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尔纳神父是在下午祷告结束遇到罗严塔尔的，他见到罗严塔尔时被吓了一跳，因为仅仅过了一天，昨天那个衣着得体又风流美丽的男人是那么狼狈。尽管罗严塔尔的容貌还是那么吸引人，可有什么从他身上消失了一样，他周身的气质都变了，不那么咄咄逼人，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从他的脸上从他的灵魂里隐隐作现，他在用他坚强的毅力压抑着那种痛苦。菲尔纳无从想象此刻的男人身躯里的灵魂在接受怎么样的煎熬，但不难想象，一定是奥贝斯坦神父逝去使他变成这样。

不过菲尔纳没有昨天那么手足无措了，他从各种各样的人那里得到了并不是特别多的奥贝斯坦神父的消息，如今都可以对罗严塔尔和盘托出了。

“他死在一个下雨的夏天，他没有葬在教堂自用的墓地，他去外面买了墓地……他完全不必要那么做，但他将自己的死期都算好了，想必是不想麻烦教堂。”菲尔纳一句一句说，他本来是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在脑子里理好说的，但面对着一个承受着重要的人的死亡的罗严塔尔，他的话语就变得杂乱无章了，“他是这种人吧，我虽然未曾与他谋面，他一定是一个……嗯，独来独往的人。”

“是的，他是一个人。”罗严塔尔轻声说，他和菲尔纳神父坐在教堂第一排的木椅子上，他抬起头，就看到看过了无数次的十字架，雕塑，彩色玻璃，和高高的穹顶。

“他似乎是写了遗书，然后其他人就按着他的意思办。他在遗书的最后道歉，并为帮忙的人准备好了酬劳。”菲尔纳神父想起曾经经办了奥贝斯坦神父葬礼的人谈起这件事的脸色，是一种不知为何的愧疚，接着他深呼吸了一口气，“……也许你不知道，神父……神父并不是平凡的人。”

“他的确不平凡。”罗严塔尔仔细盯着落下的日光，看着光一寸寸移动。

“不，你可能不知道，他的身体几乎全是机械，他甚至没有一颗人类的心，”菲尔纳神父说起这件事倒是没有多少害怕的神色，他仔细观察着罗严塔尔的神色，他怕罗严塔尔无法接受，“但怎么说呢……虽然我没有试过，但有谁可以证明，人类之心比机械之心来得好呢？”

“我知道，我一直爱着他，我以为我不爱他了，但我一直爱着他，可我天真幼稚，我以为我不再爱他了。我爱他的灵魂，哪怕他肉体消逝，面目全非，没有一颗人类之心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如今逝去了我也爱他……但事到如今，什么都没有用了。”罗严塔尔喃喃道，他闭上眼睛，一颗心被这提早而来的冬日北风千刀万剐，“我如今一想起他，我的心就在刺痛。可千般温柔万分爱意，一起涌上心头。”

罗严塔尔坦然叙述他和奥贝斯坦之前的爱情让菲尔纳神父又吓了一跳，他不打算置喙些什么，他下意识低声道歉：“抱歉……真是太让人悲伤了。”

“我可以去看看他的遗物吗？”罗严塔尔轻声问。

“他没有遗物。”菲尔纳神父的声音有些大，然后他更加抱歉地说，“对不起，什么都没有。他在临死前把东西全部捐掉了，我搬进来时房子是空的。”

“是他会做的事……但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罗严塔尔不带希望地问，“我想找到什么，我想找到他，在人世间找到他。”

“他说不要浪费，要物尽其用，因此他死的时候大家都去拿走他身体里的零件.小镇的小孩把他的左眼睛拿走做玩具，另外一个老奶奶将他的右眼睛拿作装饰品；他的手臂，是割草机的组成部分；他的原有的和合金的骨架，现在被凑成一副完整的，摆放在人体教室供学生学习；那颗机械的心，已经成为了钟楼驱动的动力，他的机械之心藏在你走进来就可以看到的小镇最高的那面钟……”菲尔纳神父一口气将打听到的奥贝斯坦神父最后的去处说了出来，他深深望了罗严塔尔一眼，继续说了下去，“但他说，他有什么是要留给叫罗严塔尔的男人的。”

“我是罗严塔尔。”罗严塔尔静静听完那些零件最后去到了哪里，他点了点头。

“我知道您是，那想必您已经拿到他要给你的东西了吧。”菲尔纳神父实在好奇那是什么，但他没有问，他说，“他一定把最珍贵的东西留给他爱的人了吧。”

“是的，那是他最珍贵的东西，如今也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了。”罗严塔尔眨着眼睛，他的心随着这样平静的话语愈加残缺不堪，“是的，他爱我，因此把他最珍贵的东西给我了。”

“那您还有什么问题吗？”菲尔纳神父用一种悲悯的眼神望着罗严塔尔，口气也模仿着他的上帝，“此生种种，都已经告一段落；若还有来生，愿你们来生再见。”

“……我要把他找回来。”罗严塔尔站起身来，一半的光沿着他的身侧滑落，而他的另一边完全被阴影盖住，他的声音响彻整个教堂，接着是他坚定的脚步声，“我不要等来生，我现在就把他找回来。”

菲尔纳神父目送罗严塔尔远去，心想他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

罗严塔尔像抛弃他的爱那样启程寻找他的爱，

罗严塔尔用蓝宝石，镶嵌在他衣服领口上的陪伴他许久的那颗蓝宝石和镇上的小孩做交换，小孩都认为奥贝斯坦的淡褐色假眼没有那颗蓝宝石来得美丽好玩，因此很开心地跟罗严塔尔做了交换；他又用一个古老的贝壳纽扣，他的外套上扯下来的打磨精致的贝壳纽扣和老奶奶换了奥贝斯坦的另一颗眼睛，老奶奶开始并不乐意，但他耐心地同她解释，他说那是他十分珍贵的东西，老奶奶便答应了，她拿走了纽扣，把窗台上的眼睛递给了这位美貌的青年；他还用崭新的割草机换取奥贝斯坦的手臂；他用干净雪白的骨架换取奥贝斯坦整齐第二根肋骨洁白的骨架；他又去钟楼，和负责人也是世代敲钟的人商量，他愿意用最有力的发动机代替钟楼里那颗斑驳生锈的心，他们很开心地答应了，把那颗已经锈迹斑斑的心送给了他。

之后罗严塔尔几乎收齐了所有的东西，但他怎么也找不到旧情人的声带和喉咙。要知道，罗严塔尔挚爱他的声音，他无法忍受没有声音的奥贝斯坦。他打听了好久才知道割喉侠拿走了奥贝斯坦的喉咙和声带，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穿着修女服黑发红眼的割喉侠。

“我实在很喜欢这个教士的喉咙，他的声带几近完美，是他的上帝的杰作，因此我不想给你。”割喉侠那么对来人说。

“那用我的喉咙做代替呢？”黑蓝眼睛的男人说。

“……我有些不乐意。”割喉侠伸出他的红指甲，他的手指细而长，在男人的脖颈间比划着，“虽然你的喉咙也很棒，但我更喜欢他的，要让交易成交，你必须加大筹码。”

“我死后，我和他的喉咙都是你的了，但前提是你现在给我他的喉咙。”男人没有任何考虑地说。

“好吧，成交了。”割喉侠叹息着说，“深陷爱情的人都是可怜的，有时候我真愿意帮帮这些可怜人。”

说着割喉侠就好心地把声带和喉咙装到了这副合金和白骨拼凑而成的骨架之上，动作娴熟，一气呵成。

罗严塔尔不知道割喉侠如何得知他和奥贝斯坦的爱情，但他要到了奥贝斯坦的声带和喉咙，他为此感激涕零，可惜这副声带与喉咙再也无法说话了。

不过奥贝斯坦从来不会说什么情话，但罗严塔尔现在才知道，他在他耳边的叹息，已是绝世的情书。

“你不觉得还少些什么吗？”在罗严塔尔离开之前割喉侠忽然说。

“还少什么？”罗严塔尔迷茫地问。

割喉侠并没有回答罗严塔尔，他唇角扬起鲜红的微笑，仿佛是嘲讽，又不全是。他径直离开，消失在了罗严塔尔的世界里。

罗严塔尔就此重新出发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到底少了什么，他只得一直往前走，企图在旅行中寻找到缺失的东西。他在冬天刚开始的时候就告别了好友，好友虽然完全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但还是默默地接受了他的决定。罗严塔尔抱着奥贝斯坦的那些零件，离开了小镇，和以前的无数次离开没有任何差别，但他心中升起了无限怅惘。他不是一个人离开这儿。

在罗严塔尔离去的前夜，小镇下了第一场初雪，白雪渺渺茫茫，将一切都覆盖。如今罗严塔尔的手指在冬天也可以灵巧地弄清奥贝斯坦那些零件的差别，并且把它们按照顺序完整地拼凑好，最终把它们一一拆卸。

他去往了更远的北方，路上千里冰封，万物凋零，并不觉得孤单。他日日夜夜同奥贝斯坦说话，说遥远的他自己都已经忘记的过去。在冰冷的几乎要结冰的旅馆里，他把他放在了被子里的另外一边，讲述十年前的往事。

“我那时候在雪中踽踽独行，几乎无法再走，而你对我伸出手……那时候你就像白雪一样，我总觉得当你老去，你也像雪一样。”

罗严塔尔低声笑说：“现在你未老去，你也洁白，就像雪一样。”

变得温暖的被子里，也变得温暖的磷磷白骨被一双手抚摸。

“所以到底少了什么呢？”罗严塔尔听着窗外的猎猎风声，声音如同一道暗夜的细小气流，“我到底还没有得到你的什么？当我以前，当我最后一次可以得到你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雪天，但我没有拥抱你……不过我以后都可以拥抱你了。”

一具白骨当然无法回答，罗严塔尔却仿佛听到了奥贝斯坦嘲讽的冷笑，他也跟着笑了，苦涩得犹如咽下一口苦酒。他闭着眼，伸手抱着奥贝斯坦。

“你当然可以笑我，但你能否告诉我，如果我就这样死了，我会见到你吗？”

奥贝斯坦依旧没有回答，连冷笑都没有了，他仿佛就这样消失在了罗严塔尔闭上眼睛之后的世界里。罗严塔尔不再笑了，他沉重地说：“晚安。”

罗严塔尔又做梦了，他常常做梦。各种各样的都有，大多都不愉快，童年的记忆占据他的三分之二，现在奥贝斯坦又占据了他剩下的三分之一，但奥贝斯坦如今却走入了他的童年里。他还是五岁，七岁，十岁，而奥贝斯坦永远都是他初遇罗严塔尔时的年龄。奥贝斯坦有时候是一位路人，冷漠地看着被父亲打骂的罗严塔尔，无视他的求助，甩开了他抓着他衣服的手；有时候又不是，奥贝斯坦打开了关着罗严塔尔的窗，把年幼的他从黑屋子里给带了出来，带他去看春天的花，夏天的叶；更有的时候，奥贝斯坦低下头亲吻有着长大的心和未曾长大的身体的罗严塔尔的脸和眼睛，但谁又知道，罗严塔尔的心并未真正长大过。

而这个梦里的奥贝斯坦把年幼的罗严塔尔当做恋人，好像他面对的是青年时代的罗严塔尔一样——“走吧，罗严塔尔，你不是说要永远跟我一起的吗？”奥贝斯坦的声音轻柔温暖，带着哄劝的意味。可当罗严塔尔搭上奥贝斯坦的手，奥贝斯坦却收回了手。奥贝斯坦似乎忘记了他之前说的话，他抚摸着自己半白的头发，弯下腰，摸着小小的罗严塔尔的头，他轻柔地微笑：“走了，罗严塔尔，我要走了。”“你不要走。”罗严塔尔拉住了他的衣袖，他几乎哀求，带着哭腔。但奥贝斯坦执意要走：“我们之间总有一个人是要先走的，罗严塔尔，你明白这一点。”最后是罗严塔尔先放开了手，他的手指依依不舍地放开奥贝斯坦的布料。

“愿你余生幸福。”奥贝斯坦对小小的罗严塔尔说，“我多么希望你什么时候都幸福。”

年幼的罗严塔尔摸着忽然流泪的眼睛，仰着头：“我不会幸福的。”

奥贝斯坦的神色没有任何改变，他蹲下身子，伸手擦拭罗严塔尔的眼泪：“我真喜欢你的眼泪，我也真喜欢你的眼睛，拥有美丽的眼睛的人应该幸福。”

罗严塔尔止住了哭泣，他伸手挖掉了他的眼睛，他不觉得痛，他把自己被父母称为恶魔才有的黑蓝眼睛递给了奥贝斯坦：“你喜欢的话，送给你吧。”

奥贝斯坦接过罗严塔尔的黑蓝眼睛，却没有收下，又为他安了回去：“罗严塔尔，这双眼睛是因为你才美丽的，如果你把它送给我了，它就不美了。你要用这双看眼睛世间，顺便目送我离去吧。”

小小的罗严塔尔睁开眼，却没能看到奥贝斯坦。奥贝斯坦已经消失不见了，他无法目送他到最后一刻。罗严塔尔摸着自己的眼睛，只看到碧蓝的天空。

罗严塔尔在这个梦中醒来时在流泪，像是很小的时候那样，可罗严塔尔知道，他小时候也是不常落泪的，一定是奥贝斯坦把他眼睛安回去的时候出了问题，所以他才不停流泪。黑夜中除了风雪的声音，就剩下了他低声抽泣的声音。在眼泪中，罗严塔尔终于想起来了他缺少的东西。

罗严塔尔拥有奥贝斯坦的假眼，那双淡褐色的，像是初秋叶子边缘的眼睛，他没有奥贝斯坦原装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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