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拾贰话

时间溯行军的数量超乎想象地多。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为了等待查明检非违使的规律，寻常出阵已暂停许久，溯行军的数量渐渐累积，成了眼下这支少说数倍于以往的异形军团。难怪宗三连示警都没有，就倒在火场里。

如果再晚来一步的话……

江雪不确定宗三是否仍旧希望得到永远的解脱，但是，口口声声称织田信长为魔王的人，绝不会愿意为之陪葬。

无论如何，不能让宗三死在这里。

靠近山门的此处，已有一些士兵开始灭火，然而火势没有分毫减弱，人们徒劳的努力，不过是引出了更多烟气。

火焰如金红的毒蛇，在滚滚上升的浓烟中时隐时现，分叉的长舌肆无忌惮舔着周遭的一切，继而吞噬它们。

“啪哒！！”一根焦黑横梁掉落，截断了左文字兄弟仅有的退路。

势成背水。

胜，或是死？

“去死吧！”小夜左文字已先声夺人，挥动短刀，团身扑上，“吃我一刀！”

“我的确不喜欢战斗……”单手抱紧差点葬身火海的弟弟，江雪左文字拔出佩刀，挡在宗三左文字前方。

火光在刀刃上跳跃，迅速蔓延到他的眼中，不住狂舞，仿佛正流动着的炽热岩浆。

狂气。

前所未见的狂气，火山爆发般，炸裂。

“但是，这不代表我愿意束手就擒……！！”吼出这句话的同时，江雪左文字的攻势，已如烈火狂风般席卷而出。

怀里抱个人本就战力减半，何况敌人源源不断？

一寸，一寸，战线艰难地往外推移。不过片刻，小夜已多处挂彩，江雪的战衣也同样血迹斑斑。

离山门已经不远。

然而，小夜与自己，都已是强弩之末。

至少要让宗三……

拼着在乱战中硬挨两刀，江雪正要将怀里的人抛到安全区域——

“余之刀刃，石亦可断！！”

面前，即将攻击到小夜与江雪的三名敌人，一齐倒地。

原本在外面留守的石切丸，听到里面传来的声响，急急赶来接应，总算避免了最糟糕的事态。

即使有了大太刀加入，依旧不能阻绝潮水般前仆后继、不断出现的溯行军。他们带着昏迷的宗三，撤离本能寺，且战且退，一路西行。

敌人渐渐稀少，终于销声匿迹。

江雪这才把仍未恢复意识的宗三放下，总算松口气。忽然，旁边的小夜低声说：“不对……不是他。”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躺在地上的“宗三左文字”腰间那把代表本体的刀，确实与他们所见惯的，有微妙的不同。

这一位，难道是——

焦土。

火势不断朝外蔓延，穿过燃烧正炽烈的区域，来到最初的起火点，周围已是一片断壁残垣。凭借遥远的火光和更遥远的记忆，宗三左文字走进曾经是本能寺内间的废墟。

屋顶已经塌了一半，露出高远的、悬着银河的天空。新月之夜大多暗淡，可明亮星光汇聚成的银河，令此时的室内浮动着比月色更朦胧更模糊的光晕。

四周还有零星的火焰，轻巧跳跃着，仿佛毫无威胁，就像取暖的火堆，为室内的一切镀上了层淡淡的金色。

就在这样近乎温柔的光影中，药研藤四郎背对门口，跪在内间中央，不断敲打着什么，发出令人莫名不寒而栗的撞击声。

宗三左文字慢慢走过去，不觉踩到一块木板，后者饱经大火摧残，“喀拉”一声断裂。

药研藤四郎没有停止敲打，也没有回头。

“别过来。”

“……药研？”

一下，两下，三下。

敲击声仍在继续。

不知是不是照明不足引起的错觉，药研的身体，正一点点变得扭曲——

宗三左文字突然意识到可能的真相，快步穿过火焰，终于看清了敲击声的正体。

药研藤四郎，正在用他自己的本体，猛力砸向一些东西。那些东西，有些是浓黑的，散发出肉类过度炙烤后特有的焦糊气味；还有些是死白的残片，绝大多数已被敲得粉碎。

看到这堆东西，勉强可以想象出，它们曾是什么尸体的一部分。

但是，会在这里出现的尸体，只可能是……

“大将的命令。”说着，药研藤四郎又砸了一下。似乎这次本体在撞击中受了损伤，他浑身一震，又强行咽下了什么。恐怕，是本应吐出的血吧。

受命毁去织田信长尸身的药研藤四郎，就这样不断敲着，直到把最后一块残片也砸成齑粉。他摇摇晃晃站起来，用早已扭曲变形的双手，勉力拢起那些灰烬，再尽数扬散开去。

宗三左文字默默看着。

这便是魔王的结局。

他曾无数次想过自己被掷向角落后，这里发生了什么，然而亲眼看到的事实，终究和任何一种想象，都不完全相同。

宗三左文字将魔王视为自身数百年笼中鸟生涯的罪魁祸首，如今目睹他被挫骨扬灰，竟不可思议的，无比平静。

长久以来的梦魇，不过是，如此而已。

药研藤四郎回过身来，正见到宗三左文字无言站在火焰间，瞬间愕然，旋即回归镇定：“——原来如此，幻影吗。”

“并不。”宗三左文字否认，却又无法三言两语解释清楚，“假使要当做那样，也是从很久、很久以后来的幻影。”

“哦？”药研藤四郎很随意似的就地坐下，任凭火焰带来的高热炙烤着自己。

“你会被重新召唤，获得人身，与兄弟们在一起——”

“噗哈哈哈哈！”这番话实在匪夷所思，药研藤四郎禁不住开口大笑，然后说，“这是在安慰我吗？可惜，太假了。”

“……假……？”

“我可不想再来到这个世界上啊。”药研藤四郎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嘴里却吐出异常冷酷的话语，“怎么，幻影也会吃惊吗？‘吉光的刀要守护主人’，长久以来，遵循这句话，再如何过分的主人也要尽力侍奉……化身付丧神的意义何在？还是不由自主供人驱使。即使是篡夺主家的恶棍，刺杀将军的逆贼，只要他持有我，哪怕弑主，哪怕碎尸，都必须为他效命——可是宗三你不一样。对你，我……”

语尾消失在陡然降临的风声之中。

残留的屋顶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迸射出无数闪耀火光的星星点点，犹如天上银河突然尽数倾泻到了此间。

屋顶坠落的一瞬间，宗三左文字不假思索地朝药研藤四郎伸出手，又触电般收了回来。

这是早已发生过的历史，如果救了药研，便是自甘堕落为时间溯行军之流。

他只能做个旁观者，眼睁睁看着药研藤四郎被炽热的废墟掩埋。

废墟底下传出微弱的声音：“宗三？”

“……在。”

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天空已经完全露了出来，深邃高远。银河特别宽广，好像地面上的一切都能倒映进其中。

宗三左文字仍留在这里。

随后一段时间，每次废墟之下传出话语，都能得到回应。

——直到，那微弱却镇定的声音，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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