別說那種彆腳演技還有低劣的穿衣品味。」

　　「沒想到評價這麼糟啊。」赤井撫上降谷沾著灰塵的臉頰，輕輕摩娑。

　　降谷拍開他，背過身，「不如說你真的有打算瞞嗎？那種射擊技巧和近身搏鬥可不是人人都有。」

　　「沒有對話就被你看出來了，技術層面我感到汗顏……」赤井忽然從背後抱住降谷，「……但我真開心。無論何時，你都能察覺我的存在嗎？」

　　「你……！」

　　「以前我一靠近……」溫熱寬厚的大手撫上降谷的胸口，愈來愈急的心跳鼓動他的手心，「你就渾身僵硬呢。」

　　「放手！」

　　「不可能放手吧？」要是一個月前這樣抱住降谷零搞不好會被過肩摔呢，好不容易前進到這裡，不多享受一下可不行。

　　他加強力道，舔弄冰涼的耳垂，濕熱的觸感讓青年無法控制地發顫。他的聲音直接灌入對方耳中，醇厚又低啞：「……你已經習慣我的身體了嗎，降谷君？」

　　「唔……」降谷看見櫥櫃玻璃倒映自己的表情……猛地扣住赤井的手，「……你別、得寸進尺……！」

　　「我真高興。」赤井的吻慢慢往下滑，吸吮出細細碎碎、吱吱啾啾的聲音。

　　「啊、」牙齒在細嫩的後頸囓咬，一點點麻一點點刺，赤井強力的擁抱箍得他快要不能呼吸，降谷再也忍不住，張開嘴大口喘氣：「哈……！」

　　赤井的手探向他的脖子，撥開帽Ｔ的領口，沿著頸子的弧線，手指稍稍探入，撫上鎖骨，伸入衣內……

　　降谷倏然咬牙。

　　「……我不是叫你放手嗎！」抬腳往赤井的脛骨踹，「很痛，還有，你臭死了！」

　　赤井悶哼一聲，一時不察鬆了手。

　　「呼、哈……」降谷成功逃脫，撫著剛被吸吮過的後頸，臉上紅暈還未褪。「有人神經像你這麼粗的嗎？我還沒洗澡，你在想什麼啊！」他們可是剛在一堆垃圾裡打滾過……雖然他當時戴著連帽Ｔ，但赤井在他脖子上舔，簡直髒死了！

　　「……降谷君。」赤井撫了撫剛被踹了的腿，表情似笑非笑，「你知道你的話很惹人遐思嗎？」

　　「給我收起你的黃腔，不然我怕我管不住這個。」降谷握了握拳，「我是來跟你說正經事的，不講我就回去了。」

　　「當然，我本來就打算跟你討論這件事。」赤井直起身，「不過我還是先幫你療傷吧，我去拿醫藥箱。」

　　赤井領著他進屋，降谷跟在後頭－－按捺逃走的衝動。

　　作為諜報人員的自己，竟然不是透過身形或者搏擊動作，而是在被抱住的時候才發現黑衣男子的身分－－唯一一個被他允許用那種力道擁抱自己的傢伙，唯一一個……他用身體習慣了的男人。

　　這傢伙總是搶先他一步將一切都看穿，討人厭的狙擊手。

　　……但默許至此的自己又找得了什麼藉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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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皇冠證人：或稱汙點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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