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而無論情緒如何堆疊，日子還是照舊。

下班了有小狗，週末也有小狗。起床了見的第一面就是小狗臉，睡覺前還是小狗熱乎乎的鼻息噴在臉上。日子一天天地過，柱間的陪伴也依舊充斥著生活。哪怕小狗的鼻子褪了色，不再能利落地跳上床鋪，出門的步伐也變得慢悠悠，柱間的樂觀和笑容卻從沒變過。

有時候，真的只是有時候。宇智波斑會想，原來和柱間白頭偕老是這種感覺。

也算是填補了一份新奇的體驗。

然而隱蔽的恐懼也依然在增幅。會是今天嗎？還是明天？哪怕理智上已經做足了準備與覺悟，人的感情也總是遲來一步，每次都非要等到看見了不容爭辯的現實，才能夠一點點地反應上來。

柱間老了。

但它很健康。心臟指標正常，也沒有其他基因病。每半年一次的體檢縮短到了三個月，若不是怕頻繁的檢查會損耗柱間的精力，斑肯定還會進一步地增加體檢的次數。

終期會是什麼時候？

像這樣的思考是無益的。生死有數，在那一刻真正到來前，他所能做的只有更加細心地照料晚年的小狗。宇智波斑自認不是庸人，不該去自擾。

希望明天之後還是明天。希望今天之後仍是再一個今天。

在柱間來到十歲後，宇智波斑便不再做夢了。或許是因為現實中的情感厚度終於壓過了夢境，又或者是序章已過，現在終於正式步入了屬於他的代價之中。

柱間依然陪伴在他的身邊，就像過去的每一個今天一樣，宇智波斑仍在期待著明天的到來。

某天夜裡，除了臥室以外都熄了燈。柱間踏著蹣跚的步子，從一旁備好的軟樓梯走上了床。其實不用這個他也能上來……柱間想，還早呢，他還不准備離開斑呢。

狗的一生太短了。哪怕他有點特殊，是從人變成的狗，但本質上仍不會有任何不同。眾人對伯恩山的評價是三年小狗，三年好狗，三年老狗——而他已經超越了這個極限，撐到了第十年。

柱間曾聽說，有些長壽的貓狗能活二十年，他想他得更努力，活個二十五年。

……他不該深想。但當他見到斑，看到男人平靜外表下那副引頸受戮的姿態時，那句質問都會跳到他的面前。

——那，之後呢？

二十五年後，他不得不走，於是他就得把宇智波斑扔在他們的回憶裡嗎？

他怎麼能對斑做這種事？

可是。

如果……這就是斑想要的呢。

他們都想要彼此陪伴在身邊。都想要彼此快樂。都想要彼此安心地過完這一世——所以這一切才會變成桎梏兩人的枷鎖。是愛讓他們逃不出來。

於是夜與夜過去，日與日到來。時間的流逝變得混沌，日期之間的解限也混淆到了燈台下的灰裡。到第十一年了嗎？沒有。那到下一個季節了嗎？也沒有。

宇智波泉奈曾來找過斑，說哥哥在人前越來越不愛笑了，是發生什麼了嗎？斑覺得這個問題有些奇妙，因為他就不覺得自己有愛笑過。

泉奈搖搖頭，有些無奈地勾起嘴角。他又說，不，哥哥是很愛笑的。

之後弟弟就像是已然得到答案似的，輕輕地帶上門，離去了。宇智波斑用食指敲了下桌子，又轉了下筆，垂眸繼續投入了工作之中。

宇智波斑給家裡按了一扇新的門，玻璃門。以方便他能第一時間看到柱間出來迎接的樣子。它不再像是以前那樣，在聽到宇智波的動靜後才矯健地從屋裡頭奔出來，而是提前蹲守在了門口。柱間偶爾會把兩隻爪子揣到懷裡，懶洋洋的，像只貓。

斑很少見到那樣沉靜的柱間，禁不住想要看久一點，再久一點。不過和斑能夠透過玻璃門看見柱間一樣，柱間也能透過玻璃看見斑。每當它見到斑回來，便會一改先前的神色，露出明朗而活潑的小狗笑。

笑得柱裡柱氣的。

小狗啪嗒啪嗒走上前，將換好一身家居服的宇智波窩到沙發裡，再用自己圈著斑——這幾乎就是它一天之中最熱衷的事情了。就和他過去最喜歡攬著斑親密溫存一樣，斑撫摸著柱間的側臉，在他耳邊無聲低語。

不要想起來。最好不要有那些記憶。

宇智波斑說，用柱間聽不到的音量，他說：不要想起自己曾是人，不要苛責自己，柱間。

“汪嗚？”

哈希拉汪疑惑地皺起眉頭，將它的豆豆眉往外擠，它只聽到了斑呼吸的聲音。見狀，宇智波乾斑脆往它的耳朵裡吹了口氣，直將柱間癢得狂甩頭，把那兩隻大耳朵甩得亂七八糟。惡作劇得逞的宇智波十分滿意，他用雙手勾住了哈希拉汪的脖子，好去挼對方厚實的背毛。

柱間消沉了。直到斑陪它走到按鈕前，互相連按了三個來回的‘love you’才恢復。隨後它開始不停地打哈欠，在斑吃飯的時候打，在斑洗澡的時候打，等到他們上了床，關了燈之後，還在黑暗中張著嘴打哈欠。

“不想睡嗎？”

“汪。”

“你是隻狗，不要學人熬夜。該睡就睡吧。”

“汪唔唔……”

“別掀我衣服。”

宇智波斑有些好笑地親了親柱間的鼻頭，濕濕的，有些鹹。他乾脆一把將柱間的小枕頭丟了，然後把柱間抱到懷裡，摟著狗睡覺。

“睡吧，柱間。”

“汪。”

“睡吧。”

“……”

“……”

“晚安，柱間。”

等到清晨，雀鳥啼鳴時，小狗的體溫已經隨著睡眠逝去了。

宇智波斑睜了半宿的眼，如今天光襲來，只覺得眼眶一陣酸澀。他眨了眨眼，感覺到一點濕濡聚集在眼睛的周邊，那應當是生理性的，因為他的情緒依然陷在混沌裡。

男人有些恍惚。小狗的身上有他的體溫，至少宇智波斑抱到的地方仍是暖的。但哪怕他離小狗多近，那熱熱的呼氣也不會再噴到他的臉上來了。

小狗的鼻子在斑的面前乾掉了。

他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但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

宇智波斑不敢挪動手臂，也不敢去摸以往最喜歡撫摸的小狗頭。他想讓自己的體溫在小狗身上停留得久一點，但也心知肚明，他一直在等候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到來了。完成了。

然後呢？

在麻木昏沉的感知中，只有疼痛是鮮活的。一陣尖銳的刺痛穿過他的太陽穴，直入後腦，宇智波感到了難以言喻的疲憊，他費勁心力動了動手指，最後終於抬起手腕。

他拿起了枕邊的空調遙控器。默默地，將室內的溫度調得更低了些。

之後宇智波斑將被子掖好，繼續躺著。今天是假日。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響起，原本的預定是要和柱間去公園逛逛，不會有人在這個時間打擾自己。

他看著柱間，像是遺忘了時間一般，專注地凝視著。而另一道屬於自己的聲音憤怒地斥喝道——你知道他的靈魂已經離開了這裡。

是啊。

然後呢。

直到昏厥替代耳鳴，無力替代痛苦，化不開的黝黑就如同幕布一般蓋在他眼前為止，他都在看著。一直……看著他的柱間的遺骸。

他張開嘴，輕喃：“下次我會提前找到你。”

……

……

宇智波斑是被飯菜的香味勾醒的。

泉奈來了？他揉了揉酸脹的眼窩，心底有些訝異。沒想到會驚動到弟弟，看來他實在睡了太久，不過除此之外應當也沒什麼問題——雖然現在是夏天，但他先前開足了空調，應該不會生出氣味來。

他輕輕地嗅了嗅，以再度確認。空氣中彌漫著的唯有飯香。

……不對。

為什麼一點也不冷？

宇智波斑一把將被窩掀開，猛地起身，側過了頭。然而貧血和久睡所引起的頭痛卻在他的眼前遮上了純白的光斑，他等了好幾個呼吸的時間，才逐漸能看清眼前的景象。

然後呢，他就看到了裸男。

不對。宇智波斑心想，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對。

“斑，你醒啦？”

面前的是一個他眼熟到不能更眼熟而顯然沒有毛也並不是狗的，活人。活的男人。活的，柱間。

還是裸的。

？

“呀……這個是、那個，斑的衣服尺寸我有點穿不上，也不好把你的襯衫撐壞……”

千手柱間——他應該只有這麼一個名字——頗有些羞澀地撓了撓臉，將被子從斑的手裡拽回來了一丟丟，說。

“我回來啦！”

“……”

宇智波斑忽然感覺自己的背後是一片浩瀚的宇宙。

千手·自信全裸側躺·柱間眨眨眼，顯然很能理解宇智波斑宇宙貓貓頭的狀態，隨後他和斑一樣坐起來，用結實的臂膀擁住了愛人。

“太好了。”柱間沙啞地說道，竟也有些泫然欲泣，“我還能陪在你身邊。這下可不止十幾二十年啦。”

“……”

宇智波斑單手緊緊地攥住柱間的手腕，他深呼吸了幾個來回，像是沉入水中窒息後又被猝不及防地打撈上來那樣，錯亂地粗喘著。酸澀到極致的情感自他的眼角流淌下來，他把黏連在一起的嘴唇掰開，隨後一口咬在了柱間的頸脖上。

溫熱的，充滿鐵鏽味的腥氣漫上唇齒鼻腔，他沒有真正用力，但也不欲放開。過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的指尖回溫時，斑才想起來，柱間已經不再具有仙人體了。

但他依舊沒有鬆開牙關的打算。

“我就知道一變回人就會被斑咬……吶，為什麼斑每次都喜歡咬我呢？”

宇智波斑沒有回答，於是千手柱間就自顧自地瞎想，他故意湊到宇智波的耳邊，嬉笑道：“斑想藉此融合我的力量？可我已經不再是忍者了。哦，那就是你愛我愛到恨不得吃我下肚……斑，你知道這個在現代叫什麼嗎？”

“精神病。”

斑終於橫了柱間一眼。

千手柱間噴笑出來，說：“錯，是病嬌！在年輕人之間還挺流行的呢。”

“你還把自己當老頭子？”

由於含著血和肉，也因一天一夜的昏厥而導致的虛弱，宇智波斑的聲音不算清晰。但即便如此，千手柱間還是側著頭，將自己的臉頰挨到斑的額頭上，說道：“我就在這裡。我哪裡也不去了。”

“你也哪裡都去不了了。”宇智波斑舔舔嘴角的血珠，用一種晦澀的目光看他，“我要把你的戶口安排到我的名下。”

“嗯，關於這個問題嘛，我們可以稍後討論。先去吃點東西吧，斑啊，我給你做了三菜一湯！”

“還好你沒有當狗的時候做。”

“那我也沒有那麼想投訴的外賣啦……”

真是亂七八糟的結局。

宇智波斑任由千手柱間將他抱下床，手指摩挲著對方脖子上的傷口，被安心與疲倦壓得下巴一點一點的。然而他絕對不想再睡了。他微微抬頭，在柱間回望過來的時候，傾身吻了下去。

“你果然還是現在這樣更好。”

“誒？我還以為斑還挺喜歡伯恩山的我的……”

“幸好我沒給你絕育。”

“……斑啊！不要說這麼恐怖的話！！”

“柱間。”斑說，“再多說些。”

“嗯，好。”

千手柱間說：“我說，你聽著，然後吃多點東西吧。對了，斑，變成狗其實挺好玩的……”

“也就只有你會這麼想了。”

我的小狗。

……我的柱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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