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

　　怪物真的來了。

　　奇異的嗚咽哀鳴聲不知從何處遠遠地傳來，迴盪在深夜的大房子裡每一個漆黑無光的地方。男孩瑟縮在床上，死命抓著覆蓋住全身的棉被，害怕得無法入眠。

　　宴會當天男孩逃回房間後情緒緊繃得整晚沒睡，無意間聽見了那詭異的聲音。那聲音，在他胸口裡勾起了某種難以平復的刮搔感，令他渾身毛骨悚然，不敢闔眼。緊張感以及先前發生的事情耗盡了男孩所有的體力，他昏昏沉沉睡去又突然驚醒，反覆折騰了好幾次直到天矇矇亮起才安然入睡。

　　之後的每一天晚上也都是這樣，男孩聽著那聲音心裡怕得要命，陷入了某種亢奮的焦慮中睡意全無。好幾次他想說早點睡著就不會聽見了，但躺在床上他還是無法克制自己不去注意。

　　長期的睡眠失調讓他的精神狀況越來越混亂。有些時候男孩分不出到底是聲音真的出現了，還是他以為自己聽見了。甚至在白天他都好像聽得見那聲音，但他無法判斷那究竟是現實或是夢境。

　　持續了一個多月之後，他開始在夜裡聽見腳步聲，看見閃著紅光的大眼睛，從門縫間、從窗戶外盯著他瞧，伴隨著持續不斷的哀鳴聲，將男孩心裡的恐慌推到了另一個高峰。整個房間、整個世界好像浸泡在微熱的黏液裡，所有眼前的景物、所有聲響都慢慢化了開來，和深暗的夜色攪在一起，拉扯出一雙紅黑色的巨大羽翼，匯集成面目猙獰的凶惡大鳥，翻騰在男孩的身邊，火紅的雙眼透著不祥的光芒，奮力地啼叫卻什麼也聽不到。男孩害怕到幾乎無法呼吸，縮在被子裡直發抖。這種時候，閃過他腦海的第一個念頭，竟是希望大男孩在他的身邊。

　　好幾個晚上男孩近乎絕望地抗拒這樣的想法，卻始終無法將大男孩的溫柔與笑容趕出他的心中。他恨自己竟然如此軟弱無力，他恨自己即使受了傷，仍然敵不過恐懼與孤寂。而他最恨的，還是那個伸出手將他拉出黑暗，又狠狠地將他推落更深更黑的谷底的人。

　　抓走他吧！男孩蜷在床上，心中不停默念，彷彿對著那紅色的眼睛祈禱一般。抓走他吧。男孩不停默念，不知不覺沉沉睡去。

　　然後大男孩就不見了。

　　先是那些駭人的異相悉數消失，男孩忽然從原先的混沌中清醒過來。他心裡疑惑不已，過了好久才發現是因為大男孩已經被抓走了。

　　男孩錯愕地愣在那裡。他不是真心想要大男孩消失的啊！他只是……他只是很氣大男孩騙了他。可是大男孩是唯一的好人啊！為什麼？為什麼要被抓走？就因為那天騙了他嗎？為什麼大男孩要騙他呢……

　　像是要替大男孩辯駁般，他回想著宴會當天的情景，即使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找出什麼。他回想起大男孩敲他門時的語氣好像太高亢了些，回想起大男孩畏畏縮縮站在紅髮的少女身後的卑微神情。他越想越不對，那兩個人從來就沒有什麼交集，為什麼那天會站在一起？突然他回想起，大男孩那天不斷瞄向少女，好像要從她的表情上讀出什麼似的，以及在他轉身離開餐廳時，恰好瞥到少女臉上浮出了個令人不舒服的笑容。難道這一切，都是她安排的？

　　男孩痛心地自責怎麼沒早點發現。肯定是她用了什麼方式威脅大男孩。他後悔為什麼當初不是祈禱那個討厭的女人被抓走，搞不好今天消失的人就不會是大男孩了。像她那種人，早就該被怪物抓走了，男孩心想。像她這種暗地裡陷害人的傢伙。

　　想到這裡，他忽然又毛骨悚然起來。男孩無法理解少女為什麼要這樣敵視他設計他，也不敢想像少女下一步還會對他做什麼。他覺得少女一定還準備了什麼，就等他走出房間。他不能出去，絕對不能出去，這裡才是他最安全的地方。

　　從今往後男孩每天都待在床上。他戰戰兢兢，不敢隨便走到門邊或是靠近窗戶。某天還突然想到了什麼把房門牢牢鎖上，只有在大人送飯來和收回餐具的這兩個時間點會下床把門鎖打開。

　　可是時間一拉長，不知道是累了疲乏了，還是待在房裡單調無味的日子反而給了他踏實的安心感，男孩心裡的懼怕竟就這麼逐漸淡去。他依然會把門鎖上，依然是整天坐在床上，但他只是無神地望著房裡停滯凝結的空氣發著呆，心情平靜得宛如過去那些傷心難過的事情從來沒發生過般。

　　偶爾他會覺得，大男孩的消失帶走了他的什麼。可能是對這世界殘存的期待吧。從前他的食慾就不好，最近還越吃越少，變得越來越消瘦。每次洗完澡他都會站在鏡子前，看著乾癟的臉頰上日漸突起的顴骨，摸著愈發明顯的鎖骨跟肋骨。這樣很好。他心想這就是他該有的樣貌，死亡的樣貌。

　　一天一天，男孩面無表情地任憑時間流逝、季節更迭。一晃眼窗外的樹葉由翠綠轉黃後又盡數凋謝，已經是凜凜寒冬了。

　　某個中午他一如往常般坐在床上發著呆，聽見門口傳來幾聲輕敲。這時間點他想應該是來收回餐具的，便不予理會，繼續看著一旁發呆。

　　早在幾個禮拜前，男孩就沒繼續鎖門了。因為天氣實在太冷，男孩又不想換穿長褲。他始終不喜歡穿著長褲時左邊褲管塌陷的樣子，而且垂在下面晃啊晃的只會讓他心煩，更不喜歡特別配合他的殘肢所剪裁的樣式，索性一年四季都穿著短褲。於是乎天氣一轉涼，他就乾脆不鎖門了，也省得一直上下床麻煩。送來的飯菜他偶爾會下床吃個一兩口，不過馬上又會跑回床上躲在被窩裡。

　　又傳來幾聲輕敲。男孩覺得奇怪，之前不都是敲完直接進來嗎？又是幾聲輕敲。男孩猜想也許是送飯來時大人不小心順手把門鎖上了，便掀開棉被下床，拄著柺杖來到門邊。

　　他的手握上門把，輕輕一旋，發現並沒上鎖，正覺得哪裡不對，就看見被他順勢打開的門板後面，躲著兩張一模一樣的稚嫩臉蛋。

　　「把大哥哥還來！」

　　雙胞胎異口同聲，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叫喊道。

　　「把大哥哥還來！你這個怪物！」

　　眼前這狀況讓男孩有些措手不及，看著雙胞胎又接連叫喊了好幾次後心裡潛藏已久的恐懼感才驟然竄升。他想要把門關上卻已經來不及，雙胞胎早一步站進了他的房裡，開始大聲哭鬧。男孩被逼著連退了好幾步，撞到房裡的小桌，翻倒桌上的餐具，沒什麼動過的飯菜撒了一地。

　　其他小孩不知何時早已群聚在門口附近，將聞聲趕來的幾個大人擋在外圍。雙胞胎繼續對著男孩叫喊，混著門口的騷動聲讓他覺得天旋地轉。

　　一個踉蹌他跌在床邊。雙胞胎的男孩往前一站，對他尖聲大叫：「你這個怪物！把大哥哥還給我──！」

　　男孩心裡一慌，抬起右手擋在面前緊閉雙眼，忘了拐杖還被他握著。碰的一聲，他感覺手中一瞬間傳來沉甸甸的撞擊感，四周的鼓譟聲突然平息下來。房間裡一片寂靜。

　　打破這片寂靜的是一陣哭喊。他遲疑地微微睜開眼睛，看見雙胞胎的男孩血流滿面倒臥在地，剩下的那個女孩動作誇張地邊哭邊撲過去。

　　他扶著床重新站起，看著女孩緊摟她的兄弟死命地呼喊，又低頭看了看他的拐杖。一股陰冷的掏空感自他胸口舒展開來，他瞪大了雙眼。

　　無聲無息地他走到女孩旁邊。女孩發現之後停止哭泣轉過頭來惡狠狠地瞪著他。他面無表情地回視，將手中的枴杖高高舉起。

　　女孩的臉瞬間被驚恐佔據。「不……不要，不要……」她戰慄地連搖了好幾次頭，小小的嘴顫抖地勉強擠出了幾個字。看見這反應，他扯開嘴角露出了一個扭曲的笑容。

　　「你這個怪──」小小的女孩絕望地竭力喊叫，聲音卻被重重落下的拐杖打斷。而後一次又一次，男孩高舉手中的枴杖又大力揮下。房間裡滿是沉悶的敲擊聲及四處飛濺的鮮血。

　　他一次又一次，不停揮動手中的枴杖，宛如一隻剛破了殼的小鳥，奮力振翅，對這個容不下他的世界，宣告著自己不應該的存在。

　　　　　　　　　　　　　　　　　　　　　　　　　　　　　　　破殼 完

小说相关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