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一场大酒。

大酒过后是漫长的恶心。绿间讨厌酒。但他并不讨厌借酒解忧。

他扔下宫地和他的散伙饭，带着沉重的灌满酒精的胃袋独自回家。

他走时宫地喝得比他还多，醉醺醺地说最后一次了，绿间你这个小子还在给我任性。结尾停了一会，绿间以为会有平时的死亡威胁，但他喝得实在太多，说着说着竟然哭了出来。

绿间想不管是宫地还是他自己都不想被看见或是看见他的哭脸，于是就将他交给金发的同事，自己挥挥手真的走了。

或许是酒精使然，绿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回过神来的时候便已经站在了家门口。少数醉过的几次都被宫地瞧见过，他嘲笑绿间是老马，老马识途。他只能说这是人类的归巢意识作祟。

今天他那管用的归巢意识也照常起了作用。

高尾似乎还没回来。屋里黑的，静的。窗户关了，暖得闷闷的。

浴室的灯亮着，也许是他们谁走的时候忘了关上。绿间的酒已经醒了一半，只想…坐在沙发里点支与性无关的烟，捕捉每一丝（那怕最细微或似是而非的）高尾的味道，想想他，想想宫地，想想以后。

他发现坐在浴缸里的高尾时其实并没有多吃惊，酒精（又是酒精）麻痹了知觉，头脑浑浑噩噩，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高尾的姿势和那个被女刺客暗杀，死在自家浴室的倒霉蛋一样。

水已经冷了，不再有热气。高尾的嘴唇发紫，身体苍白，仰着头，睁着双眼望向结满水珠的天花板。

他就这么站在门口看了一会，才想起步履蹒跚地走过去，俯下身抱住高尾。对方的眸子终于转动了一下，直到绿间的手臂整个插进冷水里环住他的腰身，高尾才终于发出一声长长的吐息，配合地抬起手臂揽着绿间的背，让他把自己从那池水中捞出去。离了水暴露在空气中的黑发紧贴在后颈，他像是一尾湿淋淋的鱼。

冷水激得他的酒醒了大半，绿间发现每一次他以为高尾快要崩溃的时候，对方总是能够及时回过神来。

“小真…嗯…几点了？”

“…还不到十点半。”绿间费劲地抬起正搂着他的腿弯的那只手腕，看表。

“嗯…喝酒了？酒味好大。宫地前辈没回来？”

从浴室到床上的几步路被走得无比艰难，他纠缠着他的脖子，他又忙着对付他的四肢。绿间将他放下，高尾就乖乖地站在那里。

他回到浴室拿了毛巾，给他擦干身上的水（高尾就站在那儿等他）。房里没开灯，他们却满足于黑暗包裹着身体带来的安全感。

绿间手中的毛巾逐渐变得湿润沉重，他拍拍高尾的屁股，示意他上床去待着。

“宫地要等会回来，如果喝得高兴也许就不回来了，不用等他，睡。”

高尾应了一声。光裸着身体就钻进绿间那边的被子里。悉索了一阵，绿间想象出他裹紧了棉被只露出脑袋的光景。

“宫地前辈要走了吗？”

“…你知道了？”

“啊，那天晚上我听见你们说了。”

绿间闭了闭眼，就听到高尾紧接着说：“我知道。小真什么都不用说。”

“他还…没那么快就走，公司得利用最后的几个星期好好折腾他一下才肯放人……我去刷牙。”

“嗯，快点回来哦。”

绿间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浴室里灯火明亮，他拧开水龙头狠狠地洗脸。水流到他的衣领里，袖子也早已湿透。濡湿冰冷的液体令他想起杯里的残酒，想起高尾脸上的后来又都蹭在他颈窝里的水，想起宫地的眼泪。

又想起宫地边哭边说，即使他已经离开了座位，那些话仍旧不依不饶地钻进他的耳朵。他说我不甘心，我不想搞砸我在这的最后半个月，但是结果每件事都被我搞砸了。我不敢跟他说。我要走了啊，我第一次觉得自由也是件可耻的事情。我带不走他。

绿间带着恶意想，走吧，享受你的自由去。我不走，我还留在这里。

绿间刚刚躺下，就被高尾八爪鱼似的黏住。他身上还很冰，打着哆嗦。

“好冷，来做点能暖和起来的事吧。”

“还不是因为你泡在冷水里不起来。”

“那小真为什么自己提前回来？”

“哪来那么多问题…我讨厌喝得太醉。”

“还讨厌什么？”

“讨厌辣味太重的东西，讨厌冷酒，讨厌事情脱离我的掌控，讨厌早间新闻新换的主播，讨厌剧本，讨厌…”

“什么啊，这也太多了。有什么喜欢的吗？比如高尾酱之类的？”

“……硬要说的话…不讨厌…嗯…”高尾等不及他吞吞吐吐的回答，先一步堵住他的嘴，浅浅地吻他。

“话说得够多了吧，来做吧。”

“高尾…”

“嗯嗯，我在呢。”

高尾的身子仍然冰凉的，紧贴在他身上，全身的重量都压下来。他搂着嘴上肆无顾忌，却老老实实没什么动作的高尾的腰，鼻间全是他的味道。

这气味与重量还有肌肤贴着的触感恍惚让他觉得自己成为了大地，或其他类似物，温暖加助了幻觉的产生。高尾是条用肚皮行走的冰凉的蛇，蜥蜴和青蛙的舌头卷住他的头发，冰冷的爬行动物，初生的小兽，风吹干它身上沾满羊水的皮毛，他用还没有利爪的脚爪行走，一只卧下小憩的雄鹿，温顺地舔着地面的盐碱，抓着树枝假寐的猫头鹰，一尾鱼，深海的发光鱼类，那么小，排列无序整齐，海水温柔地抚摸它的胸鳍背鳍尾鳍和划过弧线的尾巴尖儿，草原上的风大片地吹，吹得森林的树梢都向风的朝向晃动不止，天空晴得正好，到处都是发着微光的黑暗，他能看得清所有鱼群的走向，所有候鸟的迁徙路线，在他身上，像一道烟雾冲天而起，他的手一挥就不见了，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扼住喉咙，太平洋与大西洋的暖流汇成一股，冲向世界最深的海沟。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高尾打了个喷嚏。

身体震动时掀起了裹着两人的被子，带来点清凉的新鲜空气。高尾身上已经暖了，这会揉了揉鼻子又重新压在他身上汲取热量，压得他胸前疼痛，甘之如饴。

绿间犹豫了一下，问他：“为什么用凉水泡澡？”

高尾轻轻笑了一声，答道：“不是用凉水，是热水变凉了。”

绿间慢慢摸到他背后凸起的一道道鞭痕，高尾不舒服地动了动，他便住了手，转而掰过他的下巴。高尾反客为主地先伸出舌尖舔湿了他的嘴唇，他再舔回去，一来二去纠缠在一起，如同两条执着于用分叉的红信子交尾的蛇。

“小真…绿间…我……”高尾喘着气叫他的名字，声音都颤抖起来。

“……我。”

高尾的音调忽然变得稳定，像是讲述他人时的平淡，又像是背台词一般。用的是无法被打断的那种语气，绿间闭起眼睛静静听着。

“我啊，也想过去死。

这个肯定会想过啦。但是因为我讨厌自杀，所以就想，要不就干脆把他激怒，然后我就可以解脱了。但我住进这里之后一次都没见过他。后来我又想到，自杀的含义是不是也包括这一点呢？就像是…自己下不了手就借别人的手死掉，根本就是一回事嘛。还是算了，我真的讨厌自杀。

然后今天…我又看见他了。那时刚拍完一场戏，今天我有点撑不住，他们给我用了嗅药。我正停在那儿喘气，觉得好疼。我也讨厌鞭子。说起来，今天那个新人啊，在进去之前居然悄悄跟我说对不起。哈哈。虽然结果还是笨蛋地弄痛了我。

我今天又看见他了……他说我妹妹除了家破人亡之外过得还不错，问我她是不是很没良心，明明父母兄长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去世了，自己却顽强地活着，居然还过得很不错。那时我超开心的…你知道，我倒是希望她活得好好的，最好是开心一点。

他说他来看看我。说我表现得不错，不管是SM的片子还是普通的GV都很棒，说他看得都要入迷了，说他最喜欢看我被男人干到高潮时的颤抖，很真实，看着就觉得情欲高涨，还说他有一点觉得后悔，早知道我这么棒就不送到这种糟蹋人的地方，好好替他赚钱不是更好。

然后他又说，就算是可惜，也要我在这里继续沉下去，这是我应得的。直到我死了那一天，他可能才会更开心一点，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

他说我逃不掉的。真好笑啊，我明明从来就没想过要逃，但是要我死心我又做不到，谁不想活着呢。我也想活。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啊。

小真……？”

“嗯。”

“哭了？”

“没有。”

“那这又咸又热的水是什么？”

“问题太多了，高尾。”

“噗…该怎么说…哭得真淡定呢，小真。没抱着我痛哭流涕真是感激不尽。”

“跟你没关系，睡觉。”

“等等，今天你们去拍片子了吧？代替我的那个人是谁？”

“……没人代替你，就我们两个。”

“这可真是…不管你们谁在下面我都想笑呢。”

“那你可以笑两份了。”绿间硬邦邦地回答。

高尾愣了一会，果然从他身上翻了下来，自顾自地笑开了。

绿间翻过身去侧躺着，悄悄地亲了亲他的额头。胸口仍然疼着，吸口气都像是从疼痛两个字组成的肋骨间经过似的。

小说相关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