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沈悶不變的雨聲為靜默添上了幾分焦躁，濕氣似乎沒法滋潤乾渴的喉頭。

剛從迷亂的夢境中醒過來，回想起官兵衛的身影浮現在意識中的事，半兵衛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困惱……也許是自己太急於想將他得到手吧，所以才會產生不必要的執著。

「咳…咳咳……」身體在這個時候偏偏不爭氣，呼吸亂了一下咳嗽就止不住。半兵衛掩著嘴別過臉，見下人們都退下了，官兵衛只好親自上前為他掃背。

「還好吧？呼吸別這麼急躁啊……」一摸之下，才發現半兵衛的背部單薄得只有骨頭。

氧氣彷彿都從氣管中溜走，卻又因為太急切想在官兵衛面前裝作沒事，反而弄巧反拙……

「…我…沒事…咳！你退開…一點……咳咳！」口裡是這麼說，但已經咳得沒氣的他還是倒在官兵衛的胸前。本來以為只是一場重感冒，看來比想像中嚴重多了。

「小生看還是叫人過來比較好，你稍微忍耐一下吧……」

「等、等一下…」半兵衛拉著對方肩膀的衣布，大大的喘了一口：「現在…好一點了…」

「是嗎？那先保持這樣？」官兵衛也不敢妄動，只以一手抱著半兵衛的背，讓他倚在自己的臂彎中。銀白色的劉海有一點長，被冷汗黏著都蓋住了半張臉，空出來的另一隻手很自然的為他輕輕撥開。當指尖掃過眼皮之後，那雙帶著異樣色彩的紫眸才微微張開，以迷濛的目光注視著他。

「嗄……¬」咳嗽已停止下來，只是剩下不住的氣喘還是讓他沒法說話。數秒過去，無言的對望讓半兵衛愈來愈尷尬，只好逃避似地別開臉。微微低垂的側臉令輪廓顯得精細漂亮，病態的蒼白也沒法令他失色，剛才還留在眼框的淚水，因為眨眼而沿著下睫毛流下去。

官兵衛一直注視著這顆淚珠，直到它流到那蒼白的唇邊……

然後半兵衛就開口了：「抱歉，我又是這副難看的樣子。」

「身體這麼弱，還不知道好好保重嗎？」官兵衛稍微想像了一下，難不成他每一次跟秀吉上戰場後都會變成這副樣子的？不會的，這也太可怕了吧？也許只是沒其他武士般強壯而已。

「可是，沒時間了。」淡淡的一句打斷了官半衛遙遠的想像。

「矣？」

半兵衛笑著搖搖頭，從虛軟的狀態回復到一個像樣的坐姿：「沒事，現在已沒事了。」

「是嗎……」該怎麼說呢？手上還留著那副身軀的手感，單手就可以包圍的身軀。

「那麼，官兵衛這次是為何而來呢？」縱使聲音都是有氣無力的感覺，還是非常動聽，在靜寂的室內加上薄薄的輕喘，沒由來的讓心跳急促起來。

「剛才遇見大人的部下，聽說了身體抱恙的事……就過來看看了。」只是沒想到每一次都會遇見意想不到的事，不過他可以肯定…只有在攝津才可以看到這樣的半兵衛。

如果是因為虛假的面目而認識，大概到現在還會處處防範吧？反之，從一開始就認識到真正的他，就會有一種想踩得更深的感覺。還是說這就是半兵衛本身吸引人的魔力？

「原來是這樣……以前在我病得糊塗時，會突然出現在旁邊的人就只會是秀吉。」

有意無意的說話，一下子又讓官兵衛的心重重的沈下來。儘管那種超越主從的關係已不是第一天聽聞，在這個時候還是很想痛罵自己的天真。枉有的一身才智，竟然會為了那些微不足道的身體接觸而沾沾自喜……這已不只是不正常了。

這甚至是下流…卑劣……

看見官兵衛凝重的表情，半兵衛輕輕問道：「怎麼了？」

「不，沒什麼。」

「嗯…」半兵衛假裝不在意，但滿心的憂慮已令他笑不出來了。他只是垂著眼，冷著臉…強迫昏沈的腦袋去思考。官兵衛他無疑是在考慮些什麼…從之前的交談中可以看出他的確有這個野心和意思，把他誘進圈套之後，最重要的就是如何讓他決定為秀吉效力。

然而，令他卻步的並不是官兵衛的猜疑，而是自己複雜的心情……

自己對自己的疑惑。

真令人懊惱……時間已經無多了。

還在掙扎什麼？都走到生命的盡頭了還在猶豫些什麼？

就算得到什麼都沒有意思了，為了達到目的…還有什麼東西不可以失去？

「看來還是打擾了吧？小生先行告辭，大人請好好休息。」

官兵衛禮貌的道別，即使是不該去在意的事還是沒法移開目光，既然自覺沒有保持清醒的能力，就應找個空隙退下場去。雖然搞不懂這是什麼心理，剛剛那一刻真的很不甘心……

為了什麼事，錯失了什麼？都不知道，就是很不甘心。

「等一下。」官兵衛站起了一半，被半兵衛抓著褲子。

「？」突然被這樣叫住，還要以這種不合禮法的姿勢，迷惘中的官兵衛愣住了。

「那個……」在這種時候竟然語塞了…可是已沒時間了，已沒有拖延下去的餘地……

又再一次變成了曖昧不明的狀態，官兵衛略帶慌忙的蹲下去：「大人還是休息吧。」

「不行。」半兵衛下意識的拉住了官兵衛的衣袖。

得先拉攏官兵衛，讓他盡快說服小寺，然後讓他納為秀吉所用……

「怎麼如此著急？現在這身體可以做什麼啊？」

語畢，官兵衛立即又感到自己像在哄小孩，明明是比自己年長兩年的人。

「……」看一看官兵衛皺起的眉頭，就知道他好像對自己的信任動搖了。

一直以來都是調略好手，怎麼一下子會變得這麼失敗？

悄悄侵襲腦袋的暈眩，力不從心的感覺令半兵衛愈來愈焦急。

「好好保重，小生暫且告辭……」他意識到半兵衛已失去平常的沈著，但更糟的是……看見這樣的他，自己的心也會更加失控……作為軍師，絕對不可以讓自己停留在錯亂之中。

「不，請留在這裡。」半兵衛虛弱的聲線中帶著強硬的堅持，彷彿有什麼誓在必行在支撐著他一樣……這一刻，他頓然看清了一個事實，衝口而出的問道：「你到底想得到些什麼？」

極力抑止著自己驚訝的反應，直視著對方那在自我掙扎著的目光，半兵衛朝著官兵衛的內心深處，投下了賭注：「那官兵衛你呢？你又想在我身上得到什麼呢？」

官兵衛注視著這雙疲累而又堅定的目光，良久…他才垂下眼，豁出去似的吐出他的答案：「一條道路，通往更高的境地的道路。」

「這也是你應該得到的……」

「可是！」這次到官兵衛打斷說話了：「可是…小生想要的好像不止這些……」

半兵衛怔了一怔，把臉揍近去：「是怎麼樣的慾望令你迷惘至此，是遙遠得沒法得到的東西嗎？」會這樣問是因為除了對功名的野心外，也沒有其他事被納入考慮中。

「不…很近，接近到伸手就可以抓到。」

官兵衛的頭垂得低低的，半兵衛伸出的手已觸到他烏黑的髮尾了：「那就抓著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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