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严塔尔离开前和好友告别，他在好友担忧的眼神里轻松地道明了情况：“我和他分手了。”

“谁？”好友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奥贝斯坦，你不是一直都不喜欢他吗？”罗严塔尔有些费解，“我跟他分手了，你应该觉得开心才是。现在我要离开了，去寻找新的情人了。”

“罗严塔尔，也许你不相信，我觉得你有时候很混蛋。”正直的好友看不下去罗严塔尔这种游戏人生的态度，“我以为这回总该不一样才是。”

“你不是很讨厌他的吗？”罗严塔尔咽下一口红酒，漫不经心地说。

“那是两回事。”好友哑口无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他也喝下一口红酒，“你还是早点在我眼前消失吧，看到你就生气。”

“别这么绝情呐，我还是专门来跟你道别的。”罗严塔尔象征性地安抚了好友，“你看，情人有很多个，朋友只有一个啊。”

“怎么办，我觉得罗严塔尔，你总有一天会自食其果。”好友将酒杯放在了桌子上，他再一次规劝道，“为什么要一次次像蝴蝶一样在花丛里飞来飞去呢？”

“我和蝴蝶不一样的是，我从不回头，一朵花尝过了花蜜之后，就不再停留了。”罗严塔尔轻佻地说，“你这种在花上盖房子的人是不会理解我的。”

好友总算再一次放弃规劝罗严塔尔的意图，他跟罗严塔尔干杯：“好吧，罗严塔尔，祝你一路顺风。”

罗严塔尔真正离开小镇前往其他地方前没有跟旧情人作专门的告别。罗严塔尔自己也不知道奥贝斯坦以后会怎么样，他现在回想起和奥贝斯坦的昨日种种，有心动与甜蜜的感觉，也有片刻的失落和苦涩，但这都阻止不了他骑马离开的脚步。

路上的春意要比小镇上来得更为热烈，最为美丽的，最为繁盛的花叶都逗留在罗严塔尔走过的路上。因为罗严塔尔实在是一位美丽的男子，花叶都愿意同他亲近，也是因为罗严塔尔往南方去，南方总是要比北方温暖，春天也来得早，来得盛大，导致花叶总是越来越多，春光也更为明媚，有些地方罗严塔尔甚至要下马才能前行。

要去南方。尽管去年的一整个冬天基本都在房间里，和旧情人在温暖的火炉边上温存，罗严塔尔也不那么想再领略一次领略一直飘着大雪的寒冬了。

第三天罗严塔尔来到了一个城镇。小镇唯一的旅馆里人们低声谈笑，火红衣裙的舞女在温暖的地板上跳着弗拉门戈舞，罗严塔尔把托利斯坦交给了管理马厩的人，就走进了大厅。罗严塔尔甚至还没有认清舞女的长相，舞女就拉着他跳舞了。那位舞女无视了所有人暧昧的视线，只愿意跟这位黑蓝眼睛的异乡人跳舞。

罗严塔尔许久没有跳舞，他在之前的一段恋情时没有和旧情人跳过舞，但他的舞步未显生疏，完美地带着舞女跳了一整支舞。他们跟随着音乐跳了许久，结束的时候舞女像一片红叶一般落在他的怀里，手指若有若无地摩挲着他的后颈。

罗严塔尔不会不明白这些暗示，他犹豫了片刻，随即默许了舞女的邀请。结束过去需要有新的开始，罗严塔尔在之前许多段恋情里明白这个道理，他在旅馆的房间里解开舞女的衣带，动作娴熟。与和前次完全不一样的肉体纠缠，柔软，温暖，湿润。罗严塔尔将脸埋在舞女栗色的发里，闻到崭新的春日的香气。

唯一的不和谐来源于罗严塔尔耳侧滴答滴答的声音，一声一声，那么清晰，在黑暗里响起，从天花板从地板从门从窗，到处都是这个声音，罗严塔尔不觉得害怕，他只觉得烦躁。床笫之间的纠缠告了一个段落，他忍不住问道。

“那是什么声音？”

舞女有些诧异，她不知道罗严塔尔说的什么。

“滴答，又滴答的。”罗严塔尔模拟着声音与频率，将黑暗中无所不在的声音说与陌生的姑娘听。

“那只是钟声，奥斯卡，”她叫他的名字，一声比一声柔和旖旎，“奥斯卡，我觉得你真迷人……你要在这儿待多久，奥斯卡，我知道你不是会留下来的。”

舞女再次纠缠上罗严塔尔的身体，罗严塔尔给予她回应，再次沉迷在舞女丰满的身体的时候罗严塔尔忍不住想到，奥贝斯坦从未叫过他的名字，床笫间没有，其他时候也没有。

一想到他的旧情人，罗严塔尔就如坠冰窟，温柔乡破了个洞，让他掉到里面去的。他的旧情人简直像挥之不去的灰白鬼魅。

奇怪，我并没有亏欠他。罗严塔尔理直气壮地想，为何要害怕想起他。

但是奥贝斯坦对罗严塔尔的影响总归是随着时间越来越淡的，罗严塔尔在他前往南方的旅途上经历各种各样的露水情缘，在各式各样的情人之间穿梭，真正做到了他所说的蝴蝶不停留在任何一朵花上。情人们从不辜负他的期待，热烈的，甜美的，妖冶的，清纯的……她们都有着温暖柔软的肉体，她们通通深爱着罗严塔尔，因为他的到来欣喜欢乐，因为他的离去悲伤心碎。她们的身体里不会有咔哒咔哒艰涩齿轮磨合的或者滴滴答答摆钟摆动的声音，她们身上没有金属的气味，是一种纯粹的芳香，也不会有做到一半那个人苦恼地抱怨第三根肋骨下侧齿轮松掉的近乎于魔幻主义的荒诞。

一切都回归了正轨，罗严塔尔对此满意。那个秋天和那个冬天不知不觉间成为心中不可触碰的一角，他不知为何对那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感到一种羞愧、尴尬和窘迫，像是在一场重要的舞会上穿错了衣服，说了不合时宜的话，送了会让人嘲笑的礼物。尽管舞会到了中途时候他也觉得快乐，但事后他不愿意回想，甚至在某一刻想抹灭这段记忆。

“我种了玫瑰花。”曾经有一位情人在罗严塔尔的怀里说。情人是一位金发女郎，是当地乡绅娇惯久了的小女儿，在罗严塔尔之前从不为任何人倾心。

“我喜欢白山茶。”罗严塔尔脱口而出。

“红玫瑰不好看吗？”少女不满地说，她的红唇就如同娇艳的玫瑰。

“很好，亲爱的。红玫瑰很美。”罗严塔尔符合常规地答道，他敷衍地吻了吻少女的唇角。

“我发现你最近对我冷淡了。”少女在罗严塔尔脸上又偷了个吻，却发现罗严塔尔没有多余的表情，她大发脾气，不可理喻。第一次经历爱情并得到了爱情的少女，总是迫不及待，理直气壮的同时又有些畏手畏脚，当然有时候又无比勇敢。但她们很敏感。

“我在想事情，抱歉。”罗严塔尔回过头，他望着眼前的少女，挤出一个微笑。接着又抓住少女的手，轻轻一吻。

少女总算觉得被抚慰了，但也仅仅是一刹那，她很快又觉得沮丧。她觉得罗严塔尔并不爱她，可她深深爱着他。

偶尔不在状态，黑蓝眼睛透出的迷茫、深沉与忧伤，是还未和他在一起时，他身上让她深深迷恋的一点。但这样的情绪对于一个深陷爱情期待得到更为火热，至少是同等回报的少女来说，又是那么得痛苦，她恨他这一点。

罗严塔尔并不管少女在想什么，他在想红玫瑰与白山茶。他记得奥贝斯坦不喜欢玫瑰花，那个冷漠的男人曾对他说，种子落到身体里，很有可能会发芽。他当然也记得奥贝斯坦喜欢白山茶，一丛又一丛，花期时花朵像是落在树丛的月光，他曾经摘取过。

那时候正值秋天的末尾，在刻意遗忘旧情人一个春天一个夏天一个秋天之久，罗严塔尔有些苦恼地想，尽管他并不愿意想他，但他好像是真的有点想念旧情人了。

也许是冬天快到了吧，在温暖的南方冬天想念寒冷的北方冬天，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距离冬天近了些，他竟然想起旧情人的好来，想起奥贝斯坦温暖的房间，想起奥贝斯坦地窖的酒，想起奥贝斯坦会给他盖被子，想起奥贝斯坦在寒夜为他点灯。

至于半年前，关于舞会的破衣裳的想法，被冬天的罗严塔尔抛到脑后了。

但罗严塔尔没有回去，他可不想再经历那个地方的冬天。他在南方一个小城市，一位失去了丈夫的年轻贵妇的庄园里。贵妇有很多位情人，罗严塔尔是她经历过的最为满意的一个。罗严塔尔在经历过前面那位像玫瑰花一样娇艳又多刺难缠的少女后，都不怎么想谈感情。因此他和贵妇各取所需，他们也谈感情，对坐着谈起一些往事，贵妇谈她悲惨的童年和死去的丈夫，罗严塔尔则比较内敛些，他只说一些各地的见闻。

“罗严塔尔，你不爱任何人。”女人给自己倒上咖啡，也给罗严塔尔倒上。

罗严塔尔闻言近乎恼羞成怒，“不，我爱过人。”

“不要着急啊，我是说你，看起来不像会爱人的人，你只爱自己。”对面的女人给咖啡倒入了糖和奶，用勺子搅拌。

“我爱过人。”罗严塔尔强调道。所有人都爱过人，凭什么他罗严塔尔没有爱过人。

“只爱自己有什么不好的呢？这样就不会受到来自其他人的任何伤害，除非你把刀尖对准了自己。”女人理了理自己的发，轻柔地说，“可是不会爱人的人如果要去爱人，那简直比把刀尖对准自己还可怕。”

“但我爱过人，”罗严塔尔第一个想起的就是他经历过的最长时间的恋情和那个冷酷的情人，“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好的。”

“那你为什么离开了她呢？”女人的浅蓝色眼眸眯起，那是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微笑，“若你如你所说是真心爱着那个人，那你总会为离开她而后悔的。”

“因为我不再爱他了，爱情不能戛然而止吗？我不爱他了我离开他不是很正常吗？”罗严塔尔觉得他的选择是正确的，据理力争，“没有人规定只能爱一个人的。”

“是没有这种规定，但你现在的状态，就像躁动不安的少年，那种会为了喜欢的人跑半个城市去买花是少年。我开始有点相信你是真心爱着那个她，哦，是‘他’。”女人微微眯起眼睛，“有点相信而已，也许这是你长久以来的演技也说不定。”

罗严塔尔有点愤怒，但他又不能真正生气。他喝了一口咖啡，咖啡烫到了他的舌头，像他的心头也被烫到了一角。

“你可真可爱，奥斯卡，我叫你奥斯卡吧。所以我说，奥斯卡，也许你爱的人只有你自己。”女人这回用了也许，而不是笃定的口气，罗严塔尔觉得好受了些。

女人将搅拌均匀的咖啡端了起来，望向窗外的绿树，南方的冬天树木依旧是绿，但是被蒙上了一层影影绰绰的灰：“你说话总是半真半假，是因为你自己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你根本看不清你的心。你的心像一片迷雾，总被你自己所见所闻——所感知的迷惑。”

“我……我觉得，他也不会爱人……”罗严塔尔慢慢地说，他望着咖啡，望着倒映出来的自己的脸，“他在我之前肯定没有爱过人，我不知道他是否把刀尖对准了自己。”

“这种事情，不是你自己最清楚的吗？”女人耸了耸肩，终于将这杯咖啡喝了下去，她只喝了一小口，温度还微微烫口，但很适合冬天喝，“爱从来都不是无故产生，准确地说，它可能无故发生，但它是需要能量支撑的。一个死人是不会爱人的。它若是在两人之间产生，必定是要消耗一些东西。”

“那会消耗什么呢？”罗严塔尔孜孜不倦地问道。

“哈，奥斯卡，你为什么这么可爱。你看起来像没有爱过人的人，又像见证了爱的人……真是可爱。”女人却不再回答他的问题了，她放下只喝了一口的咖啡，“你慢慢去思考去验证去探索吧。你让我想起我死去的丈夫，我现在要回去休息了。”

女人拖着层层叠叠的裙子，在宽阔的走廊迤逦而行，留罗严塔尔一个人在窗边细细思索。

罗严塔尔想起了一个梦，他和奥贝斯坦还在一起的时候做的梦，他和他在一起时做过无数个梦，但那个梦不大一样。罗严塔尔是在做了那个梦很久之后——至少是离开奥贝斯坦几个月之后，才想起这个梦的。

在那个梦里，奥贝斯坦将他的心给了罗严塔尔，而那颗蔷薇花一般的心在罗严塔尔的手心飞快地燃烧，消失殆尽。那种温暖和光明是罗严塔尔未曾领略过的。在他第一次回想起这个梦时，他想回头去找奥贝斯坦，当然没有办成，因为他答应新情人在明日清晨去往一处城堡。想法就那么转瞬而逝。

罗严塔尔的手按着透明的窗户，看到有水滴落到了窗户上。天上下起了细细的白雨，南方的冬天很少下雪，就说在这里，多半是下雨。下雨比下雪好吗？罗严塔尔说不清。他看着雨越下越大，到最后变成了天地之间浩浩荡荡的磅礴大雨，雨帘和雾气将对面的树影也淹没了。但罗严塔尔清楚看见了玻璃上他的影子，他的眼睛。

往常他经常这么注视自己，这回他几乎是羞于注视地偏过了头。

南方的冬天是连绵的阴雨和间或的晴天，罗严塔尔在这样的冬天里并不觉得多么愉快。庄园生活也没能让他提起多少兴趣，城里的小型舞会，无聊的沙龙都也让他快乐，所幸的是庄园里的酒也是充足的，而他的情人出乎意料是一位好的酒友。在冬天快结束的时候，罗严塔尔道别了庄园的主人。

“罗严塔尔，你要去哪儿呢？”女人没有挽留她黑蓝眼睛的情人，“再往南方就是海了，还是说你要乘船去所谓的海那头去？”

“我要往回走了，我有点想念我的朋友。”罗严塔尔礼貌地回答，“感谢您这些日子来的关照。”

“所以居无定所的人也有必须要回去的地方吧。”女人了然地点点头，“我还以为你要回去找你所谓的爱过的‘他’了，但原来你这样的人也有朋友啊，真难得。”女人的口气只是陈述事实，没有半点讽刺的意味。

“我不是回去见他，我没有和旧情人重温旧情的习惯。”罗严塔尔说，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那就再见了，旧情人。”女人微笑着说，“若你再回来，我们不重温旧情，但还可以一起喝酒跳舞。”

“多谢，有可能的话再回来我一定会来的。”罗严塔尔牵起女人的手在丝绸的手套上吻了一吻。

“我总有预感你再回来的话就不是这样了，但是奥斯卡，你不管怎么样都不会变的。”女人也踮着脚尖在罗严塔尔的唇角碰了碰，“再见了，我的旧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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