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冬夜，罗严塔尔记得奥贝斯坦说，“只有眼睛，”奥贝斯坦对罗严塔尔说，“我的眼睛，我不知道它原来怎么样，因为生来我就看不到了。因此我装上假的眼睛，才得以拥有视觉。”

“哦。”罗严塔尔那时候并没有特别在意这段话，他也许在喝酒，奥贝斯坦地窖的酒能让他醉生梦死。

“我五岁之前都不知道黑暗与光明。”奥贝斯坦继续说，他坐在沙发上。罗严塔尔靠过来，顺便躺在了他的膝盖上。

“嗯？”罗严塔尔伸手抚摸奥贝斯坦的露出的脖颈，感受上边薄薄的皮肤下血管脉动。

“现在我知道了，这是黑暗，”奥贝斯坦摸着罗严塔尔的如同黑夜的右眼，“而这是光明，”他凑过去以便用唇可以盖住金银妖瞳的如同晴空的左眼。

这个吻太痒了，奥贝斯坦的头发都落在了罗严塔尔的脖颈里，有些则直接戳到了罗严塔尔的眼睛里，于是躺着的男人笑了起来，奥贝斯坦不明白他为什么笑，露出有些无辜的表情。

“那我到底属于黑暗还是光明？”罗严塔尔从未听过这种说法，他翘起嘴唇微笑，好奇地问着忽然说出这种平时并不会说的话的情人。

奥贝斯坦坐直了，调整了坐姿，接着他低下头，，手指托着下巴，望着罗严塔尔，薄薄的嘴唇吐出比平常更为平静的话：“你是晨昏线必经之处。”

罗严塔尔从那样的眼神和话语里感受到了含情脉脉，他觉得他全身都因为这样的眼神和话语沸腾了起来。他伸手把奥贝斯坦给拉了下来，额头抵着额头，嘴唇含住嘴唇，缠绵地吻着。

一个在他们热恋时再寻常不过的吻，罗严塔尔不经意睁开眼，看到奥贝斯坦也睁着眼睛。

“我真想看看你原来的眼睛，你原来的眼睛会流泪吗？那是什么样子？”罗严塔尔问道。

奥贝斯坦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连他都不知道他那双看不见的原来的眼睛是什么样的，什么颜色，能否映出世界的模样。但比起那双眼睛，他感谢这双假的眼睛，他通过这双眼睛，看清了面前这个男人的眼睛。

奥贝斯坦想了想，又轻轻啄了啄罗严塔尔的嘴唇，像鸟的翅膀划过水面。

罗严塔尔想起这些，面带微笑，他似乎充满了幸福，比起那些什么都无法得到的人，他曾经拥有过谁都会羡慕的幸福。

罗严塔尔不相信爱，不相信永恒，但和他相似灵魂的奥贝斯坦用生死告诉他爱与永恒，他只能拿着那份奥贝斯坦用生死填好的答案当做了真正的答案，他不知道那是否是真的爱与永恒。奥贝斯坦如今死了，罗严塔尔心中的答案已无从判断，也无从证明。

但罗严塔尔坚定认为这就是爱与永恒了。

风雪平静后，严寒并未褪尽，反而更加施虐了，罗严塔尔拒绝了旅店主人好心地挽留，继续往前走了。他要去寻找奥贝斯坦的眼睛。

在这场比往常更加寒冷的严冬里，罗严塔尔经历常人无法想象的许多的艰难困苦，他差点死在了一场雪崩里，但他被一块巨大的岩石救了；他又差点成为饿狼的口食，不过他运气好，饿狼将要扑倒他的时候踩空，摔下了一个山谷；罗严塔尔还曾迷失在风雪的岔路中，他失去了最后一支火柴，身上只剩下最后半块面包，而头顶长夜似乎永无尽头。但他不曾害怕，他看到了雪夜无月的星幕，如同千万盏灯火，他躲在一个背风的山坡里，和怀中的奥贝斯坦诉说着什么。

罗严塔尔觉得自己是快死了，他不觉得饿，也不觉得冷，他反而觉得全身充满了力量，周身的温暖可以把奥贝斯坦也捂暖，他轻柔地拂去奥贝斯坦身上的雪，低声说：

“我的挚友同我说，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人的灵魂，如果一颗流星划过，就意味着一个人将死去了。你如果在的话，快看看周围有没有星星落下吧。”

罗严塔尔说着抬起头，可满天星辰眨着眼睛，它们稳稳地镶嵌在暗色的绸布之上，并没有任何会坠落的痕迹。

“你不要阻止它们落下呀，你也想见到我的对吧？”

罗严塔尔冻得青紫色的嘴唇吻着洁白的骸骨，语气是可恶的自信：“你一定还爱着我，到死了也爱着我，对不对？所以才留下那颗心，那颗心本来是要给我的……你本来就是我的。”

“好了，不管怎么样，过了今夜……过了今夜，我总要死的，请让我见到你吧。”罗严塔尔从一个无神论者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怀疑主义者，他怀疑生时的一切，他唯一坚信的是死后的事情了，“但我还不能死，等我把你全部找回来时，你再来带我走吧。”

罗严塔尔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他全身都在发热，寒冷让他失去了准确的知觉，让他觉得幸福温暖，他不肯闭上眼，可他还是闭上了眼。

但奥贝斯坦叫着他的名字，他坐在他的身边，用力摇醒了他。

“醒醒吧，罗严塔尔。”奥贝斯坦几乎要凑到罗严塔尔耳朵里喊话了，他对他的情人无可奈何，但总不能不喊，他都想找什么榔头把罗严塔尔直接敲醒，“冬天要过去了，你不能再睡了。”

“什么？”罗严塔尔猛然睁开眼，他看到一边坐着的奥贝斯坦。

奥贝斯坦看起来不是很开心，他正在整理自己的衣服：“你把我带到这么寒冷的地方做什么，然后还抱着我睡着了……走了，我们该出去了。”

罗严塔尔还在呆愣中，接着他整个人扑过去抱住了奥贝斯坦。真是越长大越会哭，但罗严塔尔怕奥贝斯坦笑话，拼命抹着眼睛，反正奥贝斯坦也看不到。

奥贝斯坦摸了摸罗严塔尔的头发，也伸手搂住了他，他温柔地说：“好啦好啦，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我没有哭。”罗严塔尔带着哭腔说，他委屈得不行，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他那么就那么委屈，想永远抱着奥贝斯坦才会好过点，“都是你的错。”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就想哭，他甚至记不清以前和现在发生了什么，但他很难过很难过，只想痛哭一场，可他不敢放开抱着奥贝斯坦的手。

“为什么是我的错了？”奥贝斯坦本来是想问罗严塔尔到底怎么了，但这个状态的罗严塔尔根本听不进人话，他试着问了罗严塔尔一些话，可是罗严塔尔支支吾吾着，说不出所以然来。奥贝斯坦想稍微挣脱开点，罗严塔尔却收得更紧了，他只得提醒道：“你抱得我太紧了。”

“不算紧。”罗严塔尔把头埋在奥贝斯坦的头发里，感受熟悉又久违的香味，他听到了奥贝斯坦的心脏声，有力又坚定，他也摸到奥贝斯坦单薄的身体，温暖得像是烛火。他终于舍得松开了奥贝斯坦，看着奥贝斯坦浅蓝色的眼睛。

“你的眼睛真漂亮。”罗严塔尔毫不吝啬地称赞，“真好看……”他没有觉得半点不对，他满心欢喜地要去抚摸奥贝斯坦的眼睛，亲吻奥贝斯坦的嘴唇，奥贝斯坦也回吻着，也伸手抱着罗严塔尔。

“好了，亲了亲了，抱也抱了。”奥贝斯坦认真又严肃着说，“我们要出去了。”

罗严塔尔却不愿意，但奥贝斯坦看起来又要生气了，他不想让奥贝斯坦生气，只好站起来，也把奥贝斯坦给拉了起来。

“一起出去吧。”罗严塔尔边往外走，拉着奥贝斯坦的手，他边回头对奥贝斯坦说，眨着眼睛，笑着说，“那要一起走才可以。”

奥贝斯坦微微笑，不说话，他垂下浅蓝色的眼眸，被罗严塔尔牵着往外走。

“巴尔，你看，春天到了。”罗严塔尔已经听到了流水潺潺的声音，看到了一丝丝绿的影子，闻到了风中花香，他望着外边的蓝天，兴冲冲地同奥贝斯坦汇报着如今的状况。他要回头看向奥贝斯坦，奥贝斯坦也抬头对他微笑。接着奥贝斯坦望着罗严塔尔尚还挂着的重获新生的微笑，望着那个微笑慢慢变成一个令他心碎的微笑，毫不犹豫地挣脱了罗严塔尔的手，他往回退去，就那么逐渐消失在了黑暗里。

罗严塔尔走到了春天，奥贝斯坦永远留在了冬天。

罗严塔尔走在了春天的风里。

“巴尔，你看，春天到了。”罗严塔尔重复着这句话，走在春风里的他还披着冬天的雪，雪一路走一路融化，他也逐渐变得轻盈，仿佛褪去了一整个冬天的悲伤和疲惫一样。

罗严塔尔曾经回去那个背风的山洞，可罗严塔尔找不到任何东西，雪下没有任何东西，仿佛他根本没有把什么带到山上来一样。

罗严塔尔走着走着就低头，望着自己的手，他的手指握了又握。他的手还保留着奥贝斯坦手的温度，趁着温暖并未消散，要去更远的地方才是。

罗严塔尔在越来越温暖甜腻的空气里翻山越岭，一阵风抚摸他的脸，带着从山顶吹下来的去年冬日的雪。罗严塔尔不舍得用被奥贝斯坦握过的手去擦，他用另外那只手去挡住风。

“巴尔，你看，那是冰峰，那是悬崖峭壁，那是高高的山脊……那是雪线。”

还未融化的冰峰像是雪中的荆棘，一座又一座，又如同城堡的尖角。山谷、悬崖和峭壁则在万丈深渊之上，底下埋葬着无数旅人的骸骨。山脊总归是高，但又不是那么高，山脊和山脊之间可以摸到天空，天空是一望千里的蓝。天空之下，高山之上，云雾飘渺，雪线在其中蜿蜿蜒蜒。雪线之上是洁白，雪线之下则是已经融化的苔原。

而日光是如此明亮温暖，抚慰本经由它抚慰的灵魂。

罗严塔尔旅途的终点是在最高的山峰，他登上了最高的山。在那之前他差点从山脊上和冰峰下摔落，成为悬崖峭壁下，山谷中无数具骸骨里不知名的一具，但他终是到达了这儿，冥冥中有什么必将把他带来这儿。

“巴尔，你看，那是湖泊。”罗严塔尔对着奥贝斯坦说。

罗严塔尔倾注一生的深情，喜悦与悲伤，将视线落到高山之上隐藏着的湖泊。

这座最高的山上好似镶嵌着一汪蔚蓝色的湖泊，又像是宝石。那宝石一半融化，另一半没有。融化的那一半缓缓流动着，映着蓝天与瞬息万变的云雾，因此它是那么蓝，在云雾消散的时候，就变成一片纯蓝的花瓣了；未融化的那一半则浅浅承载着日光，冰一面将光给托了起来，一面又悄悄藏了一些，它从始至终都白到透明，像一片雪。

这多像一双眼睛。

罗严塔尔静静地凝视着这一片湖，遥望自己的爱情。

爱情的归宿不是温柔乡，是极冷的荒原，是与死纠缠的峡谷。

但爱情仍然温柔，是雪线之上的洁白，是恋人眼眸如湖泊折射日光的一瞥。

爱情是春日响晴的游魂。

爱情是于冬夜漂流的鲜花。

日光太光明太热烈了，而湖泊也美得太深沉太忧郁太热烈了，罗严塔尔不禁闭上眼睛。低眸的瞬间，有什么渐渐融化了，是湖中的破冰一点点融化了，它们断裂成千片万片，四散漂浮，像是无数片雪。那些雪终将融化，化为了另外那边的，流动的蓝色的水。

一只绿色蝴蝶沉入了湖底。

湖泊此刻平静温柔，那里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罗严塔尔觉得那是奥贝斯坦的眼睛。

他终于又完整地拥有他了。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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