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火了，我有了很多钱，住进了大房子，有了很多粉丝。他们把我的照片挂在最高的大楼上，在机场里为我尖叫。我以为我拥有一切了。”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眼泪又流了下来。

“可是我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地下室，又冷又饿。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张姐说得对，我拥有的一切都是她给的。所以，我必须听话。我必须在镜头前笑，就算我那天胃痛得快要死掉。我必须和那些油腻的投资人吃饭，听他们讲恶心的笑话。因为我不听话，我就会失去一切。”

她的目光穿过温瑶和江雪，死死地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孤注一掷的渴求。

“我只是……我只是想要有个人，可以完完全全地属于我。一个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都不会离开我的人。一个在我不想笑的时候，可以抱着我说‘没关系，有我在’的人。”

“我嫉妒你们。”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在说一个肮脏的秘密。

“我嫉妒温瑶姐的温柔，嫉妒江雪的家世，嫉妒眠眠的天真。我嫉妒你们可以那么理所当然地待在他身边。”

“所以那天早上，我是故意的。”

“我想让你们都知道，他昨天晚上，是和我睡在一起的。我想让你们难受，想让你们知难而退。”

“我坏透了，对不对？”

她看着我，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罪人，眼泪无声地滑落。

47.

林初夏说完那句“我坏透了，对不对？”，就把脸重新埋进了抱枕里，像一只鸵鸟，再也不肯抬起来。她的问题，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悬在客厅的空气里，没有人能接得住。

客厅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她压抑的、细碎的啜泣声。

我看着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地攥着，疼得无法呼吸。我想说点什么，想告诉她“你不是”，但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和虚伪。

打破这片死寂的，是江雪。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酒柜前。我以为她又要去拿红酒，但她没有。她只是打开了下面一个小小的、恒温的储藏柜，从里面拿出一板巧克力，是那种很苦的、百分之九十可可含量的黑巧克力。

她走回来，重新在林初夏身边坐下。她掰下一小块，剥开锡纸，递到了林初夏的嘴边。

林初夏没有动，依旧埋在抱枕里。

江雪也没有收回手，就那么固执地、安静地举着。

过了很久，林初夏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一样，微微抬起头，张开嘴，把那块巧克力吃了进去。

江雪也掰了一块，放进了自己嘴里。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咀嚼着。一股浓郁的、极致的苦涩，伴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回甘，在沉默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我第一次见苏文浩的时候，他送了我一条项链。”

江雪忽然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那条项链很漂亮，是著名设计师的限量款，价值七位数。我父亲很高兴，所有人都夸他有心，夸我们郎才女貌。”

她顿了一下，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只有我知道，那条项链，和他送给前一个联姻对象的，是同一款。”

“在他眼里，我们都是一样的。都是可以用来交换利益的商品，只需要用同样的价格，同样的礼物，就可以买断。”

她的目光，落在了窗外那片璀璨的灯火上，眼神变得有些空洞。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我的人生，从出生开始，就已经被标好了价格。我读什么学校，交什么朋友，甚至以后跟谁结婚，生几个孩子，都不是我能决定的。”

“所以我讨厌一切漂亮的东西。讨厌珠宝，讨厌晚礼服，讨厌那些虚伪的、一眼就能看穿的恭维。因为那些东西都在提醒我，我只是一个摆在橱窗里，等着被买走的、昂贵的人偶。”

她转过头，看向缩在沙发角落里的林初夏。

“我嫉妒你。”

她的声音很平，却让林初夏的身体猛地一颤。

“我嫉妒你可以为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去吃苦，去拼命。我嫉妒你可以站在舞台上，对那么多人大声地唱歌，大声地笑。我嫉妒你可以那么……理直气壮地活着。”

“我也嫉妒你，可以那么肆无忌惮地去爱，去恨，去耍小性子。”

她的目光，缓缓地移到了我的脸上，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睛里，此刻像碎裂的冰面，底下是汹涌的、痛苦的暗流。

“所以，我不敢。”

“我不敢像你一样去争取，因为我怕我一旦伸出手，连现在这个可以安静待着的‘壳’，都会被收回去。”

“我怕我一旦表现出在乎，就会立刻被他发现，然后被他……毫不留情地丢掉。”

48.

江雪那番夹杂着嫉妒与痛苦的剖白，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上。客厅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窗外远处城市模糊的嗡鸣。

林初夏慢慢地抬起头，她看着身边的江雪，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里，第一次没有了嫉妒和敌意，只剩下一种相似的、被刺痛的脆弱。她伸出手，越过那个抱枕，轻轻地、试探性地握住了江雪放在沙发上的、那只依旧冰冷的手。

江雪的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抽回。

两个刚刚还在彼此嫉妒、互相伤害的女孩，此刻，却以这样一种笨拙的方式，分享着彼此的伤口。

温瑶看着她们，那双总是带着柔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汽。她盘腿坐在地毯上，双手抱着膝盖，将下巴搁在上面。

“我呢，”她忽然开口了，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一语，“我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痛苦的过去。”

“我父母背景优越，人脉遍布，家庭和睦，从小到大，我都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读书、考试、工作，一切都顺风顺水。我好像从来没有为什么事情真正拼过命，也没有为什么东西真正撕心裂肺过。”

她的目光落在我们三个人的脸上，眼神里带着一丝自嘲。

“所以，我成了情感作家。”

“我最擅长的事情，就是站在一个绝对安全、绝对理性的距离，去观察、去分析别人的情感。我能清晰地看到初夏你的不安全感，看到江雪你的自我封闭，看到陆沉你的优柔寡断。我能给你们每个人都提出一套完美的、逻辑自洽的解决方案。”

“我像一个上帝，冷静地、悲悯地看着你们在情感的泥潭里挣扎，然后给出我的神谕。”

她顿了一下，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但我从来不敢把自己放进去。”

“因为我知道，我自己才是问题最大的那一个。”

“我的书里，写了无数种轰轰烈烈的爱情，有霸道的，有温柔的，有虐恋的。我告诉我的读者，要勇敢去爱，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但其实，我自己最想要的，是我最不敢写，也最不敢承认的东西。”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我和林初夏，直直地看向江雪。

“我嫉妒你们所有人。”

“我嫉妒初夏的敢爱敢恨，嫉妒江雪的纯粹，甚至嫉妒眠眠的……可以什么都不用想。”

“因为你们是真实的。你们的痛苦，你们的快乐，你们的嫉妒，都是热气腾腾的，是活着的。”

“而我，像一个精致的、装满了理论的空壳。我渴望被填满，渴望被……粗暴地对待，渴望有个人能撕碎我所有的理性和伪装，让我真真正正地疼一次，或者爱一次。”

她的目光，最终缓缓地、沉甸甸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双总是温柔得像水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压抑了许久的、汹涌的欲望。

“陆沉。”

“我想要你。”

接下来，她的话让在座的所有人都震惊了。

“我想要你狠狠地占有我，像对待一个婊子一样操我，让我为你哭，为你叫，为你变成一个只知道索求的、真正的女人。”

“而不是现在这个……什么都懂，却又什么都得不到的，温瑶。”

49.

温瑶那句石破天惊的告白，像一颗投入绝对零度环境里的炸弹，瞬间冻结了客厅里所有的时间和空气。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看着她，看着那张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知性的脸，此刻却因为坦露了最深处的欲望而染上了一层脆弱的、孤注一掷的红晕。她那双总是像深潭一样平静的眼睛，此刻正翻涌着我不敢直视的、滚烫的漩涡。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烙铁一样，深深地烙在我的神经上。

“……像对待一个婊子一样操我……”

“……为你哭，为你叫……”

这些我只敢在最隐秘的梦里偶尔闪过的、充满了罪恶感的词汇，就这么被她用一种平静到近乎残忍的语气，清晰地说了出来。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被夺走了。一股燥热的、带着腥味的血气，从我的小腹猛地冲了上来，直顶到我的天灵盖。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只剩下她那双燃烧着欲望的眼睛。

我甚至能感觉到，我的身体，在这一刻，可耻地、不受控制地，起了反应。

旁边的林初夏和江雪，也完全被震住了。她们脸上的表情，是一种混杂着震惊、错愕和某种……说不清的、被触动了的复杂神情。她们大概也从未想过，这个总是像大姐姐一样照顾着她们、为她们解决所有问题的温瑶，内心深处，竟然藏着这样一片狂野而绝望的焦土。

没有人说话。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等待我的回答。

等待我对这份最赤裸、最肮脏，也最纯粹的欲望，做出宣判。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可笑的懦夫。往前一步，是万劫不复的深渊，退后一步，是她们所有人破碎的心。

我该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

我的嘴唇动了动，喉咙干得像要冒烟。我看着温瑶，又看看身边同样脆弱、同样等待着的林初夏和江雪。她们每一个人的脸，她们每一个人的眼泪，她们每一个人的痛苦和渴求，像一张巨大的、密不透风的网，将我牢牢地困在中央。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我们还在大学社团的时候，有一次露营，晚上下了暴雨，我们所有人都被困在了一个小小的帐篷里。那时候，我也是像现在这样，被她们三个紧紧地围在中间。帐篷外面是狂风和雷鸣，但帐篷里面，却因为彼此的体温和呼吸，而变得异常温暖和安心。

那时候，林初夏枕着我的胳膊，江雪靠着我的后背，温瑶在帮我们掖着睡袋的边角。

那时候，还没认识鹿眠呢。

我那时候就在想，如果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酸涩，猛地涌上了我的眼眶。

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在她们三个人震惊的目光中，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客厅的中央，那个被她们所有人注视着的位置。

然后，我做了一件我自己都无法想象的事情。

我缓缓地，郑重地，双膝跪在了那张柔软的、冰冷的地毯上。

我向着她们下跪，就好像这是一种赎罪似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无法抑制的鼻音，像是在对她们说，又像是在对我自己说。

“我选不了。”

“我选初夏，就会伤害江雪和温瑶。我选江雪，你们另外两个怎么办？我选温瑶，我又怎么对得起初夏和江雪？”

“还有鹿眠，我甚至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和她相处。”

“她太纯洁了。”

“我就是这么一个贪心的、自私的、没用的混蛋。”

“我什么都想要，到最后，却什么都给不了你们。我给不了初夏偏爱，给不了江雪承诺，也给不了温瑶你想要的……那种占有。”

“我和你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唯一能给的……”

我抬起头，看着她们三个那一张张写满了错愕和泪痕的脸，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从我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只有我这个人了。”

“如果你们不嫌弃的话，如果你们还愿意要的话……”

“就把我当成一个东西吧。”

“你们可以一起拥有我，一起使用我，一起分享我。你们想怎么样……都可以。”

“只要你们别再哭了。”

“也别再……离开我了。”

我说完，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我低下头，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毯，像一个最虔诚的、等待着神明降下最终裁决的罪人。

50.

我跪在那里，眼神低垂，不敢去看她们的眼睛，像一尊正在忏悔的、丑陋的石像。

真是够无耻啊。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听不到哭声，听不到说话声，甚至听不到呼吸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变成了一块透明的、沉重的琥珀，将我们四个人牢牢地封存在里面。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一分钟，也可能是一个世纪。

一阵轻微的、布料摩擦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我感觉到有人在我面前蹲了下来。

一双温暖的的手，轻轻地、试探性地，碰了碰我的手臂。

是温瑶。

“起来。”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的沙哑。

我没有动，依旧保持着那个卑微的姿势。我不敢起来，我怕一抬头，看到的是她们厌恶和失望的眼神。

那双手臂，开始用力，想要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陆沉，你起来。”

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像是在恳求。

紧接着，另一双冰冷的、带着泪痕的手，也抓住了我的另一只胳膊。是林初夏。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和温瑶一起，把我往上拉。她的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地陷进了我的皮肤里，传来一阵刺痛。

我像一个没有骨头的、任人摆布的木偶，被她们两个从地上硬生生地拽了起来，重新按回了沙发上。

我的身体陷进柔软的沙发里，但我感觉自己依旧跪在冰冷的地板上，灵魂还在那个卑微的位置，无法起身。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们。

“你觉得这样很好玩吗？”

是江雪的声音。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锋利的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里。我猛地抬起头，看到了她。

她依旧站在落地窗前，没有过来。她看着我，那双总是像结了冰的眼睛，此刻却像燃烧的、黑色的火焰。那火焰里，没有感动，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被深深刺痛了的、滔天的愤怒。

“把自己当成一个东西？任由我们使用？你觉得这是在赎罪吗？你觉得这是你唯一能给我们的东西？”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每一个字都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我的脸上。

“陆沉，你错了。”

“你这不是在爱我们，你是在侮辱我们。”

“你是在用你那套自以为是的、廉价的自我牺牲，来惩罚我们每一个人！”

“你以为我们想要的是什么？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任人摆布的性玩具吗？是一个需要我们像分赃一样去瓜分的战利品吗？”

她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她走到我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蓄满了泪水。

“你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声音在颤抖。

“我们想要的，从来都只有一个。”

“就是一个会笑，会哭，会因为得到我们而开心，会因为失去我们而痛苦的，活生生的，陆沉。”

一滴滚烫的眼泪，从她眼眶里坠落，砸在了我的手背上。

烫得我整个人都猛地一颤。

51.

江雪那滴滚烫的眼泪，像一滴烙铁，在我冰冷的手背上留下了一个永恒的印记。

我抬起头，透过自己模糊的泪眼，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因为愤怒和悲伤而扭曲，却又因此而显得无比真实的脸。

“活生生的……陆沉……”

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感觉自己像一个第一次听到人类语言的野兽。我一直以为，我最大的价值，就是成为她们的后盾，为她们提供一个温暖的、可以卸下所有防备的港湾。所以我拼命地想对她们每一个人好，拼命地想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下来。

到头来，我却成了那个最需要被拯救的人。

我以为我跪下去，是承担了所有。

原来，我只是在用最残忍的方式，逃避了所有。

温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江雪的身边。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江雪正在颤抖的手臂，给了她一个无声的支撑。

林初夏走到我的另一边，蹲下身，仰着那张哭得一塌糊涂的小脸看着我。

“是啊，你这个笨蛋。”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但那双红肿的眼睛里，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澈。

“我虽然故意说那句话气江雪，但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吗？”

她没有等我回答。

“我最怕的，是你真的会像我说的那样，变成一个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东西。那样的话，你就不是那个会在我耍小性子的时候，无奈地叹着气，然后给我夹一块最大的红烧肉的陆沉了。”

“我想要的，是你这个人啊。是那个会笑，会无奈，会因为我们而头痛的陆沉。就算你要分给她们，就算我只能得到一小块……我也要那一小块是真的，是热的，是活的。”

她说着，伸出那只受了伤的手，用指尖轻轻地、笨拙地碰了碰我脸上的泪痕。

“而不是一块冷冰冰的、被我们分掉的肉。”

温瑶看着我们，也轻轻地叹了口气。

“陆沉，你把自己当成‘东西’，是因为你害怕。你害怕承担不起我们所有人的感情，害怕辜负我们的期待，所以你干脆放弃了做‘人’的资格，因为‘东西’是不需要负责任的。”

“可是，爱，从来都不是一道选择题。”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最后一道、也是最坚固的一扇门。

“爱是一种能力。是一种让你能同时为初夏的笑容而开心，为江雪的眼泪而心痛，为眠眠的依赖而满足，也为我……那些说不出口的欲望而困扰的能力。”

“你不是什么都给不了我们。”

她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坚定。

“你已经给了我们最重要的东西。”

“你给了我们一个可以放下所有伪装，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彼此嫉妒，却又能在最关键的时候，站在一起的地方。”

“你给了我们……一个家。”

她说完，客厅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但这一次，沉默不再是冰冷和压抑的。它像一场暴雨过后的、宁静的黄昏，空气里还带着湿漉漉的、泥土的味道，但远处的天边，已经透出了一丝微弱的、温暖的霞光。

江雪的呼吸渐渐平复了下来。她松开温瑶的手，走到我的面前，伸出手。

不是要拉我，也不是要打我。

她只是摊开手掌，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颗用锡纸包着的、柠檬味的硬糖。

“给。”

她看着我，脸上还挂着泪痕，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沙哑，但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睛里，却像是融化了的、春天的湖水。

“很酸的。”

“你尝尝。”

52.

我看着江雪掌心里的那颗糖，感觉它比全世界的钻石都要沉重。

那层透明的、带着柠檬图案的糖纸，在客厅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细碎的光芒。我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指尖，和掌心因为紧张而沁出的、细密的汗珠。

我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感觉自己的眼睛又开始发酸。

我伸出手，指尖碰触到她的掌心，那里的皮肤冰冷、柔软。我没有立刻拿起那颗糖，而是用我那只没有被泪水打湿的手，轻轻地、笨拙地，将她冰冷的手指，连同那颗糖一起，包裹在了我的掌心里。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但没有挣脱。

“嗯。”

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不成调的音节，算是回答。

我看着她，又转过头，看向站在一旁，眼眶通红的林初夏，和那个靠在窗边，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又如释重负的微笑的温瑶。

我松开江雪的手，拿起那颗糖，剥开那层薄薄的糖纸，放进了嘴里。

一股极致的、蛮不讲理的酸味，瞬间在我的舌尖上炸开，像一道白色的闪电，直冲天灵盖。我的五官不受控制地皱在了一起，口水疯狂地分泌，试图去中和那股霸道的酸涩。

“噗嗤——”

一声没忍住的、带着浓重鼻音的笑声，从身边传来。

是林初夏。

她看着我被酸得龇牙咧嘴的蠢样，终于破涕为笑。她这一笑，就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江雪那张总是紧绷着的、冰冷的脸，也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就连一直站在窗边的温瑶，也走过来，伸出手，像安抚小动物一样，揉了揉我的头发。

“笨蛋。”

她说。

我被那股酸味刺激得眼泪直流，嘴里含着糖，含糊不清地试图为自己辩解。

“我……我以为……没这么酸……”

我的话被她们的笑声彻底淹没了。

那笑声，一开始还带着一丝压抑和哽咽，但很快，就变得清脆、明亮，充满了劫后余生的释放感。她们三个人，笑着，闹着，林初夏甚至还伸出手，像报复一样用力地捏了捏我的脸。

她们笑着笑着，眼泪又都流了下来。

这一次的眼泪，不再是痛苦和绝望的。它和此刻我嘴里的那颗糖一样，酸涩，却又带着一丝无法言喻的、清澈的回甘。

我坐在她们中间，任由她们“欺负”，嘴里那颗酸得要命的糖，也终于开始慢慢地融化，释放出里面包裹着的一丝丝甜意。

我看着她们三个，看着她们那一张张哭花了的、却又因此而显得无比生动和真实的脸，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如此清晰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们就这样，在这个冷清得像博物馆一样的豪华公寓里，在这个可以俯瞰整座城市最繁华夜景的落地窗前，哭着，笑着，闹着，像三个傻瓜一样，分享着一颗糖的酸甜。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我们所有人都笑得没力气了，哭得眼睛都肿了，才终于精疲力尽地，横七竖八地倒在了那张巨大的、柔软的沙发上。

林初夏枕着我的腿，江雪靠着我的肩膀，温瑶则躺在另一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电视里的综艺节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结束了，开始播放起一部深夜的老电影。

我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我拿出来，是鹿眠在我们几个的群聊中发来的消息。

“瑶瑶姐，又查到了一些东西。苏文浩的酒会，邀请了一家叫‘夜色’的媒体，这家媒体的老板，和张姐是大学同学。”

“另外……”

“我把我们别墅的监控，接到我电脑上了。刚才有辆黑色的商务车，在我们家门口停了很久才走。”

“陆沉，我害怕。”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53.

鹿眠那几条充满不安和恐惧的消息，像几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冰块，瞬间打破了客厅里刚刚才建立起来的、脆弱的温馨。

沙发上刚刚还带着泪痕的笑意凝固了。我们四个人面面相觑，劫后余生的那点庆幸，被一种更具体、更迫在眉睫的危险感迅速取代。

温瑶最先反应过来，她立刻拿起自己的手机，在群里回复。

“眠眠别怕，把门窗都锁好，拉上窗帘，不要出声。我们马上就回来。”

她打完字，抬起头，目光在我们三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那双总是很温柔的眼睛里，此刻重新燃起了冷静而锐利的火焰。

“看来，我们没有时间在这里感慨了。”

她站起身，动作果断。

“苏文浩和张姐已经开始行动了。监视别墅，只是第一步。他们是在警告我们，也是在试探我们。”

“我们不能分开。”江雪也站了起来，她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冰冷，但那冰冷里，却多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眠眠一个人在家太危险了。”

林初夏也擦干了脸上的眼泪，她从沙发上跳下来，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倔强的、不服输的光芒。

“对，我们回去！我倒要看看，他们敢把我怎么样！”

我看着她们三个，看着她们在经历了崩溃和坦白之后，像三只受伤后重新聚拢在一起的雌狮，亮出了自己的爪牙。我感觉自己胸口那团因为恐惧和无力而凝结的冰块，也开始慢慢融化，变成了一股滚烫的热流。

“走。”

我说。只有一个字，却是我今天说过的，最有力，也最清醒的一个字。

我们没有再浪费一秒钟。

温瑶和林初夏迅速地去楼上换回了自己的衣服，江雪则拿起手机，开始联系她的人手，安排别墅周围的安保问题。我则走到厨房，把冰箱里能找到的，有人定期更换的所有速食食品、水果和饮料，都装进了几个巨大的购物袋里。

我知道，接下来的三天，那个家，将成为我们的堡垒，也是我们的牢笼。

十分钟后，我们重新坐进了江雪那辆白色的跑车里。

这一次，车里的气氛和来的时候截然不同。没有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猜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同仇敌忾的团结。

林初夏和温瑶坐在后座，正在低声讨论着什么。林初夏拿着手机，登录了自己的粉丝后援会的管理账号，似乎在交代着什么。温瑶则在一旁，时不时地给她一些建议。

江雪依旧坐在副驾驶，她挂断了电话，侧过头，看着我。

“我已经让我的人想办法清理了别墅周围，暂时不会有人了。”

“但是，苏文浩那边……”她顿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痛苦，但很快就被一种更坚决的情绪所取代，“他不会善罢甘休的。你……上班要小心。”

我点了点头，握着方向盘的手，又紧了一些。

“你们也是。”

车子在夜色中飞驰，重新回到了我们熟悉的郊区。当那栋熟悉的、在夜色中亮着温暖灯光的别墅出现在视野里时，我们所有人的心，都不由自主地揪紧了。

那里，有我们想要守护的东西，也有一个正在等着我们的、害怕的家人。

我把车停进院子，我们几乎是同时推开车门，快步冲向大门。

江雪用指纹打开了门。

门开的瞬间，一个小小的、穿着宽大T恤的白色身影，就带着一阵风和压抑的哭腔，猛地扑进了我的怀里。

是鹿眠。

她光着脚，身上冰凉，整个人都在发抖。她紧紧地抱着我的腰，把脸埋在我的胸口，放声大哭起来。

“我好怕……我以为你们不要我了……”

那哭声充满了被抛弃的恐惧和失而复得的委屈，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地，敲打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上。

我伸出手，将她小小的、颤抖的身体紧紧抱住。

“没事了。”

我低头，在她银白色的、柔软的发顶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我们回来了。”

“我们都在。”

54.

我紧紧地抱着怀里瑟瑟发抖的鹿眠，就像抱着这个世界上最后一点温暖。温瑶、江雪和林初夏，从我身后围了过来，形成一个保护的、温暖的圈，将我们两个人包裹在中间。

温瑶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鹿眠的后背，帮她顺着气。林初夏则把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用力地捏了捏，像是在给我传递力量。江雪没有说话，她只是默默地走到玄关，把那扇敞开的大门，重重地关上，然后落下了安全锁。

“咔哒”一声，将外面那个充满危险和恶意的世界，彻底隔绝在外。

鹿眠在我怀里哭了很久，直到把我的整片胸襟都哭得湿透，才渐渐停了下来。她抬起那张泪痕斑驳的小脸，红着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围着我们的三个人。

“我……我以为我们真要分开了。”她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是啊，我们差点就卷款私逃了，就留下你一个人看家。”林初夏开口了，她的声音沙哑，但语气里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故作轻松的戏谑，“谁让你是我们这里最可爱的小富婆呢。”

鹿眠愣了一下，眨了眨那双水洗过一样清澈的眼睛，似乎没反应过来。

“噗嗤”一声，温瑶先笑了出来。江雪那张总是冰冷的脸上，也再次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压抑了整整一天的、令人窒息的氛围，就在林初夏这句半真半假的玩笑里，彻底消散了。

我松开抱着鹿眠的手，看着她。

“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我的声音很柔和，“然后，我们吃饭。”

“吃什么？”鹿眠下意识地问，眼睛里立刻闪烁起对食物的渴望。

“火锅。”

这一次，回答她的不是我，而是江雪。

她看着我们所有人，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睛里，此刻像融化了的、春天的湖水，倒映着我们每个人的影子。

“今晚，吃火锅。”

她一字一顿地说，像是在宣布一个不容置疑的决定。

于是，这个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风暴的家，就在江雪这句简单的提议里，重新恢复了它应有的、乱糟糟却又生机勃勃的秩序。

我负责从储物间把那口巨大的铜锅和电磁炉搬过来。温瑶则系上围裙，开始清洗各种蔬菜。林初夏自告奋勇地负责摆放碗筷和调制蘸料，她哼着不成调的新歌，脚步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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