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不可碰触的藤色（淡紫色）

神魂之力和魂魄本身的力量相关，修为越是强大，魂魄越是凝实，待得元神之后，魂魄寄居元神之内，元神不灭神魂不灭。纵然是肉身毁灭都有重新夺舍甚至于另修元神的法门。修为再往上，待得合体，肉身和元神重新融合，肉身重塑，元神更为坚固，轻易不为攻击所损伤。等到了合道之后，身魂一体，元神主外，魂魄居内，更是难以侵害。说到底，合道帝君的魂魄，本身就是极为强健的。

而张清麓如今的状况，却连一个凡人都不如。元婴和道体已经分离，彼此之间的融合显得极为脆弱。而他为了断绝自己的后路，已经将元神之力散开，将神魂之中的魂力抽出，加注在法阵之上。如今这离率宫中所用的隔绝阵法，调用的不是一个帝君的法力，而是一个帝君的魂力。

若是有人强行破开阵法，等于直接攻击施法者的魂魄。张清麓对自己手段狠绝，连一丝防备之力都未曾保留。任何一个人，只要能打破这简单的阵法，便能将他魂魄击散，而原本具有自保之力的元神早就因为魂力抽调和他自身意志散开，如今也不过化作堪堪一层光团，包裹在张清麓原本躯干所在的位置，存着这最后一丝生机罢了。

这便是程钧推开离率宫之后所见到的一切。只需再晚来几个时辰，张清麓就会连这一线生机都损灭了。到时候莫说夺舍，甚至连护着他魂魄转世都做不到。这让程钧如何不愤怒。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怒火中烧的感觉了，而更多的则是从心底冒出的寒意。若非自己一念犹豫，导致张清麓离开，哪里又会出现这等问题。

所幸张七还算识相，不曾强行破解张清麓的结界。若是他当真动手了，自己就算道藏在手也回天乏力。思及此处，程钧对泊夜的憎意就又泛了上来。若说以往只是因为天台和道统的纷争，那如今可算得是真正切身的仇恨了。当初若非看在张七另有打算的份上，自己又想着给张清麓留着面子，这才随了张七的意思让他带走了泊夜的魂魄，岂知如今反倒惹出祸端来。

看着存在紫府之中最后那一点魂魄，程钧心中情绪极难平复，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如此不受控制的强烈情感，却生不出半点感怀之意。除了愤怒更多的是一种隐约的后怕，若不能妥善处置此事，莫说张清麓保不住，他自己的道心都要落下破绽来。张七和泊夜一个不当竟然损伤了他们两人，这让程钧如何意平？！

程钧又试着呼唤了几声张清麓，对方仍旧没有反应。他怒极反静，脑海中一片空明，趁着这一缕魂魄还没有被对方的紫府排挤出去，细细打探了一番周围。

原本紫府识海之中理当是上下分明，若是另有小天地或者已经感受到了大道真意，那还有三花聚顶之类的异象呈现在元神之上，识海中也会有另一番景象。正所谓识海乃是道之本相所存，断然不会混沌不清，暝灭无光。而此刻张清麓的紫府却恰恰如是。

紫府之所以有个“紫”字乃是神魂之力融入道境之后的神识带着紫色之光，扩散在识海之中，如紫色迷雾一般包裹着整个识海。而如今张清麓的识海则呈现出一片灰白的色调，紫色的魂力只剩下淡淡的一层，弥散在识海的表面。其上便是张清麓的魂魄所在，缩小了三分之二左右的魂魄还留存一个人形。或许是因为程钧的出现对他的意识造成了一定的刺激，原本模糊的人形，在程钧的呼喊之后，渐渐地幻化出一点五官轮廓来，看起来倒也有了张清麓的模样。

只是那帝君魂魄原本就该凝实无比，哪能如同此刻看起来这般虚幻，甚至有几分透明的质感，仿佛一阵轻烟聚拢，没有一个清晰的外形，缺少精细的外观。程钧知道，这是张清麓对自己产生了否定意识所造成的。

因为自己都无法认同自己，所以自身存在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但凡属于张清麓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因为没有了自我意志的肯定。

这便是帝君的意识，或者可以说是神识。

帝君神识对外乃是无上威压，修为不足之人在威压之下不过是苟延残喘，甚至于不需动手，帝君便能仅凭意志威压就要了下级修士的性命。而如今张清麓的情况等于这种威势对自己使用，不仅使用了甚至否定了其存在意义；故而，这后果也是极为可怕。

只不过现在的情况，让程钧觉得尚有挽回的余地。毕竟他对自己的呼唤已经有了一点微弱的反应。

但是，时机不对，地点不对。

离率宫外还有一人一魂伺机而动，情况如此，程钧对他们已经没了任何可以信任的条件；上清宫内又有无数修士环伺，也不是用来解决这一情况的好地方。程钧要救人，不仅要成功更要彻底不留隐患，不能让两人的道心留下任何破绽。因此他不能放任在不明确张七和泊夜是否有意为之的前提下，在上清宫动手救人。

他将自己这一缕神魂留在张清麓的识海之中，就站在张清麓的魂魄之外一人的距离，对张清麓的魂魄不停呼唤。自己则从炼魂阵里头抽调洗练过的魂力凝成细细一缕，通过自己那一道分魂，源源不绝如涓涓泉水一般化入张清麓的紫府。用来补充张清麓被外层法阵抽调的魂力。做完这一切之后，程钧才将自己的意识从分魂之中退出，回到上清宫这头来。

身边张七还站着，程钧意识沉入分魂的时候并没有彻底断绝开这头的联系，故而张七方才的举动他也是知道的。对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动作，只是见程钧试图破阵，脸上带着些许紧张的神色，极为小心的在一旁看着。至少从表面上来看，还算是一个当爹应该有的情况。

只不过张七什么程府，泊夜又是什么算计，程钧是心知肚明的。就好比他自己要做戏也断然不会让旁人看出什么破绽，这般心性的人又如何让他对这种有着前科的人报以信任？

一旁的张七看程钧有所动作，立刻问道：“如何？旭儿他……”

“他如今生死不定，想来张前辈是很满意了？”

程钧心情不好，自然口气不会好。他乃是地仙身份，从修为上来说张七反倒应该称呼他一声前辈，但因为程钧和张清麓的那一层关系，故而程钧一直称呼他为前辈。此刻用这种口气说出来，自然是提醒他，若是没有张清麓，上清宫的地位就很尴尬了。

“旭儿……”张七显然是明白的，却也没有什么心思计较，只是问道：“你既然能被他接受就一定有办法解决，无论如何，你要救他！”

“我要救他是因为他是我道侣，”程钧脸色终于冷了下来，也懒得再做什么掩饰，眼神中带着一点厌弃，对着张七道：“而不是因为要给你们收拾烂摊子。”

他一甩袖子，往外走了一步，又将张七也带出离率宫的范围。宫门在两人踏出门槛之后紧闭起来，仿佛又恢复到先前不接受一切窥视的样子。程钧这一次却没有什么表露，只是手一抬，整个上清宫的地形图便在他掌中幻化出来，又被投射到半空中。

张七看到他这一手，面色就有些不好看起来，却也未曾开口。又见那程钧手指一点，上清宫中所有真人以上修为的人同样都在幻象中被一一罗列，地仙手段可以一窥。

“如今我也不想听你们的解释，更不想知道你是否真的没有参与到泊夜的算计之中。”程钧头也不回，对着那上清宫的投影又做变化，连带着密道和一些空间密室都一一呈现，甚至于连整个燕山都被投射出来，细节无不栩栩如生。

程钧一边摆弄着上清宫投影一边道：“你当初说你和泊夜有些事情不是恩怨可以解决的，我便有一点猜测，故而放任你将他魂魄取走，甚至瞒着清麓未曾说过。却不想当时一念之差，反倒给清麓惹出祸端来。泊夜当年能对你下狠手追杀，又能看着林启主、老玄道他们将清麓当棋子来利用，本身就不是什么念旧情的人。”

他说到此处终于扫了一眼一旁站着的张七，果然见对方虽未曾说话，但面色极差，脸上现出一种纠结的神情来，仿佛憎恨又仿佛愧疚。程钧冷笑一声，打破他的沉思，又道：“你心里怎么想我是懒得理会，我对你们所留的情面说穿了也不过是看在清麓的面子上，他若是没了，你们又拿什么脸面来呆着？留着给我报仇，都不堪一击。”

他话音落下，右手抬起，对着那上清宫的投影虚握一拳，顿时，那投影中所有呈现出来的人型都静止下来了，仿佛中了定身术一般，一个个如雕像伫立在原地，不再动弹。

“你！”张七身为帝君自然看的出他这一手的威力，顿时面色大变，正要动作，却看程钧虚握的手微微用力，那投影中的人立刻就有三成倒在了地上。

“道祖，还请冷静点，如果你不想我真的出手将这些人都抹杀了的话。”

程钧自诩算不得什么心慈手软的人，相反，上一世他还是个从血路里杀出来的狠心肠，这一世身边换了许多人，又有了不同的境界，心性上去了，暴戾之气也退下了，自然那些杀心就收敛了许多。但也不过是收敛，遇到了眼前这种情况，他没有直接开杀戒已经是非常客气了。

“你到底意欲如何？”

张七自然也能感受到加注在自己身上乃至于整个上清宫上面的禁制，但那里头的细节已经不是他可以看得明白的了。他心中知道程钧是为了张清麓的关系撒气，但儿子是他的，他觉得自己的立场本应该在程钧之上——只是修为的差距，果然不是一星半点的经验或者寿命长短的差别可以补足的。

“很简单。”

程钧右手摊开，五指之上，聚灵阵、炼魂阵、万法阵、传送阵、天则以及掌心的悬空岛，都泛着微弱的光芒，空间之力、神魂之力、万法道韵、灵气变幻全部被他一手掌控——这一招曾经在对付隐老的时候见他用过，但此刻真正用到自己身上，张七才明白里头的威力。

程钧几乎控制整座燕山上下所有的一切，无论有形的还是无形的，无论是人或是生物，从灵气、法力到空间、时间乃至于生命都在他一念之间。这便是程钧以阵道和地仙修为的直接压。

程钧手一翻，那五指之中各有阵力流泻，又有掌心一个阵法浮现，五指阵力落在阵法之上，流转出黑白交错的法力轨迹来，将上清宫的投影笼罩进去。又缓缓降落，从上清宫最高一峰道祖的寝宫开始，如同轮盘一样，慢慢磨了下来，直至将整个燕山囊括进去，最终落在燕山脚下，重新展现出清晰的阵法样子。而一旁看着程钧施为却无能为力的张七，此刻更是心惊，他和上清宫中那些禁制和阵法的联系，统统被隔绝了。

“张前辈也不用太紧张，”程钧用眼角瞟了他一眼，也不回头，只是对着那被阵法笼罩的上清宫投影说道：“我只不过是将上清宫暂时封印而已。”

他说的轻巧，张七却听得心中大愕。上清宫何等底蕴，莫说他这位帝君还有几个帮手，就算是神君，神游之上也有许多。如今却被程钧覆手之下轻而易举的封印了，这让他如何接受？

“这也不过是个小伎俩，毕竟阵道一事如今三界也没有能超过我的，你解不开也算不得什么。”程钧故作安抚地添了一句，随后又道：“只不过道祖要是想要强行破解，那就要看你是不是够狠心了，只要你击破这个阵法，它就会从被控制的人里头直接抽取魂力。”

说到此处，程钧终于转头看了张七一眼，面如冷霜覆盖，全无半点语调中的轻松。他斜着眼看着张七，补充道：“就和清麓所用的阵法一样，魂力提供了阵力所需，道祖只要够狠心，真人以下加上八成的神君想来也够用了。”

“程掌门果然够狠，好手段。”张七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道。

全部真人以下门人和八成的神君，这几乎是将他上清宫所有力量和潜力都一扫而空。张七好不容易用自己的底蕴将上清宫重新整顿起来，如今刚刚恢复了之前七八成的辉煌，此刻若是真如程钧所言，那上清宫当真是没有半点余力了。

“好说，”张七什么感受程钧大约知道但他没兴趣去了解，以他如今心中怒火，要不是还要给事情留一线余地好让张清麓回来之后不留芥蒂，只怕下手会更狠毒几分。如今听张七这么说，他也只是皮笑肉不笑的弯了弯嘴角回道：“毕竟我派掌教真人还生死未卜，我的道侣仍在存亡一线，张前辈若是想要跟我讨价还价，只怕是没什么立场的。”

他这话一说，张七果然闷了声不再辩解。程钧略微侧过身子看了他一眼，左手猝不及防在张七檀中一点，一道冰冷的法力顿时从他心口扩散开来，封禁了他大半的修为。

“为防万一，只好委屈张前辈了，”程钧语调中带着一丝笑意，却令人听了发冷，他道：“毕竟为了清麓是半点都不能有差池，我给前辈留了二成修为，也差不多一个刚刚跨过凝神门槛的神君了，想来够自保了。”

说罢他也不再看张七的表情，转身站在离率宫前，右手抬起，悬空岛的阵门打开，空间之力飞速旋转，硬生生将离率宫所在的位置抽离出来，拔高了地面三尺。

程钧补充道：“留在你们这里解决麻烦我到底不太放心，离率宫我暂时收了去，待得解决了，还是会还给上清宫的，还请道祖放心。另外……”

眼看着离率宫的已经没入程钧的掌心，他突然又道：“你最好不要试图解开这个封印，这和方才那个阵法是联动的，破解了阵法也会破损，那后果你知道的。当然道祖也不用太担心，若是清麓没事了回头这阵法会自动解开，若是清麓死了或者我失败了一起死了，那也不好意思，大家就一起陪葬吧。”

程钧此言狂傲至极，冷漠无情，真正是视人命如蝼蚁，修为和心性的差异一时间展露无遗，张七虽说心中恼恨，却依旧无能为力，眼睁睁的看着程钧消失在自己面前。

“好了，”程钧再一次身形展露在离率宫前，手一推那宫门便打开了，他一脚跨入，站在张清麓的阵法之前，面色终于从冷漠化作淡淡的愁容，道了句：“清麓，如今已经在我悬空岛了，你应当可以放心了。无论如何，至少，给我一个再跟你说话的机会吧。”

在程钧看来，最大的问题便是张清麓抗拒和外界的一切接触，这是他已经失去生存意识的体现，是对整个世界毫无留念的表达。但程钧知道，张清麓的神魂之所以能停留这么长时间，无非是还存了一丝期待，或许他自身尚未发现，但程钧知道，大约这一线生机就在自己身上。张清麓能熬到什么程度，就看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了。

他伸出手来，手掌虚空按在张清麓的结界之上，和方才一样，一道道魂力融合着他自己的分魂意志渗入张清麓的结界中去。那原本惨白的结界上逐渐显露出一丝淡淡的紫青色，随着程钧炼魂阵中魂力源源不断的投入，青色也越发淡了下去，留下浅浅一层紫色，极为脆弱，仿佛一碰就会破碎。

程钧看着那不可碰触的紫色，嘴角紧紧抿着，透露出他隐藏到现在的紧张。他已经将自己的神魂也分出一部分融入张清麓的结界之中，若是成功两人均可无恙；若是失败，他就算不死也要有损修为，甚至于因为此次留下的道心破绽，而难以精进。

“清麓，我们偶尔赌一次吧，”他笑着在张清麓的结界前坐下，神魂联系上留在张清麓紫府之中的那道分魂，道：“看是你狠还是我狠。”

程钧如今将意识大部分都投入在分魂之上，身体只留最基本的意识在操控阵法的流转和魂力的输入。他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利用道侣之间的神魂感应，用道境之间的共鸣来唤醒张清麓的意识本体。只要张清麓肯恢复意识，那程钧就有办法说服他，带他回来。

至于张清麓到底肯不肯，就如程钧所言，看他到底是不是狠得下心来。毕竟程钧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神魂和神魂之间的交流，就算张清麓拒绝对外界做出反应，程钧这些举动他也能感受到。若是他够狠心，只需消耗尽了两人的神魂，这事情就没了任何挽回余地。

而他若是不够狠心，对程钧的帮助产生抗拒，他的意识本体就要因此重新凝聚，那程钧的努力，就算成功了一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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