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將真偽都看穿了後，驅走的並不只對周圍的恐懼…這看透一切的強大，將反抗命運的勇氣也抹殺掉。擁有肯定現實的能力，同時對命運深信不疑，當一點點的夢幻映進眼簾，最深層的軟弱就會卑劣地……想去渴求些什麼。

「我真是差勁……」微濕的外衣都風乾了一半，半兵衛一邊步近浴池，一邊鬆開衣襟。

衣服一件接一件的掉到地上，弄得亂七八糟的一點也不像他的性格。對，他這是在諷刺自己……盛起一盆水，從頭頂倒下去，渾身濕透的他在原地捲縮著。

只是為了把黑田官兵衛納入秀吉的手下而已……這只是懷柔的策略而已……

正因為官兵衛並不是簡單的人，從一開始就料到有一場心理鬥爭了。

『既然如此我們就站在對等的位置了。』這是一種試探，還有卑鄙的引誘。

可是……

『如果竹中大人想說的話，我什麼都願意聽！』

當官兵衛說出這句話時，一直牢守著的內心竟然被重重的敲動了。

也許，就如自己所說，真的是忘形了……

「我當然明白你了，官兵衛…有時候，我也希望有人能了解真正的我。即使我一直刻意隱瞞著……」說到這裡半兵衛又往自己頭頂淋一盆水：「清醒過來，秀吉的軍師。」

沒有回頭細看的空間，所以…也應該沒有假裝正義的餘地。

夜半，無聲蔽月的暗雲嚇退了流螢，滂沱的雨聲淹沒了持續不斷的虫嗚。

不管是哪一種聲音都讓人昏昏欲睡……

連夜暴雨驅趕掉暑氣，少了那陣悶熱，卻多了一種煩躁。

褲腳都因為滲了雨水而沈甸甸的，步伐也相對的變得沈重……官兵衛拉一拉他即使曬掠過也不見得乾爽的衣服，看著襪子上的水跡，不耐煩的嘆了一口氣。

『最近你好像和竹中大人來往得甚為頻密啊，官兵衛。』

『小寺大人…您太多心了！因為和竹中大人年紀相若，所以才比較投契而已。』官兵衛知道小寺在顧慮些什麼，的確…智者如雲霧一般的心思永遠都是讓人懼怕的。

『豐臣秀吉到底在打什麼主意……還是說這是織田家的主意？』

『大人。』官兵衛頓一頓，還是決定說下去：『竹中大人應該沒有惡意。』

『你被迷惑了嗎？就算他沒有惡意，織田也……』

『小生很清醒。¬』官兵衛堅決地打斷小寺的話，沈沈的低下頭：『…失禮了。竹中大人侍奉的只是豐臣殿，而且絕不可能涉及信長的陰謀。』

回想自己對小寺大人所說的話，官兵衛又開始覺得自己太衝動了。事實上他也摸不清半兵衛的動機，只是他單方面的覺得對方沒有惡意而已……看不透，彷彿每一次都戴著不同的假面，從來沒見過如此飄渺的人。

從下起雨來的那一天開始就再沒有半兵衛的消息了。

也許是因為天氣太差而不想外出吧？看著小寺大人猜疑的目光，官兵衛的內心浮現起很多的揣測……即使這並不是他自願去猜度的。從半兵衛身上可以感受到一種強烈的渴求，看起來好像很輕鬆，但仍可以清楚的感覺到某種執著。而他就為了某個如誓命般重要的目的而來到這裡的……像他那樣的天才，到底想在自己身上得到些什麼？

無可否認…他希望在半兵衛身上得到平靜，驅除那種游離的孤獨感。

站在平等的位置，和他一起走到更高的地方……對，沒有人想一直留在井底。

卡…

沈思之中紙傘卡到了某人的後腦，官兵衛驚醒過來似的稍稍傾斜傘子。

「抱歉。」

對方沒有撐傘子，平民裝扮的他還是遮掩不住強壯的身軀，相貌平平但很有氣勢。

他一瞥，面無表情的應道：「黑田大人不必介意。」

正當那人轉身欲離開時，官兵衛才立即醒覺起什麼。

「等一下，你很眼熟……是那天在竹中大人的住處拔刀的……？」

「那時候真是失禮了。」

「不，小生胡亂闖入才不對吧？」官兵衛突然發現半兵衛的手下除了察問他的健康之外，都不會說多餘的話…或者該說是冷酷吧？就是因為這樣，半兵衛對自己的親切才顯得異樣……

「那是借宿的地方所以不算闖入。」而且也很不識趣，連下台的說話都不會說。

「……」官兵衛暗地吐了一下糟，借機問道：「這幾天好像不見竹中大人？」

「大人最近身體抱恙。」

「是因為上次和小生去騎馬時著涼了嗎？」這樣說來可真的不是一般的虛弱哩。

「不是這樣的，而且大人也很強調和黑田大人無關。」

「竹中大人他……」能讓這個木納的人這麼說的話，大概半兵衛真的嚴正的強調了吧？

先前的一刻才對半兵衛充滿疑惑，現在又突然很想立即見到他。

被子從後腦蓋住了耳朵，雨聲變得很遙遠，也很模糊。

昏沈的意識彷彿將靈魂拖行著，力不從心的驅體變得很輕很輕……

發燒時的感覺就是如此，愈想要保持清醒，大陽穴就愈痛。

「…很冷，咳咳……一閉上眼就不想再張開了。」

下人為半兵衛再添一張被子：「竹中大人就再睡一陣子吧？」

「……不…我不想睡……」含糊的語氣聽起來有點像孩子在鬧情緒。

「大人…啊？」

「嗯……」半兵衛沒有留意到下屬異常的舉動，閉上眼睛，雨聲就愈來愈遠了。

睡魔很頑強，夢卻不深…好像看見有些人在面前走動，而自己在夢中也是一樣，漫無目的地在踱步……突然，指頭抖動了一下，意識又再從水底浮上來了。

「唔……？」側躺著的半兵衛臉色比之前更蒼白，他呆望著門外那個黑色的身影，糊糊的吟著，帶著呼氣的微弱聲音聽起來意外的誘人：「這次又是夢見官兵衛了啊……」

「竹中大人…！」面對孤高的軍師說出如此失禮的話，手下的人有點不知所措。

「…『又』……？」對於這意外的反應，官兵衛一時也不知道怎麼應對。

所有人都沈默著，等半兵衛完全張大眼，清醒過來時…各人才深知不妙。半兵衛首先是吃驚的眼神，之後轉為懊悔，再瞪一瞪下屬…示意他們全都退下。

待門關好之後，半兵衛才別開臉小聲的碎碎唸：「看來我真是病得昏頭了。」

而官兵衛的臉卻不知不覺的燙紅起來，那張抑鬱著表情的臉，暗暗透露出想要慘叫的反應……想不到如此高雅的人失態是竟會如的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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