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七】

大雨滂沱。

案上的棋盘已被黑白两色填充了大半，局势却仍然晦暗不明，偶尔有雨滴溅落在窗台，黑白交错的方寸天地，宛若一场泥泞大雨里的无声搏杀。

沈夜的心思并不全在棋盘上，雨越下越大，雨水落地的声音在耳膜上无休无止地聒噪，连带着心情也开始变得阴沉。他的眼神漫无目的地从窗口望出去，密集的雨幕占据了全部视野，流月城本就缺乏色彩的单调景物此刻仿佛都化成了一团模糊的灰色，远处密布的阴云正缓缓压低，让人有种莫名的压抑感。

指腹在已被执出温度的棋子上慢慢摩挲，沈夜垂下目光，借着几不可察的微小动作，重新稳住自己起伏不定的心神。他惯是不喜这样的天气，但今天的反应未免有些大了。

又思考了许久，黑棋落在了一个毫不起眼的位置，左右互搏的棋局，他倒还有这份闲心一步步铺设陷阱。然而，这一子刚刚落下，有一滴冰冷的雨珠从半掩的窗扉缝隙间漏了进来，径直打在那枚黑棋上，溅湿了还未收回的指尖。

沈夜皱起眉头，方才被压下的莫名不安又径自涌了上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今天的云层……似乎不太正常。

已经落了许久，雨云却仍在不断积聚，寂静之间的方向天色异常暗沉，阴云压得极低。然而流月城高悬九天，遇上恶劣的雨雪天气，云层偶尔会压至屋舍穹顶，仔细去想，这也确实算不得如何异常的景象。思忖半晌，沈夜还是打消了去寂静之间看看的念头，他对初七十分放心，也知他是个有分寸的人，何况探察矩木日日重复，始终无甚变化，今日又能有什么特殊的情况。

既答应了好好休息，沈夜也不愿多事，又重新将视线落回了棋局之上。

棋局已残，黑白双方陷入对峙，局面僵持，任谁都无法再进一步。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了，沈夜看了两次刻漏，比昨日似乎又迟了一些。正当他准备收拾棋盘的时候，熟悉的气息终于出现在了寝殿之内。

初七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沈夜略有意外，又想起午后那场大雨，心下了然。他收好了棋盘，抬头却发现初七已经把外衣褪了，坐在床上等他过去就寝。

沈夜又瞥了一眼时间，还很早。初七注意到他的目光，语气平淡地解释，“你需要多休息。”

沈夜站着看了他一会，后者的表情没有明显的变化，也定定地回视过来，片刻安静之后，沈夜应了一声，算是表示同意，然后站着把衣服换了，又慢条斯理地把那些织物叠起放好，才到床边，在一直没动等着他过来的初七身旁躺下。

等沈夜在被子里睡好，初七把烛火灭去，大雨虽然暂时停了，但天穹上的阴云还未散去，光源一灭，寝殿里一下陷入了浓重的黑暗。

初七等了一会，沈夜没什么动静，像是在认真培养睡意。他暗自松了口气，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闭上了眼睛，坚持至今的精神总算可以松懈下来。

魔化对身体的消耗远超想象，傀儡恢复的速度已经算是特殊，都难以跟上，以至于体内的蛊虫被损耗得岌岌可危，必须马上停止功能，进行自我修复。但为了瞒过沈夜，他必须在寂静之间等待魔气完全消退，这段时间太长，离开时身体几乎被拖成了强弩之末，还不得不强撑着去沐浴更衣，用冷水洗净浑身血污，收拾好所有形迹才绷紧了弦回到寝殿。

应该没被发现。

初七解开对蛊虫休眠的压制，几秒钟时间里，控制感官的蛊虫首先开始陷入沉寂，他明显感觉到自己对周边环境的体感正在迅速下降，一些细微的声响不再可闻。意识也有点模糊了，初七用最后的余力计算着要留下多少蛊虫接收外界信息，倏然觉得颈边一热，有温热的鼻息扑在皮肤上，他迟钝了半秒才反应过来，是沈夜。

昏暗漆黑的寝殿里，沈夜不知何时半坐起身，然后伏低身体靠近过来，而自己竟然完全没有发现。初七的头皮开始发麻，随后耳边传来一句低语，尚未进入修复状态的蛊虫将这句亲密的耳语传进大脑的瞬间，他真的有了一种眼前一黑的错觉。

“合御吗？”

沈夜语气平静，动作却很主动，话音落下便轻轻咬住初七裸露的颈窝，似是亲吻又似含吮。这种主动放在平时初七一定会很高兴，但他现在已经混沌的大脑除了想进入休眠以外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

“……三天前……不是已经做过了吗？”初七硬着头皮回了一句，蛊虫陆续停止，手臂上的肌肉已经开始酸麻，这个时候别说合御了，恐怕连解开沈夜的衣带都力有不逮。

“不想做？”

初七脑中警铃大作，然而空茫的思维根本跟不上意志，没有等他想到合适的回答，便听见沈夜似乎是很轻地笑了一声，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深长。

“大概是累了。”耳边的声音柔声说道，“在寂静之间做了什么事，累得回来便想休息，坐在床上动也不动。”

初七咬咬牙，摸索着抬手去解沈夜的衣带。刚才两句说得这么明白，沈夜定是看出不对了，只能一口咬死，自己坚决不承认，他也没办法。初七努力动作，然而四肢却像被灌了铅似的沉重，那些凌乱复杂的绳结一如既往地跟他作对，已经开始僵硬的指尖怎么也松不开哪怕一个，初七不由气恼地扯了一下沈夜的衣服，手腕却突然被一把抓住按在了床上。

沈夜扣住初七双手，翻身跪坐到他身上，人体的重量压住手脚，初七是想反抗也不能了，寝殿里这么暗他也看不清沈夜的表情，绞尽脑汁地试图换个办法蒙混过关。

沈夜冷冷道，“还不跟我说实话。”

“…………”

初七僵硬了一会，认命似的卸了全身的力气。

在寂静之间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强撑着潜行回来拿衣服，到浴池仔仔细细花了许久收拾好自己，再回来装作若无其事……费这样大的功夫掩饰，被拆穿的整个过程，统共也没有花沈夜一刻时间。

烛火又被点燃，初七被骤亮的光线刺得眯了眯眼，适应过来便看到沈夜漆黑透亮的眸子紧紧地盯着自己。

双手撑在两侧，视线居高临下。沈夜原本就有种上位者的气势，平时初七心甘情愿俯首称臣，但到了床上还被他这样压着……

初七不由皱了眉，“你先下来。”

沈夜眉梢微微一扬，然后若有所悟地笑了一下，倒是没说什么。但他也只是换了个姿势，松开了初七的手，然后从压在他身上改成了趴在他身上，脸反而凑得更近了一些——确实是“下来”了。

沈夜简洁明了地重复命令，“招吧。”

初七看了他半晌，无奈地放弃了抵抗。

初七叙述的过程中，沈夜的眉头蹙得越来越紧，听到魔化二字，双眼盯着初七眼下那枚鲜红如血的魔纹牢牢不放。魔化之凶险，他曾眼见无数族人因无法承受痛苦而丧魂失智，在初七口中却如反掌般简单轻易，越是说得轻描淡写，越是让他心生不满。

然而他的责备还来不及发作，唇上突如其来地传来了一丝微凉的触感。

初七抬头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他一下，一触即放，见沈夜回过神来便又躺回去了。

沈夜没好气地问他，“干什么？”

“讨好你。”

初七的语气平平直直，眼神却满是诚恳，恰如其分地表达出了讨好的意愿，“别生我气。”

沈夜一腔闷气简直无从出口，瞪了他半晌却又从初七竭力伪装的眼角眉梢里看出了些许疲倦的痕迹，想说什么也都咽了回去，用手去摸初七身上，隔着单薄的衣物确认是不是还有外伤。

初七费力地笑了笑，抬手抱住了他的脖子，“没事。这样你就可以不用受伤了。”

沈夜思索了一会，“你能找到，也还是得把神血送进去。”

“嗯。”

初七语气笃定，沈夜看着他胸有成竹的表情，有心想要打趣，“怎么，魔气是你的，就不和我的神血反噬了？”

初七不答，两人对视了一会，沈夜笑起来，替他做出了回答。

“剑心。”

说话间，初七体内的蛊虫已经陆陆续续地进入休眠，五感越来越差，反应也愈加迟钝。沈夜对傀儡的特性还不十分了解，以为他是太过疲劳，既然解释清楚了，便催着他赶紧去睡。初七有些犹豫，想再跟沈夜说一句自己已经无碍了，然而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太了解沈夜了，与其做这些多余的安慰，还是赶紧修复蛊虫，让他真的放心才是，于是便点点头，阖上了眼睛。

初七的身体一片冰冷，沈夜干脆挪进了一床被子里。他还是不太放心，便又唤出了阵法想再替初七好好检查一下，但是……进入初七的灵脉之后，沈夜静默了片刻，又面无表情地切断了。

这种事……果然只有瞳能做。

睡是肯定睡不着了。这会儿熄了灯，沈夜也没法看清楚初七的脸，便只能躺在旁边守着。

方才切入灵脉那一瞬，傀儡内部的空旷与沉寂令沈夜错愕，他几乎无法相信这是一个人的灵脉。

是了……他当然不是一个活人，有谁会比他更清楚这件事。

沈夜睁着眼睛，寝殿太暗了，连穹顶的花纹都被淹没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之中。他放轻了自己的呼吸声，空气中只余下了初七规律而轻浅的呼吸，一声一声响在他的耳边。

沈夜很少有这种体验，以前总是他先睡着，在他入睡之后初七才会阖眼，隔天也是自己一有动静便会立刻醒来，除了极少的几次，他也没有机会和闲心去注意枕边的这些细小声响。注意不到的存在，但若是没有，也睡不安稳。

偶尔沈夜也会想，这样的初七算什么呢。

他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或者说，任何一个答案都不足以概括初七存在的意义。他或许仍旧是那个凡事都想一己承受的沈夜，却也不得不承认，初七已经硬生生地参与到了他每一个重要的决策之中。

他太坚持，也太懂得坚持的意义。

沈夜在一片黑暗之中无声地笑了笑。在很小的时候他明白了任何人都无法依靠，而在漫长的成长中，这个结论被一次一次地证明了它的正确；可同样有人，在生命的起点许下利剑与护盾的承诺，心无旁骛地以一生的时光来践行。

一个人执着了这么久不改变，便把另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沈夜又靠过去了一些，心跳不知为何忽然慢了半拍，思维停驻的刹那，他几乎有了一种窒息的错觉——

初七的呼吸声，停止了。

大片的空白挤进沈夜的大脑，长达几秒的时间他几乎做不出任何反应。

沈夜僵硬地把手抬起来想要去摸初七的脉搏，触碰到那冰凉的皮肤时才迟钝地想起初七根本没有心跳。他张了张口想叫初七的名字，可是声音哑在喉咙里，连一个字音也发不出来。

沈夜试图令一片茫然的大脑冷静下来，他勒令自己镇定，屏着呼吸声又凑近初七去听。

什么都没有。耳边的寂静将他混乱的情绪又放大了数倍，连心跳都跟着乱了起来。

他从床上坐起来。傀儡，傀儡的事要去瞳那里，瞳也许有留下文书记载该怎么办，然而想到瞳，七杀祭司殿的暗室里那些失败魔化品的惨状又浮现眼前，沈夜深呼吸了一次，逼迫着自己去想办法，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手开始出现轻微的颤抖，直到初七抓住他的手腕，连问了两遍“你去哪里”，他才像是从梦魇中醒来一般，愣愣地盯着初七的脸。

“你的呼吸……停了。”

沈夜竭力想平复自己的声音，可是语气中的不稳又怎么瞒得过初七。初七的手紧紧地抓着他的，可他还是近乎偏执地将手指放到初七的鼻下——

没有，还是没有呼吸。

“控制呼吸的蛊虫休眠了，忘记告诉你了……”初七看着沈夜的动作，心下有些不解，然而解释了两句，却看到了沈夜额头上一层细细的汗珠。

初七沉默了一瞬，挣扎着坐了起来抱住了沈夜。

“对不起……是我太疏忽了，”初七喃喃地说着，太过复杂而丰沛的情绪全部冲到了嗓子眼，哽得他话都有些说不清楚，“让你担心了，我没事，真的没事，只是蛊虫需要恢复。”

良久，沈夜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初七的背。

“没事就好。”

“沈夜，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你要相信我。”

初七的声音闷闷地从耳边传过来，沈夜点了点头，又推了推初七示意他躺回去。

初七交扣住沈夜的五指，一直不敢放松，他用了些力气，时间久了沈夜的指尖都有些泛白。沈夜一直没动，他知道初七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他安心，其实在知道是蛊虫的原因之后他已经放下心了，可他也不想松开。

就这么握了两个时辰，临近黎明，那条蛊虫终于慢慢吞吞地恢复了精力。初七把头埋进沈夜的颈窝里，微温而湿润的呼吸扑在沈夜的脖子上，初七低声说道，“现在，安心地陪我睡一会好不好？”

“嗯。”

接近一个通宵，沈夜也有点倦了，两个人抱在一起，这才安安稳稳地陷入了梦乡。

一睡黑甜到天光大亮，恢复了精神的初七心情显然十分不错，素来缺乏表情的脸上挂着堪称明显的笑意，倒是沈夜表情一直瘫着，从醒来开始就没有变过，人不说话也不动。

初七在枕头上移过去一点，问他，“沈夜，你怎么了？”

“…………”

沈夜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第一个鲜明的表情，他转过头，冷冷地扫了初七一眼，“跪好。”

初七错愕了一秒，立刻老老实实地从床上坐起来，老老实实地跪在了沈夜身边，还体贴地把沈夜身上自己的被子给他掖好。

“属下知错。”

沈夜冷哼了一声，看看这跪的姿势，看看这跪的位置，这么软的床垫，久未管教，敷衍人的本事倒是越来越好了。

“你那天怎么教训我的，自己乱来的时候就忘干净了？”

“你处理过多少魔化人，不知道魔化反噬何其凶险，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做事如此鲁莽冲动，我怎么相信你不会有下一次？”

“现在又哑了？”

初七低着头，任由沈夜一句接一句地训他，安安分分地跪着不动，眼角的余光悄悄地瞥了一眼沈夜的表情。

他知道这种喜悦既荒谬又过分，可是，无法控制。

不会有下一次的，初七在心里默默地回答他，你这么在乎我，我怎么会再让你担心。

训了一个早上，初七保证了好几遍再也不敢擅自行事，以后有事都先商量再行动，沈夜才总算放过了他的耳朵。

这都日上三竿了，一跪一躺的主仆两人都还在床上。初七见缝插针地提议，不如去试试剑心。沈夜身体已无大碍，昨夜两人心有灵犀，计划也不谋而合，理论推算无虞，但终归还是要实际试验过才放心，事不宜迟。

沈夜又看了一眼初七，“今天你站旁边看着，不准出手。”

初七顺从地点点头，立即起床开始替沈夜更衣。

沈夜多日不曾踏足寂静之间，刚到便先仔细探察了一圈，初七跟在他身后，目光落在了与昭明一同插入矩木的晗光上。

他大概记得一些禺期收集剑心时的咒诀，正打算告诉沈夜，却被回了一句“神农座下的剑心，我可比那剑灵要熟悉多了。”初七只好乖乖地闭上嘴站在旁边看。

晗光内部的剑心并不多，为保万无一失，只能取极其少量作为试验。实验也不必动用魔气与神血，以相克法术一试便可。

沈夜唤出链剑，先结印注入火系最高阶术法，剑身一片亮红之时，再与晗光相触，接纳剑心。浅绿光点流出的瞬间，外露的赤色即被斩断——切断世间所有法力流转的昭明剑心，以一层几不可见的薄膜网覆住链剑内部的力量，外表看来再无痕迹，剑刃却在慢慢发烫，昭示着内部的火系灵力毫无流失。

初七脸上闪过一瞬笑意，正打算出手召唤与之相克的术法，沈夜扫过去一眼，又乖乖地放下了手。沈夜收回目光，再次凝聚灵力，纯净冰凉的水系法术顷刻之间包围了链剑的刀刃，而之前被剑心束缚隔绝的火系力量仍然稳如泰山地盘踞在核心，在剑心的隔断下，两种彼此相克的灵力相安无事，安稳共存。若非亲眼目睹过程，单从现在的情形来看，只是一团单纯的水系灵力，而不知内部别有洞天。

沈夜控制着链剑推远了一些，又再次向链剑中注入灵力使这团灵力与剑身脱离。纯粹由灵力凝聚而成的能量团块悬浮在半空之中，仍然以一种诡异地姿态保持着平衡，而这种平衡大约持续了半柱香的时间，失去依托的剑心开始离散，倏然——

极度相斥的两种力量在空气中直接碰撞，刺目的白光一瞬吞没了整个寂静之间。舜华之胄的金色法纹在术法碰撞的中心暴涨，将矩木严严实实地遮入其中，初七站在沈夜的身边，看着那片缓缓消散的白光，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此计异常顺遂，看来连天意都站在他们这一边。

而这一次，他也终于能够以自己的力量守护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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