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拾叁话

能烧的都已经烧尽了，偌大本能寺，只剩满地灰烬、若干断壁残垣。打着桔梗旗号的士兵蚂蚁一般涌进这里，挖地三尺，搜寻织田信长的尸身。

这些人的努力注定徒劳。

宗三左文字唇角浮现一丝冷笑，沿着已经无人的最外围，往外行去。

别处的喧嚣，更反衬出此间的空寂。火熄灭了，烟还在缭绕不休，周围一切都笼罩在烟雾中，没有半点真实感，倒像梦中的景象，就连穿行其中的宗三左文字，也仿佛只是个缥缈的幻影。

于此间，他与幻影又有什么不同呢。

于世间，一切又与幻影有什么不同呢？

最外围不成路径的路径，比想象中更加漫长，长得那些只会持刀砍杀的森森白骨——溯行军们突然出现时，宗三左文字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果然”二字。

即使自己也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徒然具有刀的形态的象征，和这些溯行军……果然有本质的差异。

幻影也好，人身也罢，名刀也好，装饰品也罢……两度烧身，两度再刃，扛着一切记忆，再多不堪、痛苦，依旧挣扎到了现在——从未否认过这些的自己，与这些连“现实”都不能正视，不惜追溯时间试图改变历史的溯行军，全然不同。

自己还有一定要回去的地方。

还有，已经承诺了的、必须完成的约定。

——即使敌众我寡，也绝对不会在这里乖乖授首，一定会战胜他们，活下去。只要还在这个世界上，总能……

哦呀，这不是药研说过的话吗。

就信他一回。

相信自己真的很厉害，放手去拼杀吧。

异色瞳眸悄然闭上，唇角却扬起一抹决然的微笑。下一瞬间，他拔出长刀，双手斜握，稳稳摆出个正面迎击的起手式：“宗三左文字，出战了哟。”

经过两度再刃的刀身强度堪忧，他就想方设法不让自己的本体与对方硬碰硬，宁可让敌人的攻击招呼到自己的衣袍、身体。甚至，不闪不避，让某个溯行军的刀划过脸颊，留下一道血口，以此换来更好的攻击距离，只一刀，就把对方最脆弱的骨骼连接处齐齐切断。

僧袍上、脸上，到处带着鲜血，宗三左文字却浑然不觉。

对他来说，这还根本算不上伤口的程度呢。即使再重几倍，经历过两度烧毁的宗三左文字，难道会当回事吗？

大半是被他的气势压制，溯行军开始朝寺外退却。

然而，新出现的溯行军从后面加入战斗，战线便一时胶着在了此处。

独自面对一群敌人，再如何顽强，胜机也是渺茫。

不想死。

这里是本能寺最外围，距离寺外仅有一堵残破不堪的围墙。

不想死在这里。

“石切丸殿！！……小夜！！……”再次挥出一刀逼退敌人，宗三左文字大声喊着。

没有回音。

孤军奋战还在继续。

希望渐渐地，一点一点地流失了。

全都……不在吗？

带着几分近乎绝望的复杂，宗三左文字高声喊了那个他曾以为自己不会再次出口的称呼：“兄长——”

刀光。

凭空出现的修长寒刃，只一瞬，就将离宗三左文字最近的敌人斩成两半。与此同时，另一个方向的短促弧光也快速飞起，以间不容发之势，袭向溯行军，一击毙命。

江雪左文字，小夜左文字。

两人都好像早经过一场恶战，连护甲都残缺不全，可如今，也已不需要护甲。三把刀并肩作战，彼此互为犄角、互为守护，硬生生从溯行军阵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直到眼前已经没有半个敌人，宗三左文字依然缺乏逃出生天的实感。他看看江雪，又看看小夜，觉得自己一定要说点什么，可是又好像说什么都不对，最后说出来的却是：“石切丸呢？”

“还在西郊……”江雪左文字说了半句，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望着眼前的弟弟，“从那边赶回来，本以为无论如何来不及，你竟坚持了那么久——远超想象地骁勇啊，宗三。”

宗三左文字愣了半晌，最终，轻轻笑出声。

“呵呵……姑且我也算是，有拿出战意的哦……”

再次来到京都西郊时，石切丸早已等候在原地。

“辛苦了，我一直在为几位的平安祈祷。”见到他们归来，石切丸如释重负，“回来就好，总算不至于无法向他交代……啊！对了，之前救出来的那位‘宗三左文字’，我将他送到附近的松尾神社了。那里的神说会好好守护他，直到他下一位命定的主人出现……这样，是否可算多少弥补了一些差错？”

尽管石切丸迅速转移了话题，江雪左文字仍注意到了那个不自然的“他”——随意用“他”称呼而不加任何尊称，可见指的并非审神者。那么，“他”，到底是谁……？

江雪满心疑惑，已在路上从他和小夜处听到情况的宗三先开了口：“原本，就是那么回事吧？”

“？”这下子，连小夜都仰起脸来，不解地望着二哥。

“也许烧伤多少会有些记忆模糊，我不记得自己怎么能从本能寺的火海中残存下来。可是，把我交给猴子——后来的天下人丰臣秀吉的，正是松尾神社的神官呢。”

宗三左文字笑着说。

请不用担心，这才是原本的、真正的历史哟。

史上最凄惨的远征队伍回到本丸时，难免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包括部队长江雪左文字在内全体挂彩，令手入室很是热闹了一阵子。

好在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无论资源还是别的道具都早已今非昔比，加速治好最耗时的石切丸与江雪，再送走只需要简单包扎的小夜，手入室里又只剩下宗三左文字一名伤员。

仔仔细细把伤口处理好，药研藤四郎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张札，极其小心地贴上去。他满脸认真严肃，宗三左文字倒是轻轻松松，不注意看的话，恐怕会以为受伤的人是药研呢。

随着他的动作，伤口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治疗完毕，宗三左文字也不急于起来，斜躺在病床上，瞧着忙碌收拾东西的药研藤四郎。

为什么以前自己没有注意到呢？简直太明显了，药研的表情，早就出卖了他呀。

乱七八糟想着这些，宗三左文字唇角不觉勾起少许上扬的弧度。

“嗯？”发觉自己一直被盯住，药研藤四郎侧回脸，状似镇静地问，“我脸上有什么吗，怎么一直在笑？”

宗三左文字摇摇头，可脸上的笑意，分明更深了些。就这样欣赏着难得一见的困惑的药研，他终于笑出声来。笑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不是你的要求吗？我只是，履行约定而已哟。”

“啊？？”

“你知道吧？这次远征的目的地是本能寺——”

下一瞬间。

万年镇定自若、仿佛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药研藤四郎，腾地从脖子红到了耳根，张口结舌，好不容易说出话，仍是磕磕巴巴的：“什么……！以为绝对是幻影来着……居然是……本人吗？！”

宗三左文字笑着，点头。

宗三……

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你说我还会被召唤来人间……

见到“我”的时候，请对他笑一笑好吗……

因为……我……必定是，为了能够再见到你，才重新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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