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4.

　　幼时的记忆是模糊不清的。

　　富足的家庭，和蔼的双亲，温柔的祖父——那些记忆就像被蒙上了一层光，温暖又依稀。

　　祖父时而威严，时而睿智，但更多的是给予他无私的爱。正因如此，虽然父母常年忙碌在外，但他很少感到寂寞。

　　每次双亲都会带着微笑回来，但在某一天，笑容从他们脸上消失了。

　　实际上克洛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毕竟他还太小了。只记得双亲的神色很是可怕，抱住自己的祖父也是满面愁容。

　　那之后，家里便变得冷冰冰的。父母不再出远门，却终日闷在房内，最后，被心魔所困的父亲站在他的面前，挥起小刀——他最终得救，但双亲也就此不见了踪影。

　　剩下与他相依为命的祖父也一天天消瘦下去，最后卧床不起。

　　这些都只是断片的记忆。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待他真的成为独自一人的时候，他被接进了一个全新的家庭。

　　“你的家人都已经去世了，从今日起你就是这个家的孩子。”

　　这个家比他以前的家庭还要富裕，拥有更高贵的地位。排行老二，上有一个大他许多岁的兄长，下面还有一个小他几岁的弟弟。他也算是顺利地长大成人，但他从未忘记过自己最原始的那些记忆。

　　——自己曾经的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心想要知道真相的克洛从未放弃过寻找当年的线索。他聪颖能干，最终在16岁时知道了一切。

　　以经商为生的中产阶级家庭安布斯特家，他的双亲从祖父那里继承了家庭产业，都曾是勤奋能干的正经商人，但后来因为市场行情发生变化，安布斯特家的生意陷入了低迷。他的父母也是从那时起开始患上心魔。吉利亚斯便是在这种危机下出现的，用他最常用的手段抓住了安布斯特家产业的命脉。最后，安布斯特家被贪图眼前利益的旁亲所出卖，亲手打拼出来的家产一夜之间变成了奥斯本家的私产。受不了打击的父母最终发疯，祖父也在病中去世。

　　吉利亚斯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心情收养了他，他无从知晓。

　　但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一切的缘由，克洛也只好选择能让他自己信服的做法。

　　从那天起，克洛便不再是这个家的一份子，成为了一个复仇的叛徒。他发誓，他总是要给吉利亚斯一些颜色瞧瞧的。

　　总有一天。

　　“少爷，我是来向您道别的。”

　　站在克洛面前的是奥斯本家的老管家罗纳尔。他总管奥斯本庄园内的一切家事，是这个庄园内最元老的佣人之一。由于年事已高，他即将辞去管家的职位，归家养老。离开前，他专程向几位少爷道别。这个家里的孩子都是他照看长大的，克洛也不例外。

　　“噢，罗纳尔。时间过得真是快啊。”

　　就算是对吉利亚斯心怀仇恨，但并不意味着克洛与这个家的所有人为敌。事实上，除去一些不算规矩的作风，他一直扮演着一个称职的贵族子弟，毕竟他还不能卸去这层伪装。而对于从小掌管家务的管家，他也还是有些感情的。

　　“是的，少爷。我已经在这个庄园工作十六年了。恐怕，我是这个庄园最年长的佣人。”

　　“哦？那你就是在我五岁那年来的？”

　　确实，克洛一时也想不起还有谁的工作年限比罗纳尔还要长。说到十六年前，那也是克洛来到这个家的那一年。

　　“是的，当时卢法斯少爷11岁，克洛少爷您刚满5岁，尤西斯少爷还只有两岁。”

　　老管家的脸上现出一丝怀念。克洛笑笑，打趣地说：

　　“那恐怕只有卢法斯才记得上一任管家了。你来的时候应该还有好些比你来得早的佣人吧，被当时的女仆长欺负了吗？”

　　尽管罗纳尔现在是最元老的佣人，但当时或许也有初来乍到的时期。佣人里总是会有人员流动，这在所难免，只能说是罗纳尔与这个庄园有缘分。习惯了克洛的嘴上轻巧，老管家也不慌不忙：

　　“您真会开玩笑，少爷。我刚来到这个家时的那些佣人的确在那之后多半都走了，不过现在的女仆长是和我差不多时候上任的，前任的女仆长我也没有见过。”

　　“这样。……不管怎样，你回去可要好好注意身体，有空也来几封信吧。”

　　克洛没有再揪住这个话题不放，换了个话题与罗纳尔叙了叙旧后，罗纳尔退出了克洛的房间。看似无伤大雅的会话里，却总有什么东西让克洛觉得怪怪的。他站在屋里，思考了好一会儿。

　　现在这个家最老的佣人——罗纳尔是十六年前上任的。也就是在克洛来到这个家后才进入奥斯本庄园的。虽然也有年纪太小的关系，但克洛的确不记得那之前的管家。克洛十六年前来到奥斯本家，更早之前的事情他并不清楚，但在他来到这里时，卢法斯和尤西斯就已经先一步成为了这个家的“少爷”。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卢法斯应该是早他一年来到的。

　　仔细想想，这个家的孩子都并非吉利亚斯亲生，而这个秘密至今没有任何外人知道，不，别说外人，就连佣人也——为了要隐藏这个秘密，吉利亚斯对家里的佣人进行一次大换血也毫不奇怪。

　　难道就因为克洛是最后一个被收留进这个家的“儿子”，以前的佣人就都在这一年被赶走了？

　　虽然有可能只是自己多心，但克洛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无法忽视这个疑虑。

　　克洛偷偷地翻查了庄园内的人事资料。记载了佣人、园丁等上任离职记录的册子看上去平庸无奇，但就算最早的记录，也只有十六年前上任的罗纳尔和其他几个老佣人。而在那之前的记录更是不翼而飞，不见踪影。

　　这个家里的仆人的确都在十六年前被彻底洗牌了。

　　十六年前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而且是让吉利亚斯想方设法要隐瞒的事情。这很有可能是为了隐藏几个孩子都是收养的事实，但克洛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也许是为了寻找合适的继承人，吉利亚斯收养了他们几个养子，那个老疯子在想什么他们从来都看不透。十六年前卢法斯已经11岁，而5岁的克洛刚好来到这个家，当时还是婴儿的尤西斯应该是和卢法斯一起来到这个家的，克洛也相信他们俩之间是有血缘关系的。而一年前里恩又来到这个家，他今年——

　　克洛翻动书册的手抖了抖。

　　他竟然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实。

　　里恩今年十六岁。

　　而现在这个家的所有佣人都是在克洛十六年前来到这个家后才上任的。连克洛也从不知道里恩的存在，就更别提现在家里的佣人了。

　　里恩是吉利亚斯的“私生子”。这是从一开始便人尽皆知的事情。事实上，克洛对于里恩的这个头衔并不是很上心。不管是他还是里恩，都很难想象吉利亚斯会去外头拈花惹草。虽然里恩本人对自己“私生子”的身份深信不疑，也深深相信家里的兄弟都是他的血亲，但知道真相的克洛一直都只把这个头衔当作一个玩笑。天知道这是不是吉利亚斯收养新孩子的借口，只有吉利亚斯自己心知肚明。

　　但是，现在这两个蹊跷的点被他联系到了一起。

　　克洛的心头掠过了一种可能性。

　　“卢法斯。”

　　他念道。若“十六年前”是一个分界线，那卢法斯很有可能知道事情的全貌。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他必须找卢法斯问个清楚。

　　*

　　像所有贵族宅邸一样，奥斯本家家族成员寝室附近有专供家族男性成员游戏的桌球室与吸烟室，可供男性成员游玩与休憩。室内配备有桌球及飞镖等游乐设施，以及简单的桌椅。这两个房间在奥斯本家利用率并不是很高，卢法斯工作繁忙，而尤西斯和里恩性格认真，也不会终日泡在这里。克洛偶尔来这里抽抽烟，有时候也找些卡牌游戏自娱自乐。

　　现在，克洛与卢法斯面对面站在桌球台前。脱去外套、身着马甲的卢法斯俯身贴着球台，轻轻一击打出了一发好球，让球纷纷入洞。

　　与穿着讲究的卢法斯相反，克洛只是随意地穿了一件衬衫，领口也没有系好。

　　“好久不过招，你打得还是这么好。——最近忙得怎样？”

　　卢法斯之后自然轮到了克洛的回合。他一边说着，一边俯下身，打量起球台上的球势。卢法斯当然知道克洛的夸赞里不含真心，回道：

　　“你也是。公事当然还是老样子，你应该也很清楚才对。”

　　“一点没错。忙得只能用打球来散散心了。”

　　球棍击出，二人平分。克洛站直了身子。卢法斯笑道：

　　“是么。我看你倒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你并不是来跟我谈这个的，对吧。”

　　不等克洛多说，卢法斯便主动挑开了话题。虽然不能算投机，但克洛并不讨厌卢法斯这点开诚布公的性格。既然如此，他也不必啰嗦。

　　“你能明白真是太好了。——卢法斯，告诉我。”

　　克洛收起了他轻佻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浑身剑拔弩张。克洛要问什么，卢法斯在内心已经猜到了八分，但既然对方如此有诚意，那把对方的话听完才算是履行了应有的礼节。

　　“里恩——他并不是什么‘私生子’，对吧。”

　　果然。卢法斯在内心叹了口气。没有得到卢法斯的回应，克洛又补上了一句：

　　“告诉我，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一定知道的吧？”

　　“我还以为你会更早察觉到呢。”

　　卢法斯顿了顿，娓娓道来。

　　“没错。里恩不是私生子，他是父亲与正妻的儿子。……是这个家最正统的继承人。”

　　吉利亚斯·奥斯本的妻子，也就是这座庄园的女主人——在克洛进入这个庄园以前，她就已经去世了。在那之后吉利亚斯一直单身，所以奥斯本家也没有新的女主人。

　　克洛抽了抽眉毛。他心头的可能性被证实了，尽管这并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暗暗吸了口气后，他继续问道：

　　“……那为什么要捏造一个私生子的名头。”

　　卢法斯舒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全部的真相。但是，夫人她生下里恩后便因难产过世，随后父亲就把里恩送走了。”

　　“然后就把佣人全部赶走，假装我们才是他的亲生儿子？哈。”

　　克洛从喉咙底发出一声嘲笑。卢法斯只是点点头，他就好像知道克洛在想什么似的，顺着克洛的思路说道：

　　“父亲在想什么我也不清楚。……可能他觉得无法面对让自己妻子死去的儿子吧。总而言之，他有他的理由——包括他现在又让里恩回来，应该也有他的想法。至于私生子恐怕也只是个名目。毕竟对外人来说，夫人应该在尤西斯出世后就不在了。”

　　克洛没有说话。先不提“私生子”这个帽子对里恩造成了多大的伤害——被亲生父亲抛弃，这原本就是不可饶恕的事情。而里恩是吉利亚斯唯一嫡子的事实，也在克洛内心掀起了波澜。就在他皱眉思考的时候，卢法斯又开口了。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不管曾经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的我们的确是家人，不是吗？”

　　克洛抬起头，片刻后露出了一个苦笑。

　　“家人啊……”

　　“你的口气，就好像你并不这么认为。”

　　卢法斯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他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看穿克洛的内心。

　　“也许吧。”

　　克洛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

　　“血缘并不能代表什么。在这个家里，我们已经是兄弟了——包括你，克洛。对于里恩来说，你很重要。”

　　卢法斯的口气中透着一丝警告的气息。察觉到其中紧迫的克洛柔软地换了一个话题：

　　“能捡到一个弟弟，我能有什么不满的。……所以，那个人并不打算告诉里恩真相，对吧。”

　　卢法斯露出了一个缓和的笑容。

　　“目前来说，看不出端倪。如果你说继承权的事——我也想象不出父亲倒下的日子呢。”

　　克洛眯起眼，低头看着暂停许久的球台，胸口纠缠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闷塞，挤出几个字：

　　“……你说得对。”

　　那之后，克洛结束了和卢法斯的球局，离开了桌球室。通过走廊时，正好碰见了迎面走来的里恩。里恩见到克洛，像往常一样快步迎了上来。

　　“克洛！”

　　正值黄昏，里恩应该是刚刚下课。但现在的克洛却没有心思与里恩说话，他还需要一点时间整理自己的心情。

　　“里恩。抱歉，我正好要出门，应该要几天后才回来。”

　　“啊，嗯……”

　　没来得及多交谈几句，克洛便走远去了。看着克洛的背影，里恩内心涌起一股不安。刚才的克洛与平常有些不一样——从小便对他人态度十分敏感的里恩直觉地感受到了克洛的情绪。

　　只是短短一句话，却透着满满的拒绝。

　　里恩只能呆呆地站在远地，看着克洛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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