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的树叶响声自高高一棵蓝花楹树上传来，吹奏的是一支苍古中带着血气的曲子，那人坐在一根细细的树枝上，白铁面具遮去半边脸庞，露在外面的一只狭长眼眸带笑与苍厉的曲调毫不相搭，倒是飒飒风声间隐隐有些金铁相击之音，和上了单薄的树叶鸣声。

曲调到末尾急速拔高，挟着内力的音浪震落了纷纷扬扬的蓝紫色花瓣，幽幽落下的花朵在触到地面时被诡异的切分为数片，铺成一地蓝紫色绒毯，高高树上的男人吹完最后一个音，薄削如刀的唇衔着已经被震破的树叶挑起一个微笑，右手伸到腰后取下千机匣的一瞬，精密的机关级级咬合，悄无声息的变形成一架凤尾形状的弩机，口中一支长不过寸许的黝黑弩箭蓄势待发，随着男人从树上跃下的矫健身影带起破开空气的尖利鸣声，直直射穿门板，将屋内唯一一根蜡烛带灭，然后钉在了刚刚从地窖里爬出来的那人的耳边。

唐棘落地时带起了花瓣与尘土，薄薄月色纷纷花雨中他的身形忽的消失，里面那人在短暂的惊慌后重新点起蜡烛，用一盏琉璃罩着，借着一点微光出门查看。

弦已上好，追命箭已到弩机口，只待那人踏出门槛，便要直取心脏。

可那人一只脚悬在门槛上方，忽然笑起来：

“唐门啊。”他没有踏出最后一步，而是忽的一脚踹下门板，整张抬起向花树下的唐棘狠狠砸了过来，浮光掠影之时不能移动，那人算准了他的位置，想逼得他只能现身躲避。

唐棘没有现身，已到弩机口的追命箭咔咔退回，三支长及一尺的钢箭自不同方位射出，所带力道之大竟将门板生生击碎，势犹未尽，向着那人继续急射，那人却也从容，闪身避过两支，第三支堪堪到脖颈时他以烛台一挡，一声尖利的脆响过后，弩箭落地，烛台却也弯折，恰恰抵住喉咙。

那人扔掉烛台，唐棘并不停顿，几支细小弩箭接连射出逼得那人连连跳跃闪避，却始终没有踏出屋外，一边躲一边还道：

“拿我的命换钱，也要看有没有这个本事？”

唐棘并不答话，弩箭密集如雨，将那人前后地面插得一片荆天棘地，最后一支箭再无腾挪位置，那人却轻蔑一笑，身形在空中绝不可能处借力腾转跃出箭阵，稳稳落在屋墙之前。

唐棘主动弃了隐身，一个蹑云将距离重新拉至射程，弩机口却稍稍抬起，最后一支精钢所制长箭在那人头上数尺飞过，扎入墙壁，那人嘲弄道：“下盘功夫还没练稳就敢来杀人？偏成这样还算不算唐门弟子？”

话音未落，他身后竹制屋墙便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一棵大竹“啪”的弹出，正朝那人腰腹扫去，他反应也快，并指如刀内力一瞬间运到巅峰将竹子砍断，但第二根第三根竹子接连打来，他仓促之间应对也有些失了章法，将屋墙砍得七零八落，茅草屋顶顿时支撑不住就要倒塌，茅草虽轻却会挡住视线，那人当机立断一个急冲出了屋子，身后竹舍“轰”的倒成一片。

唐棘在他踏出屋子范畴时笑了起来，一枚铁球自指尖激射而出，打入地面，只见方才还是铺满了花瓣的蓝紫色地面忽的伸出数以百计的尖钉，每根钉子上还拴着细如发丝的透明丝线，那人被丝线绊倒，身形将坠未坠之际，空澄月夜中一道漆黑身影掠过，如乍然俯冲掠食的鹰隼，黑袍广袖中银亮刀光一闪，那人的头颅顿时与身体分离，然后黑影在他无头尸身上借力一踏，越过足有丈半范围的机关翩然远去。

唐棘愣了一瞬，咒骂了一句，他为杀这个目标已经足足准备了半个月，好不容易今日以曲声将他引出庇护所，又布下连环的杀阵，用了许多只能使用一次的珍贵机关才将他逼入绝境，却被一个陌生人给抢了悬红去，让他如何不急怒攻心。

可那人虽然只出现短短一瞬，从轻功身法和一击割喉的动作以及对时机的把握来看绝不是平庸之辈，唐棘哼了一声，心道再如何不凡又怎样，怕你不成，再不停顿，双臂和背后细细钢铁翼骨张开，羽翼唿扇一下便将他带至数丈高空。

他仔细的调整着角度，同时在下方寻找着那人的蛛丝马迹，谁知或许他也是精于暗杀追踪之术的人，沿路竟没有留下一点踪迹，唐棘咬了咬牙，返回原地收了机关，从腰间口袋里取出一只细小飞虫，喂了它一点无头尸体洇出的鲜血，然后放飞到空中，飞虫盘旋了一会儿便直直朝着一个方向飞去，快如闪电，唐棘也不追，继续把能回收的机关都收起来，然后又从腰间取出一个透明小瓶，一只体型稍大如黄豆一般的飞虫正在里面拼命挣扎扑腾，唐棘牵过马后拔了瓶塞，它顿时如同离弦之箭一般飞出，可相对于体型来说它的翅膀着实不大，飞的远比方才那只飞虫慢，唐棘策马随着那只大飞虫一路追了过去。

这一追便追到了次日早晨，唐棘皱着眉头进了市集，寻至一间客栈之下，母虫寻到了喝饱血死去的子虫，翅膀扑闪几下，也力竭而死。

唐棘看也不看它们，自客栈后方一棵树爬上去，看到了客栈二楼一间房内，一个黑衣长发的男人正从包袱中取出他谋划了半月之久的那颗脑袋放进木匣中，唐棘咬了咬牙没敢贸然动手，那人却似察觉到什么一般，倏忽扭头，冰冽如雪的目光直直看入唐棘眸中，几乎激起一阵寒意。

一张冰雪般的俊美面孔，眸中沉淀着从烈火中淬炼出的沉着，繁复的衣饰，袖口上有血染一般的大片刺绣，腰间却悬着一管普普通通的判官笔——

竟是个万花？

唐棘一愣，怎么会是个万花？

接着又咬牙，万花又怎样，这笔生意决不能白白放过，钱是小事，坠了唐家堡的名头是大事，唐棘闪身到檐下万花看不到的地方，举目看了看四周地形，手一扬将几根细如牛毛的暗器分别钉入窗棂，檐角和树皮之内，万花武学是内家功夫，一身内力用以点穴截脉足可在丈远距离便将敌人毙于笔下，但因为外家功夫不行，最怕控制，唐棘撒出的暗器都喂了截断内力流转的毒素，只要他沾上一点便会失去威胁。

那万花眸光微微一闪，瞳孔中竟闪过一线幽绿颜色，转眼消失不见后他停下了处理头颅防止腐烂的工作，判官笔在指尖转了两转，一道淡绿气劲凝结笔端，精纯内力“啪”地钻入唐棘藏身处后面的屋墙，一息之后六尺见方的屋墙从中间轰然炸开，将唐棘整个人暴露了出来。

唐棘一惊之下倒翻出去躲避，心道这下完了，却发现内力气流在触到他皮肤的一瞬自行消散，对他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唐棘更加惊诧，抬眼一看那万花正转着笔凝视于他，微微皱眉似在辨认什么。

“你是他们雇来的？”

万花问，一把声音低沉从容，说不上多么好听，却自成端凝风骨，唐棘皱起眉问：“难道你不是？”

他心想真是莫名其妙，你抢了价值万两白银的悬红，莫非是路过偶然不成！

万花哂道：“你一个人？”

唐棘更加奇怪，唐门接任务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岂有与人结伴的道理，顶尖杀手自有他的傲气，不禁挑唇答道：“足够。”

万花再不多言，宽广衣袖无风自动，判官笔上内力凝聚成肉眼可见的盘旋气流，唐棘估算一下两人距离，唐门武学借助强悍机关之力远比一般武人攻击距离要长，但此时两人之间不过隔了十尺，对两人都算不上顺手适合，他的手悄悄伸到腰间机关囊中，握住了数个铁球，内有机簧，只要撒出去时万花一动手击碎这些暗器就会喷出与牛毛针上相同的毒素，就算他没有中毒，唐棘也可以借着这个空当迅速拉开距离，万花要追出攻击就会踩入他临时布下的毒针，到时候他就可以取了头颅自行离去，说到底不过是抢了一单生意，也没必要伤人性命。

心中念定，万花笔端的内劲却也已经发出，唐棘闪身避过，右手夹着五枚铁球几乎同时发出，直取万花眉心，鼻尖，咽喉，膻中，气海而去，发出之后唐棘根本未看，他对自己的暗器极有信心，身影已经如同鬼魅般连续向后急退，落到了二十余尺外的一个屋顶上，他站定后抬头一看，却没有看到意料中万花内息停滞只能立刻调息的情况。

万花宽大的袍袖鼓满了风，随便一打就会炸开的铁球被那股风拖住旋转，速度越来越慢，最后一个接一个稳稳落在了地上，那人面色毫无变化，空手接下了他以为必中的杀招。

唐棘没有时间惊讶，弩机抬起严阵以待，万花却只是遥遥看了他一眼，衣袖中鼓荡的内力逐渐收起，接着就旁若无人的继续用石灰处理起了那颗头颅。

他显然不是经常做这种事，手法并不熟练，血块凝在五官中都快看不出本来面貌了，唐棘看着越发着急，若是毁了容他抢回来也不好交差了，见万花暂时没有动手的意思，便遥遥喊道：

“万两白银分文不少，都是阁下的——”

万花转来一眼，冰霜一般的表情中第一次出现了惊讶，打断了他的话：

“才一万两？”

唐棘气结，这个人是南疆出名的蛊师，手法诡异得很，发布悬赏的人几次累加才把金额推到这么高，这个万花竟然嫌少？

“我的悬红已经掉了这么多？”

唐棘一下顿住，他感觉到了哪里不对，这个万花跟他说的好像不是一件事，难道他以为的悬红不是手里的那颗头颅……而是他自己？

“唐门唐棘，受雇取蛊师郎吾性命，头颅悬赏一万两。”

万花眼眸微微眯起，想说什么又没说，最后看了看那颗头颅，忽然问道：

“只取左眼可否？”

郎吾的左眼与一般人不同，隐见血色，是身份的一大凭证。

唐棘愈发糊涂，却不敢在这万花面前再问什么，点头道：

“可以。”

万花点点头，退开两步，唐棘度其意思是让他自己来取，却不敢放下戒备，弩机上满弦，从窗户跃了进来，站到万花对面，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角度，不敢把背后露给这莫名其妙的万花弟子。

万花却没做什么，看他取出匕首剜了血眼放入一个瓶中，又撒进一把防腐药末，鼻翼稍稍一动问道：

“防腐的药……能卖与我一些么？”

唐棘被他搞得稀里糊涂，他拿到了一个价值一万两白银的人头，又不去摘悬赏，还要为这个人头做处理，难道是要带回家挂起来做装饰吗？

万花见他不答，又勉为其难的解释了一句：“怕烂了看不出是谁。”

唐棘不禁反问：“阁下又不摘悬赏，为何要保存其容貌？”

万花却不再答话，只看着他手里防腐药末的瓶子，唐棘皱眉，想想还是速速去交任务为上，将瓶子抛给他说了句：“拿去吧。”便带着血眼从窗户跳了出去。

万花接住瓶子又皱起了眉，看了一眼他离开的方向，想喊什么却也来不及了，只好打开瓶塞不确定地往头颅上倒了一些，想了想又抹匀，害怕不够，干脆将整瓶都倒了上去。

唐棘一边张开机关翼往唐门的联络点飞一边暗自嘀咕，这个万花难道也是悬赏榜上的目标？看他的意思金额还不低，可榜上悬红比一万两还多的目标中并没一个万花弟子。

想不出个结果，唐棘干脆不去想了，任务虽有些波折总算结束，待得交了这一单，便可以回返蜀中了。

半个月后。

唐棘从密密麻麻的树叶间露出一只眼睛，望向一个小小村寨。

时值傍晚，村寨中却一点人声都没有，寂静如死，也看不到炊烟，唐棘皱起了眉。

忽然间他的视线被村寨大门上悬挂的一个东西吸引了过去，那是个半尺有余大小的球形物体，唐棘看了一会儿，悚然一惊。

那是他上个任务的目标，蛊师郎吾的人头！

那不是被那个奇怪的万花弟子带走了么？如何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这个人头就是村寨如此反常的原因？

唐棘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沉吟片刻，细细的铁索自袖中发出，准确地勾中了那颗人头，又闪电般的缩回，唐棘仔细查看着风干皱缩的人头，心下越发奇怪，那个万花弟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抿了抿唇，唐棘还是将弩机架在臂上，走入了村寨。进入村子范畴才发觉其实并非没有人迹，只是家家紧闭大门，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了一般，唐棘攀上了一户人家的院墙向内张望，漆黑的室内一对夫妇握着手躲在桌下，仿佛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的样子，唐棘刚想落地敲门去问问情况，只听得脑后一声轻微的破空之声，他什么也来不及想，身形向前一扑，跳进院中堪堪躲过了背后的袭击。

是那个万花，唐棘分辨出了那风声不是暗器，而是精纯内力凝成的气劲。

“……”万花站在院墙旁一棵树上，眉目在黑暗之中模糊，漆黑的衣衫更是融进夜色中几乎看不出来，唯有衣角细细的赤色刺绣纹路反光一闪而过，不是万花弟子通常绣在衣摆上的花草云霞纹样，却是大片跳荡火焰，唐棘脑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接着他睁大了双眼，低呼道：

“裴……裴溪迟！”

万花弟子眸光一凝，身形如一只鹰隼俯冲般跳下墙头，唐棘急忙举起弩机，左手扣住数枚暗器——

万花叛徒裴溪迟，满手血腥，罪孽无数，杀人之时，从不超过一息。

裴溪迟低声喝道：“噤声！”判官笔一架荡开他的千机匣，空着的左手拿住他肩头，就在唐棘心中一凉以为自己命丧于此的时候，他却只是向下用力，把他按得半蹲下来，同时并指在他哑穴上急点数下，唐棘顿觉喉咙被锁住一般，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屋里的夫妇还是被他刚刚那一声惊动了，丈夫哆哆嗦嗦地将窗户推开一条缝来查看情况，裴溪迟转眼看到，眼中竟浮起一丝焦急之色，判官笔一点，内力直朝窗棂而去，本就是勉强壮起一点胆子的丈夫顿时失声喊道：“杀人啦！那个人又来啦！”话未说完气劲早到，窗户“啪”一声合上，将喊声隔绝。

他这一声划破寂静的黑夜，惊起了无数扑棱棱的鸟雀，唐棘却注意到那些并非全是鸟类，还夹杂着许多蝙蝠，裴溪迟本就薄削的唇抿紧，竟将还拈着暗器的唐棘弃之不顾，轻功展开瞬间到了半空，唐棘一离开他控制范围马上藏了起来，但仍然观察着他的动静。

岑寂村庄中忽的响起密密麻麻的虫子爬动声音。

唐棘发现地上不知何时多了无数爬虫，不是五毒教常用的那些，是种血红色如细线般的肉虫，它们急匆匆的朝一个方向爬去，唐棘敏锐地发现虫群所过之处，无论是地鼠还是豢养的家畜皆在数息之间皮肤显出血红色，然后便毙命。

他不敢大意，用铁索把自己悬在房檐下，调慢呼吸心跳，放缓血流，尽量进入半假死的状态，以免被那些可怖的虫子发现。

屋内的夫妇早就吓得抱成一团瑟瑟发抖，但并没有一只虫子改变方向，所有的毒虫都朝着裴溪迟的方向爬动，而万花弟子脚下已经堆成了恶心的虫阵，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

唐棘见暂时没有危险，脑中立刻浮现出关于裴溪迟的种种，方才这一连串的变故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他除了想起了裴溪迟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之外，对眼下这诡异的情况还是摸不清头脑。

裴溪迟，原是万花弟子，二十岁时为师弟报仇屠尽西南整整一寨七十六人，尸体皆被曝于烈日之下，死时表情极惊怖，面泛赤红颜色。事情传出后万花将之逐出，裴溪迟自此飘零江湖，同年有神秘人物发下悬赏榜下第一大悬红，十万两，要求活捉。

唐棘转念之间，空中形势已变故突生，裴溪迟脚下不再是虫阵而是一堆堆血红肉泥，同时空中出现了一名南疆打扮的男子，虫笛发出声声厉鸣，肉虫被那笛声催逼，奋不顾死般一波波冲上，裴溪迟在哪里落地，那里就会顿时冲上数以百计的虫子，逼得他不得不再次提气，但这万花弟子竟也悍然，仗着内力精纯深厚，判官笔每次点出都有轰然气浪炸开，将虫群炸出缺口为自己提供腾挪的余地。

但虫子渐渐稀疏之时，他的内力也渐渐耗竭，南疆男子桀桀怪笑，道：“裴溪迟，自己寻死，后悔了吧？”

裴溪迟不答，不顾虫阵的攻击，抢近身来伸手便往南疆男子肩部拿去，那人身形如鬼魅般飘后一丈，他顿时抓空，身形不受控制的下坠，落入虫阵。

唐棘眼眸微缩，他认出了那个南疆男子竟恰好是自己的任务目标，他当然不会想着去救裴溪迟，但若他这么死了，那人转而攻击自己该如何是好？不过也许那人根本没有发现他，唐棘权衡之下，仍然没有动。

那人轻蔑道：“裴溪迟啊裴溪迟，世人都说你杀人如麻满手鲜血，是恶鬼修罗一般人物，看来也不过是个庸人，你若方才一招取了那唐门性命就不会惊动旁人，我还真没防着你，也许死的就不是你而是我了。”他呵呵笑了两声，“可惜啊可惜。”

万花弟子衣袖上已经爬上了虫子，那人说完，虫笛重新吹响，要指挥虫阵彻底吞没他，谁知方才还悍不畏死的虫阵忽然迟疑，最先接触到万花弟子皮肤的几只竟身体逐渐变成青绿色，然后便僵硬不动了。

南疆男子大惊失色，举起虫笛拼命吹奏，裴溪迟从容站起身来，抖落虫子尸体，旋开判官笔笔端机关，自笔杆中取出一杆碧玉箫，抵至唇边吹奏起来，声音一响唐棘便觉得自己心跳不受控制的加速，血液流速暴增，脑袋被冲的一阵一阵发疼，他还没来得及封闭自己五感便失去了意识。

南疆男子比唐棘更惨，七窍中渐渐淤血，撑了片刻便听得凄厉箫声中一声清脆的爆鸣声，脖颈动脉啪的绷断，血液迅速冲出，肉虫尝到鲜血顿时一拥而上，那人被血红色覆盖，一会儿便只剩森森白骨。

裴溪迟低声道：“恶心。”

转身欲走，忽然想起来院子里还有个奇怪的唐门，又折了回来，见唐棘被自己带着内力的箫声震晕了过去，抿了抿唇似在掂量什么，最终还是微微叹了口气，将唐棘负在肩上，方才两人动手时滚落在地的郎吾头颅他看都没再看一眼。

走了几步才发现那些虫子没有自行散去，而是在村子中原地打转，裴溪迟皱眉想了想，把唐棘放下来在他身上来回找了一遍，找出些瓶瓶罐罐的毒药，他不通药理，干脆每瓶都拔了瓶塞不要钱般洒在那些虫子上。

唐门的毒药毕竟强悍，肉虫虽然诡异也抗不住这般鸩烈的毒药，纷纷僵硬而死。裴溪迟又皱眉说了句恶心，重新将唐棘负在肩上，运起轻功离去。

唐棘醒时，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床上。

他大惊失色，立刻伸手去摸千机匣和腰间毒药，结果两样都不见了，他顿时眼前一黑，裴溪迟进来时便看见他在房间内东翻西找，万花弟子已经换了套衣服，看着他沾着肉虫血液的衣衫不禁蹙眉道：“屋外有井水，去洗洗。”

唐棘虽然震惊，却不敢在这魔头面前说什么，只是停下了动作，裴溪迟却自顾自续道：“你的弩机，我拿去冲洗了一下，挂在房檐下在晾。”他顿了顿，大概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毒药，没了。”

唐棘觉得一阵血气冲上天灵盖，唐门的机关何等精密，有些部件不能沾水，毒药更是珍贵，有些是自己多年收集而来，他顾不上防备裴溪迟这莫名其妙的人，冲出房间看了看自己的千机匣。

果然毁了。

唐棘心若死灰，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摘下千机匣试着上了上弦，弩机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啪的卡住了。

裴溪迟大概是看到了，他似乎很不喜欢说话，但弄坏了别人心爱的东西他又觉得不能不说话，皱着眉努力组织语言道：“你不该昨天来，我……赔你。”

“凤尾天机，仅此一把，你拿什么赔。”唐棘正在气头上，忘了眼前这个是江湖悬赏了多年都没人能奈何他的魔头，冲口道。

裴溪迟愣了，不再说什么。

唐棘自顾自生气，过了很久忽然道：“那人的头你没割下来带回来？我要拿去交差。”

“……恶心，没拿。”裴溪迟立刻答道，好像很高兴唐棘不再纠结于弩机的问题，他继续道：“上次，为了引出这个人来，才割的。”

“老子为什么总碰上你？”唐棘试探出了这个万花虽然恶名在外，但令人奇怪的，对他却没有什么恶意，心渐渐放下，他振作了精神打算找找工具看看能不能修复凤尾天机，却发现这个地方简直家徒四壁，除了一间草房里一张床一张桌子外几乎什么都没有。

裴溪迟道：“以后不要来这里。”

唐棘道：“我出任务。没人雇你杀他，你为什么要去寻他们的晦气？”

“……”裴溪迟犹豫了，半晌道：“他们用蛊害人。”

唐棘简直觉得这是笑话，一个沾染无数血腥的杀人魔居然说别人害人，他以为自己是浩气盟弟子不成！他懒得再说，检查了一遍自己身体没有大碍就要离开，才发现一个重要的问题。

机关翼也不见了。

“我的机关翼呢？”唐棘有不好的预感，裴溪迟可能把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拿去或洗或扔了，没了弩机可以再做，没了毒药可以再配，若是没了机关翼……他还走得出十万大山么？

裴溪迟从房门后取下一副精巧的机关递给他，唐棘接过来一看一阵眩晕，这的确不能怪裴溪迟，这是他失去意识从房檐上掉下来时自己压断的……

万花看着他身上沾了虫血的衣物十分不舒服，刚想说你去洗洗吧就听得唐棘问道：“你住这里？”

他愣了愣，点头，唐门环视一圈房屋皱眉道：“什么都没有，你怎么活得下去？”

裴溪迟眼眸中浮起一丝奇异情绪，答道：“凑合。”

“有钉锤一类工具吗？”唐棘方才不过是随口一问，他机关之术造诣甚高，哪怕裴溪迟只有菜刀钉耙递给他，他也能改造成趁手的工具修复机关翼，谁料裴溪迟摇了摇头，唐棘不甘心的问：“附近还有人家么？”

“百里内，没有。”

唐棘简直欲哭无泪，最后做了一次努力：“你带我回昨天那个村子行么？”

裴溪迟抬头看了看天，不知在看什么，又默默算了算，答道：“回不去。”

“……”唐棘放弃了，摸了摸腰间暗器囊又问：“暗器你也收走了？”

“在这里。”裴溪迟不知为何好像很高兴，他领着唐棘到屋后一片空地处，唐棘看到自己的大大小小数百枚暗器都整整齐齐的晾在一张布上，只是……唐棘麻木地想，他果然拿去洗过了，所有喂着毒的暗器全都没用了。

以后接任务要看黄历，唐棘想。

转眼间他忽然看到裴溪迟手背上有一道深深的细长伤口，这种伤口他太熟悉了，不禁问道：“你的手……”

“被那个划破了。”裴溪迟指着唐棘的迷神钉道，唐棘眸光倏忽一凝，迷神钉上喂着阻断内力的毒药，效力强悍，正常人被划破绝无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调息过来，接着他又联想到那日在客栈与裴溪迟动手，不禁后怕的出了一身冷汗。

若不是裴溪迟对他并无敌意，以自己当时托大，早死的连渣都不剩了。

裴溪迟却没在意，他又一次看了看唐棘的衣服，皱眉露出了不太舒服的表情，唐棘回过神来看到不禁畏缩了一下，裴溪迟指了指旁边的水井：“有水。”又指了指后院中一棵大树：“皂角。”再一指后院中晒着的几件衣服：“我的。”

唐棘清醒过来之后顿时发觉自己方才因为是被裴溪迟所救就对他放下戒心实在太鲁莽，他眼角留意着裴溪迟的动静，走到井边看了看，提了一桶水，再回头时裴溪迟已经不见了，前院传来开门的声音。

唐棘却没太在意避嫌这件事，脱掉衣物举起水桶兜头把自己冲干净，也没跟裴溪迟客气，摘下他的衣物随便穿了穿，蹲下洗衣服，万花服饰繁复，层叠甚多，唐棘不太会穿，只随便扣上了事。

裴溪迟过了小半个时辰再到后院时，看到的就是唐棘穿着对他来说有些长的黑袍蹲在地上洗衣服，衣摆袖子全拖在地上，他的神色顿时就难受起来，想说什么又没说，回房上下翻了翻，找出一套比较简单朴素的半夏套递给唐棘，示意他换上。

唐棘莫名其妙，却不敢问他什么，换好了之后又要继续洗，那虫血又黏又腥十分难洗，他才刚洗干净两只袖子。刚蹲下还没拿起衣服，裴溪迟就拍了拍他的肩。

唐棘一惊跳了起来，条件反射般就要到腰后抽千机匣，一摸摸了个空才想起凤尾天机已经报废了，裴溪迟却没注意他在干什么，低声说了句：“我来。”就仔仔细细的开始扎袖口挽头发，唐棘傻了一样站在一边，看着这个令江湖人闻风丧胆了三年的大魔头搬过一个矮凳，开始给他洗衣服。

唐棘看了一会儿忽然发觉自己的目光不太礼貌，连忙转开，这才发现裴溪迟的住处虽然简陋却是一尘不染，独居男人把家里打扫成这样，大概昨天没拿那人的头颅真的是因为恶心。

别扭了一会儿唐棘低声道：“谢了哈。”

裴溪迟没回头，好像没怎么听到，只低声道：“洗不掉，扔了吧。”

“别！”唐棘连忙阻止，他还要回唐门交任务的，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但总要回去的，那时候没了弩机没了毒药没了机关翼都好说，连衣服都不见了算什么事。

成都。

悬赏榜前人并不多，但若武功高强者往这里望上一眼便会发现，那里有唐门弟子浮光掠影留下的暗流，也有少在中原腹地出没的明教弟子偶然行动间衣饰的反光，有凌雪阁的高手，还有好几个易容过后的著名杀手。

他们都是被榜单上最新的一条消息吸引来的。

杀手行讲究不见光，发布和接受悬赏往往都是没有第三人在场的情况下，这般大动干戈的把悬赏昭告天下，只会是因为雇主已经黔驴技穷了。

叶栖云对白肃玖也是这么说的。

天策府的青年将军点了点头道：“这样大的悬红，听说已经逼近隐元会那几个十来年没人敢摘的悬赏了。”

“那我们就去摘摘看吧。”叶栖云笑道，翻身上马，衣袍上精致的金色绣线随着他轻盈的动作炫出一道明光，金衣白马剑器风流，叶栖云虽已离开藏剑数年，那种从小养成的翩然风度竟丝毫未改。白肃玖微微摇头叹了口气也上了马，叶栖云扭头冲他笑道：“阿玖怎么不劝我？”

白肃玖老老实实答道：“盟里派给我的任务也是来调查这个人。”

“你不怕我动手？”

“你……你尽量别动手呗。”白肃玖知道劝不住他，紧了紧手里长枪，闷闷道。

叶栖云不说话，只看着他笑，等他催马走到跟自己并肩的位置时柔声道：“阿玖，阿玖，你怎么这么好。”

白肃玖的脸刷的红了，扭头不理他催马向前，叶栖云在后面笑，也稍微拍了一把里飞沙，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

出成都百里外就几乎没有了人迹，南疆久与中原隔绝，隐秘诡异事物甚多，两人都不敢大意，叶栖云抽出轻剑在手，白肃玖也取下了背上长枪。

几日后两人深入了南疆腹地，远远望见了一个村寨，几天都没见到活人的两人面色上虽都看不出什么，但隐隐加快的速度分明露出了急迫，到离大门还有几丈远时叶栖云忽然扬起剑鞘阻住了白肃玖。

“有问题。”

白肃玖面色凝重，鼻翼微微翕动道：“蛊师。”

两人之间默契极深，叶栖云没有答话，只跟他交换了一个眼神，忽的便展开身法鱼跃至大门顶上，那里挂了一束染血的头发，叶栖云查看了血迹低声道：“十几天前的。”

再一望村中动静，早饭时间只有寥寥数间房屋冒出了炊烟，街面上不仅没有嬉闹的小孩，甚至连鸡鸭一类家禽都没有，白肃玖点点头，勒紧缰绳让坐骑慢慢进入村寨。

什么都没有发生。

两人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继续往村中心走去，转过一个大弯后叶栖云皱起了眉头，未执剑的左手掩住了鼻子。

遍地堆积的血红色虫尸散发出腥臭，有些已经化作肉泥，有些则还是完整的，更多的已经腐烂到一半，虫子本身的恶臭混上腐烂味道，更是令人作呕。

白肃玖的脸色也不太好看，隔着几步想用枪尖挑过一条虫子来看看，忽然背后有人远远喊道：“别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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