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拾壹话

一期一振在回避自己。

接连许多天没能好好说上话，江雪左文字终于确定了这点。

不至于完全遇不到，可每当自己出声招呼，他就总会发现一件必须立刻去办的急事。

“一期殿，上次……”

“啊，那个，实在对不起，主上找我，先失陪了！”

“一期殿……”

“真是抱歉，突然想起来有件事，江雪殿，暂且别过。”

两人间语速差距宛如石切丸之于长谷部，江雪左文字实在无法在一期一振溜走之前把话说出来，只得目送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悄悄握紧那条一度被用来充作发带的蓝色细饰带。

明明那天还一切正常，为什么突然……？因为自己给他添了太多麻烦？还是说，言谈举止中露了什么破绽，令他感到不愉快？

不管原因为何，既然连话都说不上，那么这条饰带，一时半刻恐怕还不回去。

另一方面，证实一期一振刻意躲着自己后，江雪左文字也突然不那么急于归还这条细细的饰带了。

这是现在他们之间唯一仅存的联系。

一期一振。

一期一会。

再见，已属奇迹中的奇迹。

一念至此，还有什么不能释怀。收好那条似乎已被正主遗忘的饰带，江雪左文字不再尝试向一期一振提起归还之事。

平稳安宁的内番生活没能持续太久。

这天，传来命令，要求三名左文字跟着新来不久的石切丸出门远征,远征计划名“反旗を翻した原因”。

拜见审神者时，江雪左文字见到了作为近侍站在那里的一期一振。

没有说话，仅仅是不经意间视线相交，一期一振就不自然地望向了别处。

这个远征中心应为大太刀，此次却让短刀、打刀、太刀随行。如此不自然的远征安排，是他做了什么建言吧？

已经，不愿见自己……到了不惜如此大费周章的地步吗……

江雪左文字垂下视线，接过审神者交付的令牌与符咒。

“好的……只要不是战斗的话。”

六月初的夜晚，熏风吹过古老的京都，极其温暖。

——暖得有些炽热。

热浪中，不断传来嘈杂的声响。距鸭川仅两个街口，深深的沟渠那侧，火光冲天。而在这边，军队早已严阵以待，将着火的寺院重重围住。

暂未着火的山门上挂着木质匾额，上书“法华宗大本山本能寺”——

本能寺！

直到这时，江雪左文字才突然意识到什么，侧过脸，望向身旁的宗三左文字。

宗三左文字向前走了两步，没有再前进，只是定定凝望那团火焰，毫无自觉地，露出此前江雪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复杂表情。

这就是他第一次遭遇祝融之灾的地方，也是他所痛恨的那个魔王葬身之地。

此外，还是……

“宗三。”江雪左文字低声唤他，递过来一张东西。

避火符。

十分难得的符咒，任何人使用它后均可短时间内无惧于浓烟烈火。为了防范突发状况，身为队长的江雪左文字才拜领了一张。

把这个给自己……是同情？！

无论怎样，也不愿领受这个人的怜悯。

怒火油然而生，宗三左文字一掌拍向他的手。

“啪！！！”

即使本意只是拍开那只碍眼的手，盛怒之下，宗三左文字仍使出了全力。纵然是江雪左文字，吃了这一下，也不由得倒抽一口气，腕上立刻显出痕迹来。

动静之大，令旁边的小夜左文字本能地拔出了刀——就在这时，石切丸稍稍向前半步，挡住了他的视线。

“平常心，平常心。”久居神社的大太刀安抚地笑着，弯下高大的身躯，柔声在左文字家的幼弟耳边低语，“家人吵架的时候，千万不要轻易动刀……为他们祈祷就够了。”

另一边，江雪左文字实实在在受了一击，仍不收回手，执拗地递出那张避火符。

“那片火海当中，有你想见的人吧。”明明事不关己，江雪左文字的声音却异常恳切，“拜托了。只有你也好，不要错过……”

宗三左文字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自己曾以“兄长”称之，又很久很久都不愿再对他有半分多余礼仪的人。

印象中冰冷理智的蓝色眼眸最深处，分明燃烧着炽热的火光——亦或是，映着烈火的水光。

没有回答半个字，宗三左文字劈手夺过那张避火符，贴上，头也不回地冲进火场。

石切丸这才侧过身，为小夜左文字腾出视野。

“——这样，就行了吗。”仍然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短刀，小夜左文字看看消失在火海中的宗三，又看看眼前一脸淡然的江雪，竭尽全力，从喉咙里挤出能想到的最平静的一句话。

“开始收集资源吧。再来……就只有为他祈祷了。”

凌乱的战场，为收集资源提供了最大限度的便利。玉钢最先筹集到位，紧接着是砥石、冷却材。

任务早已完成，时间也一点一滴地流逝。

大火借着风势肆意蔓延，眼看已吞没了本能寺的山门，延烧至周围的壕沟。

算来，避火符的时效就要到了。

而宗三左文字，仍迟迟不见踪影。

最终，石切丸先开了口：“难道说……遇上了什么不净之物？”

这正是所有人共同的担忧。

本能寺，既是远征的目的地，也是时间溯行军可能袭击的场所之一。虽然现世普通人看不到他们的存在，可是如果，宗三在里面遭遇了溯行军……

烈火盘踞在山门，散发出可怖的高热。

“哗啦！”

江雪左文字端起冷却材，朝着小夜左文字当头浇下。

最初瞬间震惊过后，小夜左文字的眼神，迅速从焦虑变得异常平静——这是即将前往战场的准备，让人安心。

随后淋湿的，是江雪左文字自己。

石切丸试图照做，却被江雪伸手阻止了。

苦笑着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脚，石切丸没有再坚持。他微微欠身，伸出双手，分别碰了碰江雪和小夜的佩刀：

“谨祝武运。”

浸透冷却材的僧袍与长发，俨然成了天然的避火符——仅限于被烤干之前。

必须尽快……！

火，到处都是火。

墙壁是火，地板是火，屋梁是火，连佛像也在熊熊燃烧。

哪里都见不到宗三的身影。

有那么一刹那，江雪左文字想到了那场比这大得多的冲天烈焰。那时，那个人，一定比自己焦急十倍、绝望百倍吧……

当然分心仅止于刹那。

下一瞬，他就护着幼弟，向火场更深处走去。

突然。

“那里的，是敌人吗？”小夜左文字指着前方尚未被火焰完全吞没的角落。

经过火炎侵蚀，标志性的樱色长发和薄红僧袍都早已不成样子，浑身伤痕累累，但依然能看出，倒在地上的，正是宗三左文字。

江雪左文字将失去意识的二弟抱起来，用尚带点湿气的袍袖护住他，立刻往回走。

不是敌人。小夜左文字眼中闪过一丝失落，默默跟在后面。

翻越倒塌的墙壁，避开坠落的屋梁，踏过地板下裸露出的焦土……就在山门遥遥在望的时候。

出现了。

不成身躯的身躯，没有血肉，仅剩暴露在外的灰白骨骼，从应是双眼的空洞中发出血红视线，唯一的执念就是握紧刀剑、砍杀敌人。

成群结队的，时间溯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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