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4

第七区——也就是NEXT聚居区上空破天荒地响起了警报。警报引起了NEXT的骚动，因为研究所曾向他们做出过保证说以他们的体质即便被病毒携带体咬到也不会感染病毒——现在看来，全都是一派胡言。

虎徹同巴纳比提枪立在公寓楼下，同他们一起的还有公寓里的其他NEXT。比起工作时的冷漠淡定，今天的大家都显得有些焦躁——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因为普通人的态度而逐渐将自己同“普通人类”区别开来，他们已将自己视作“人类”的异族，同样，“人类”对于他们而言，也只是一群不同种族的家伙而已。

所以平时工作的时候，面对异族他们一点都不在乎，然而这一次他们要对付的大概就是“同伴”了。

或许是因为耳麦里传来的电流音令人有些烦躁，忘记戴手套出门的虎徹皱了皱眉伸手扯下了耳麦，同时将护目镜推到头顶。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接着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了一支烟。

“工作中禁止吸烟，大叔。”身边的巴纳比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这次可不是工作。”虎徹点燃了叼在嘴里的烟，侧目看了巴纳比一眼，“搞不好，过两天我们都得退休——然后被弄死。”

虽然听上去有些危言耸听，但巴纳比明白虎徹的意思。即便这次他们找出并且干掉了被病毒感染的NEXT，但这也就意味着他们自己本身也可能已经携带了病毒而不自知——一种原本以为绝对不会成立的假说一旦有了事实论证，接下来，臆想的力量一定会令许多人崩溃。

“不过小兔子，”虎徹咬着烟抬眼看了身边的年轻人一眼，坏笑着问道，“你猜，研究所跟同伴，我会先被谁给弄死？”

有些在意这大叔的口无遮拦是不是故意的，巴纳比斜眼瞪了虎徹一眼，正想说点什么，身边忽然一阵骚乱，接着就听见了枪响。周围的人群忽然就如同蚁群般疯狂地朝着一个方向涌去，虎徹手快地扯过巴纳比的胳膊，逆着人潮的方向将他拉出了人群。

“第七区，69，101。”巴纳比忽然伸手按住耳麦，他抬眼示意虎徹戴好耳麦，“巴纳比。”

“第七区，69，101。TIGER。”虎徹不慌不忙地将耳麦塞回耳朵里，一手拿掉嘴里的烟，缓缓报出了坐标。接着他抬头看了一眼那群聚集在不远处的“同伴”，当中已经有人嘶吼着举枪朝着另外一些人扣下了扳机。

虽然听惯了枪声，但虎徹仍旧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那种感情他还是懂的——他还记得——杀死“自己人”，简直就比举枪朝向自己更加残忍，更令人恐惧。因为从开始“谋杀行为”的那一刻起，他就不仅是杀人凶手，还是永远都无法消除罪愆的恶魔。

人群渐渐分开，当中被病毒感染的NEXT也已经看得很分明了。然而或许是体质不同的缘故，感染了病毒的NEXT并不像他们从前所见的那些携带体那样只会冲上去扑咬——在这里的携带体们更多的只是不断地横冲直撞，他们有时会迷惘地停下来，甚至跪倒在地拼命地抱着自己的脑袋不断哀号。

他们的心脏死了，理智还活着，连同理智一起存活下来的，或许还有那么一点儿的感情。

然而最终，他们还是只能依循着本能，寻找猎物，然后，咬下去，吃掉他们。

虎徹提着枪靠在墙边，却没有过去帮忙的意思。他既无法下手杀了那些携带体，也不能阻止别人杀死他们。然而无论他如何选择，最终都会将沦为一个卑劣的共犯。

他转身将烟蒂扔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再回头，却发现巴纳比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自己身边。他举目，看见巴纳比正护着一个女孩，身后一个携带体已经俯身快要咬到他了，虎徹不由得呼吸一滞，匆忙拉开保险，举枪，他都不敢确认自己是否有好好瞄准过便扣下了扳机。

微冲发出“突突突”的声响，后座力令虎徹的肩膀不时撞上身后的墙壁，直到看见那个携带体的脑袋被彻底打烂，他这才缓缓放下手里的枪，伸手抹了一把脸。

“爸爸！”巴纳比怀中的女孩惊叫着推开巴纳比，她冲到那具已经不能被称为尸体的残破躯体边上，不断有干净的眼泪从她大睁的双眼中涌出。她抽噎着跪了下去，伸手想抱起爸爸的头骨，却被巴纳比一把抓住了手腕。

“小心被感染。”

“滚开！”女孩用力推搡着巴纳比，却又紧紧揪住了他的上衣，她低着头哑声抽噎着，不停地叫着爸爸。最终，哭得满脸眼泪的她忽然抬起头，向虎徹投来一瞥憎恨的视线。

这么小的孩子，不应该有这样的眼神。

这么小的孩子，就应该像他家小枫一样，跟在他屁股后面捏着他的衣角傻兮兮地叫着“爸爸”“爸爸”。

虎徹忽然倒吸了一口气——他杀死了她的爸爸。

他杀过很多人。

妻子。丈夫。父亲。母亲。女儿。儿子。

他从来记不清楚那些人的长相。

他只是厌恶他们死时迸溅出来的脑浆与死血。

他从来不记得还有过那样的眼神。

他只是习惯了被人惧怕与嫌恶。

虎徹拎着枪缓缓走了过去，他伸手想要擦干净还挂在女孩脸蛋上的眼泪，她却忽然张嘴狠狠咬住了他生满厚茧的虎口。

“大叔！”巴纳比慌忙想要拉开女孩，却被虎徹捏住了手腕。他惊愕地看着虎徹，却看见他满脸倦容地看着面前倔强含恨的女孩，伸出的那只手也如同被麻醉了一般地一动不动，就任凭女孩竭尽所有力气地咬破了他的虎口。

血染红了女孩的牙齿，仿佛是用光了所有的力气，她缓缓松口，呆呆盯着虎徹的虎口看了半晌，忽然抓着他的手仰头大声哭喊道：“叔叔你痛不痛！”

“当然……”

好痛。

“……叔叔是大人，当然不痛啦。”

好痛。

虎徹跪在女孩面前，放下枪，伸手轻轻为她擦干净了眼泪。

“对不起。”

骚动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才逐渐平息下来。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硫磺味与令人作呕的腥臭，街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被打得稀烂的肢体，弹壳也滚得到处都是。

可是警报仍未解除，所有人都不能回去公寓里。

虎徹盘腿坐在路牙子上，护目镜同他的微冲一起被巴纳比抱在怀里，而他怀里则抱着刚刚的那个小女孩。

她躺在他怀里，哭累了，这时已经靠在他的胸膛上睡着了。

“报告坐标。”

“第七区，69，101。巴纳比。”

“第七区，69，101。TIGER。”虎徹腾出右手按了按戴在左耳上的耳麦，害怕吵醒了女孩而低声说道。

耳麦里接着又传来了新的指令，虎徹按着耳麦听了一会儿，继而状似不耐烦地一把扯下了耳麦。他轻轻抱好怀中的女孩，抬头就看见研究所的车来了。全副武装的清道夫陆续下了车——同处理普通市民居住区的清道夫不同，第七区的清道夫其实都是有武装权的，他们腰上会多一个皮革的匣子，里面装有应急用的电击装置与手枪。

照例是将尸体装进袋子里然后扔上车，他们收集起地上的血迹与脑浆装进特别的容器里，贴上标签，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车上专门的冰箱里。

“他们把那些玩意儿带回去实验室，然后又会搞出一些奇怪的东西让我们注射，”在研究所里呆了好多年的虎徹扬了扬眉，“不知道这次会搞出个什么东西。”

“大叔你以前经常接受注射吗？”身边的巴纳比低头看着虎徹的头顶，接着又将视线落到了他怀中的女孩脸上。

“是啊，有阵子三天两头地往十一室跑。推开门全都是往自己胳膊上扎针的家伙……有时候想想，觉得自己就跟煎锅上的牛排一样，一面煎好了还会自己主动翻个身去煎另一面。”虎徹说着就低声笑了起来。

他的比喻令巴纳比不快地拧起了眉头。年轻的NEXT伸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睛，继而又漫不经心地问道：“那十一室是？”

听到巴纳比的问题，虎徹有些惊讶地抬头。他瞪圆了眼睛的模样感觉有点像猫科动物，巴纳比有些想笑，只是虎徹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一点都笑不出来了。

“你不知道十一室？那地方不是所有NEXT都会去的吗？但凡研究所新研制出来的药剂，在动物身上做过实验之后，接下来就会给我们注射，观察药剂的副作用。虽说体质跟普通人有所不同，不过有些方面还是共同的，所以也有人因为药物副作用而出现各种奇怪的症状……我说小兔子，你是真的不知道？”

巴纳比虽然也是NEXT，但是他没有在研究所里呆过。但是他自己对于童年的那段记忆也非常模糊，尤其是父母被人谋杀那前后一年内的事情，他完全没有印象了。

看着巴纳比认真思考的脸，虎徹忽然想起前两天本先生告诉过他的——其实巴纳比是马贝里克先生的养子。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的确有可能没在研究所呆过，也理所当然地不知道十一室那地方。

“原来是真的……”虎徹低声嘟囔着。只是他也想不通，为什么马贝里克会收养一个NEXT做养子。

“大叔？”听到虎徹的自言自语，巴纳比低声询问道。

“哦，没事，”虎徹摇了摇头，看见清道夫们已经清理完了路面的痕迹，他站起身对巴纳比说道，“看来今天还是会去一趟研究所吧，估计一会儿警察就要过来收缴我们的武器了。”

对于市政府同研究所，虎徹简直就是了若指掌。虽然他是个乐观的人，但对于那群家伙，他从来都是以最坏的恶意去猜测他们下一步的行动。

果不其然，清道夫的车刚刚开走就有几辆警车开了过来。警察从车上走下来，一面收缴了他们的武器，一面还在认真做着记录。

“不错，至少还有记录。要知道武器丢了赔偿金也得我们自己出。”虎徹抱着女孩站了起来，他示意巴纳比将武器交给警察，一面笑着对这边做记录的中年警察说道，“警官，我那把微冲的枪托有点松了，请小心保管。”

“哦，是的，我们会小心的，先生。”警察低头记录的不冷不热地说道，“编号？”

“11740。”

每个从研究所里出来的NEXT都有自己的编号，这样也省去了万一重名所造成的麻烦。

听到这个编号，中年警察不由得愣了一下，他抬眼看了虎徹一眼，忽然就认出了他是谁。

“焚化场……”

听到这个词，虎徹脸颊上的肌肉不由得一抖，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女孩，扯了一抹僵硬的笑容对警察说道：“登记完了的话，我们还要去研究所，警官您辛苦了。”他说着，抱着女孩一个人朝着不远处聚集在一起的人群走去。

焚化场。

巴纳比看了那个表情颇不自然的中年警察一眼，在脑中把这个词默默转了两遍，抬脚追着虎徹的背影跟了上去。

他忽然想起了虎徹跟他说过的那个噩梦。

——梦见自己被烧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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