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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erre Louÿs] 皮埃尔·路易——情色小说集[Pierre Louÿs]女人与木偶,第2小节
小说:[Pierre Louÿs] 皮埃尔·路易——情色小说集 2025-11-17 14:08 5hhhhh 6730 ℃次日清晨,列车停靠在阿维拉站。我们已晚点八小时,整日未进粒米。我询问乘务员能否下车,他高声答道:
停运四天。所有列车都中断运行了。
您可曾见识过阿维拉?这里堪称深信旧西班牙已消亡之人的朝圣地。我将行李箱搬进一家连堂吉诃德都可能投宿的乡村客栈,穿流苏皮裤的牧民坐在喷泉边休憩。当夜街巷突然传来呼喊声,得知列车即将紧急发车时,那辆套着黑骡的驿车在积雪中二十次险些翻覆却仍疾驰狂奔,俨然就是昔日载着腓力五世子民从布尔戈斯前往埃斯科里亚尔的同款马车。
先生,我刚才用几分钟讲述的遭遇,实际持续了整整四十个小时。
同样地,当我在某个冬夜八点时分,忍着饥肠辘辘第二次放弃晚餐,重新蜷缩在车厢尾部的角落时,无边的烦闷便如潮水般将我淹没。想到要继续和那四个从巴黎一路同行的沉睡英国佬共度第三晚车厢之夜,我的勇气已然消耗殆尽。我将行囊留在行李网兜里,夹着毛毯,勉强挤进一间满是西班牙女人的低等车厢隔间。
所谓一个车厢,其实该说是四个连通的隔间—因为所有隔间都在齐腰高处打通了。里面挤满了平民妇女、几个水手、两名修女、三个大学生、一个吉普赛女郎,还有一位国民警卫队员。您瞧,这简直是三教九流的大杂烩。所有人都在尖着嗓子同时说话,我才坐了一刻钟,就把邻座们的底细摸了个透。总有人嘲笑这般轻易交心示弱的家伙。可对我来说,每当目睹这些淳朴灵魂在荒郊野地里嚎哭诉苦的渴求时,怜悯之心便油然而生。
火车猛地刹停在瓜达拉马山脉海拔一千四百米处。新的雪崩刚堵死了前方的轨道。列车试图后退—另一场塌方又截断了退路。漫天大雪仍不紧不慢地掩埋着车厢,像是要把我们活葬在这冰封地狱里。
这简直像是在讲挪威的故事,对吧?要是在新教国家,人们早就跪地祈求上帝保佑灵魂了;可咱们西班牙人,除了打雷的日子,压根不怕老天爷突然发怒。听说列车彻底被困住后,他们立刻围住那个吉普赛女人,嚷着要她跳舞。
她真的跳了起来。这女人少说三十多岁,像他们族里多数姑娘一样丑得扎眼,可腰肢到小腿那段却像藏着团火。转眼间,我们就忘了严寒、冰雪与黑夜。隔壁车厢的人全跪在木头长椅上,下巴抵着隔栏直勾勾盯着吉普赛女郎。围在她身边的人跟着弗拉明戈舞千变万化的节奏,啪啪地拍打着巴掌助兴。
就在这时,我瞥见对面角落里有个小姑娘在唱歌。
她穿着粉红衬裙,一看就知道是安达卢西亚人—卡斯蒂利亚姑娘更爱深色,不是法式黑就是德式棕。奶油色披肩裹住她初显曲线的肩膀和胸脯,为御寒还在脸上缠了白头巾,巾角在脑后翘成两只尖角。
全车厢早打听清楚了:她是阿维拉圣何塞修道院的学生,正要回马德里找母亲,还没订过婚,大家都叫她康查·佩雷斯。
她的嗓音有种奇特的穿透力。她唱歌时一动不动,双手藏在披肩下,几乎半躺着,双眼紧闭;不过我猜这些歌绝不是修道院修女教给她的。她精心挑选着这些四行民歌—民众在其中倾注了全部激情。我至今仍能听见她用带着爱抚的嗓音唱道:
告诉我,宝贝,你是否想要我;
那么,就敞开你的胸膛……
或:
你的床垫是茉莉编织,你的床单是白玫瑰铺就,百合花绣满你的枕衾,而你啊,是一朵躺卧的玫瑰。
我只给您复述其中最含蓄的几句。
但突然,仿佛意识到对这般粗野女子唱诵如此夸张的赞歌实在荒唐,她陡然转变曲风,只伴着舞步唱起讽刺小调,比如这首我至今记得的:
有着二十个情郎的小妞(加上我便是二十一个),若他们都像我这般勇猛,你终将独守空房。
吉普赛女人一时愣住,不知该笑该怒。围观者全都倒向挑衅者这边,显然这位埃及女郎并不具备现代社会中取代拳头的急智反击能力。
她咬紧牙关沉默不语。康查见这场唇枪舌剑不会招致实际报复,顿时胆量倍增,歌声愈发张扬欢快。
一阵暴怒的嘶吼打断了她。吉普赛女人扬起青筋暴起的两爪:
我要抠出你的眼珠!我要撕烂你…
怕你不成!"康查用世上最平静的腔调回应,连眼皮都懒得抬起。就在对方污言秽语喷涌时,她仍以同样淡定的嗓音补充道:
警卫!给我找两个斗牛士来。"俨然像在指挥斗牛场上的表演。
整个车厢都沉浸在欢乐中。"好极了!"男人们欢呼着。女人们则向她投去温柔的目光。
她只慌乱过一次,那是面对更伤人自尊的侮辱时—吉普赛女人骂她:"黄毛丫头!
我可是真正的女人!"小姑娘拍着自己初具规模的胸脯反驳。
两个斗得像母豹般的女人顿时扭打在一起,愤怒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赶紧上前拉架:女人的打斗场面从来让我看不下去,没法像围观群众那样置身事外。她们打架毫无章法却招招致命,不懂用拳头制服对手,专往人脸上抓挠,还用发簪刺人眼睛。看得我头皮发麻。
把这两个冤家分开可不容易—傻子才往两个发疯的女人中间凑!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们扯开。两人各自退回角落,憋着一肚子火直跺脚。
刚平息下来,邻座突然冒出个穿民防制服的高个子。他踩着长筒军靴跨过木质隔板,耀武扬威地扫视早已风平浪乱的"战场"。警察向来专挑软柿子捏,这蠢货竟抬手就给了可怜的康查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压根懒得解释这粗暴的判决,直接把小姑娘撵到其他隔间,又夸张地迈着长腿跨回自己座位,双手庄重地按在军刀上,满脸写着"维护公共秩序"的自得。
列车重新启动。我们驶过内华达山脉的圣玛丽亚镇,窗外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奇景。千尺绝壁之下,无垠的雪白冰原在苍白的山脉轮廓线处闭合,构成环绕地平线的巨大冰斗。皎洁冰冷的月光仿佛给雪山注入了灵魂—我从未见过比这冬夜更神圣的月色。天空是纯粹的黑,唯有月光与雪原在发光。恍惚间,我竟觉得自己正乘着这寂静而奇幻的列车,驶向极地深处。
唯有我独享这海市蜃楼。邻座早已酣睡。亲爱的朋友,你可曾注意到人们从不肯为真正精彩的景致驻足?去年在特里亚纳桥,我曾在全年最美的落日前凝神驻足。那一刻的塞维利亚辉煌壮丽,任何语言都难以描摹。可我观察往来行人:他们或行色匆匆,或闲聊着排遣烦闷,竟无一人回头。那场绚烂的晚霞盛宴,根本无人目睹。
当我正凝视这月光与雪色交织的夜景,双目几乎被炫目的纯白灼伤时,那个小歌女的身影倏然掠过脑海。这荒谬的联想让我暗自失笑—那个黑黝黝的少女出现在斯堪的纳维亚般的景致里,活像冰原上的蜜橘、白熊掌下的香蕉,有种荒唐滑稽的不协调感。
她此刻在哪儿?我探身越过木质隔栏,发现她竟近在咫尺,近得伸手可触。
她张着嘴睡着了,双手在披肩下交叠,睡梦中脑袋滑落到邻座修女的臂弯里。我早该相信她是个女人,既然她亲口告诉过我们;可是先生,她睡得像六个月大的婴儿。她大半个脸蛋都裹在那头巾式披肩里,布料紧贴着圆鼓鼓的脸颊。我只能看见一缕卷曲的黑发,一只睫毛浓密紧闭的眼睑,月光下小巧的鼻子和两片勾勒出阴影的嘴唇。即便如此,我仍在这张独特的嘴前徘徊至破晓—它既如此稚嫩又如此性感,以至我时常怀疑她梦中蠕动的唇瓣是在寻觅乳母的乳头,还是情人的热吻。
天色放亮时,我们正经过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车窗外的景致已由雪山的奇观变为马德里郊区干冷阴沉的冬景。很快列车进站,正当我取下手提箱时,月台上传来银铃般的呼喊:
快看!快看呀!
她手指点着车厢两端堆积的雪块—从车顶到车窗,从缓冲器到弹簧铁件,到处都覆着厚厚的积雪。与那些即将离城的整洁列车相比,我们这辆狼狈不堪的火车让她笑得花枝乱颤。
我帮她拿起行李本想找人搬运,却被她拒绝了。六件包裹被她利落地分挂各处:一件甩上肩头,一件挎在手肘,剩下四件全攥在手中。
她转身便跑着消失了。
我失去了她的踪影。
您瞧,先生,这初次相遇是多么微不足道又模糊不清。这根本算不上小说的开场:背景所占的篇幅比女主角还多,我本可以对此毫不在意;但现实生活中的邂逅,又有多少能循规蹈矩呢?事情确实就是这样开始的。
时至今日我仍敢发誓:如果那天早上有人问我,昨夜最难忘的是什么,在千万个片段里哪些记忆会伴随我此后四十年—我定会描绘那片雪景而非康查·佩雷斯。
她只让我愉悦了二十分钟。她娇小的身影偶尔还会在我脑中闪现一两次,随后我便被琐事洪流卷向别处,不再想起她。
↑西班牙语中"Novio"(男友)及其阴性形式"novia"(女友),恰如法国工人所说的"露水情缘"。这个词的妙处在于不预设立场,既可指纯友谊,也可指爱情或最简单的同居关系。
↑西班牙宪兵。
***
当同一个人出现在更熟悉的场景中。
次年夏天,我与她不期而遇。
我早已回到塞维利亚,回来得足够早,得以重续一段旧情又亲手将其斩断。
关于这段往事,我什么都不会向您透露。您来此并非为了听我追忆往昔,况且我也无意袒露私密回忆。若非那次让我们因一个女人而相聚的诡异巧合,我决不会向您展露这片过往的碎片。至少让这场交心止步于此,即便你我之间也是如此。
八月时分,我独自回到那座被女性气息浸润多年的宅邸。撤去的第二副餐具、空荡衣橱里缺席的裙衫、孤寂的床榻、四处弥漫的沉寂—若您曾为情人,定能体会这比丧亲更刺骨的煎熬。
为逃离这蚀骨锥心的苦楚,我终日在外游荡,或骑马或步行,带着猎枪、手杖或书籍漫无目的地游走;甚至夜宿旅馆只为逃避归家。某个百无聊赖的午后,我信步走进了烟厂[1]。
那是酷暑难当的一日。我在巴黎酒店用过午餐,从蛇街走向圣费尔南多街时正值"街上只剩野狗与法国人的钟点",灼热烈阳几乎将我炙烤至死。
我独自踏入厂区—这实属殊遇,因您知晓这座容纳四千八百名女工的庞大后宫向来由女监工引领访客,而她们举止之放浪、言谈之恣意早已闻名遐迩。
那天热得让人窒息,我刚才说过,她们丝毫不加掩饰地利用着这项特许权—在六月到九月难以忍受的酷暑中,她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褪去衣衫。这条规定纯属人道主义,因为那些长廊里的温度堪比撒哈拉沙漠,让这些可怜姑娘享有和邮轮司炉工同等的衣着自由实在是仁慈之举。不过这番景象却因此愈发引人入胜。
穿着最整齐的也只是松垮系着件衬裙(那些还算矜持的),几乎所有人都赤膊工作,腰间随意系着条粗布短裙,有时裙摆甚至卷到大腿根。眼前的景象光怪陆离:各个年龄段的女人混杂在一起,有女童也有老妪,有妙龄少女也有半老徐娘,肥胖的、丰腴的、干瘦的、枯槁的应有尽有。有些挺着孕肚,有些正哺乳婴孩,还有些甚至没到发情期。这群赤裸的人潮里包罗万象,唯独没有处女—大概吧。倒确实有几个标致的姑娘。
我在密集的工位间穿行,左右张望,时而有人讨要施舍,时而遭遇最露骨的调笑。要知道单独一个男人闯进这四千八百人的巨型后宫,总会激起层层涟漪。请您相信,当她们连衬裙都懒得系好时,说话更是毫无顾忌,除了污言秽语还会配上些下流手势—或者说那种毫不做派的自然流露,就连我这般年纪的男人都不免局促。这些女工的放荡程度,简直像良家妇女那般浑然天成。
我没有回应所有人。谁敢夸口说自己能在与雪茄厂女工的舌战中占上风?但我好奇地打量着她们,她们的赤裸身体与辛苦劳作的氛围格格不入,让我不禁觉得这些忙碌的手正在匆忙制作无数烟草叶卷成的小情人。况且,她们那些放荡的动作,正不断地在我脑海中强化这个意象。
她们衣衫褴褛却极度注重发型,这种反差着实惊人。她们顶着精心熨烫的卷发,仿佛即将奔赴舞会,连胸脯上都撒满了香粉,甚至漫过挂在胸前的圣牌。每个女人的发髻里都别着四十根发簪和一朵红花。每块手帕底下都藏着小镜子和白色粉扑。这般打扮,简直像穿着乞丐戏服的舞女。
我逐一打量着她们,就连最安分的那些也似乎带着几分卖弄,任由我审视。当我走近时,有几个年轻女工会"恰巧"调整姿势让自己更舒展。遇到带孩子的,我就给几枚铜板;其他女工则得到我塞满口袋的石竹花束—她们立刻把花束挂上胸前的十字架项链。这群乌合之众里确实不乏粗糙的身躯,但每个都别有风味。我多次驻足凝视那些绝美的胴体—那种饱满丰腴、肌理如天鹅绒般细腻的温暖躯体,唯有西班牙才能孕育。它们仿佛熟透的果实,被均匀深色的闪亮肌肤裹挟着,腋下蜷曲的绒毛与乳晕上深色冠冕在暗调底色上格外夺目。
我数出十五个标致的美人。在五千女人中,这比例相当可观。
正当我被喧哗吵得耳膜发胀,准备离开第三车间时,嘈杂声里忽然钻进一道狡黠的细嗓:
老爷,赏枚小钱儿,我给您唱支小曲儿。
我震惊地认出是康恰。至今仍清晰记得—她套着件略显褪色的长罩衫,布料却乖顺地贴合肩线,领口只泄出若有若无的沟壑。她一面望着我,一面用手正了正编进黑辫梢的石榴花簪。
你怎么会来这里?
天知道。我记不清了。
那你在阿维拉的修道院呢?
—姑娘们要是从大门回去,准会从窗户溜出来。
—那你就是从那儿溜出来的?
—先生,我可是正经姑娘,我压根儿没回去,就怕犯下罪过。好啦,给我一枚银币,趁着监工在厂房那头,我给您唱首《孤寂曲》。」
您可想而知,这番对话时周围的姑娘们都盯着我们瞧呢。我嘛,自然有些难为情,可康查却泰然自若。我继续追问。
—那你现在和谁住在塞维利亚?
—跟我妈。」
我心头一颤。少女有个情人倒还算有个倚靠;可跟着母亲?这简直是堕落!
—妈妈有她的活计,我有我的门路。她去教堂祷告;我来这儿干活。这就是年纪不同的差别。
—你每天都来?
—差不多吧。
—就你一个人?
—是啊。不下雨的时候,不犯困的时候,懒得去闲逛的时候就来。这儿随进随出—您问我这些姐妹都知道;不过得赶在正午前到,过了钟点可就进不来了。
—一刻都不能晚?
—别开玩笑啦!正午!天哪,这已经够早的了!我认识的姐妹里,四天倒有两天起不来床,赶不上开闸门的时辰。您想想,挣这点钱,还不如窝在家里舒服。
—能挣多少?
—卷一千支雪茄或一千包香烟才挣七十五生丁。我手快能多拿个小银币:可这哪够发财的啊……您也赏我个小银币吧先生,我给您唱首您没听过的塞吉迪亚舞曲。」
我把一枚拿破仑金币扔进她的长靴,拽了拽她的耳朵便离开了。
先生啊,有些人年轻时总会遇上那么一个转折点—就在幸运达到顶峰的刹那,好运急转直下,如同上坡路突然变成下坡,寒冬骤然降临。那枚扔给少女的金币,正是我命运赌局中掷出的致命骰子。从那时起,我现今的生活、道德的崩坏、地位的沦丧,以及你在我额头上看到的所有沧桑痕迹,都拉开了序幕。您会明白的:这段往事其实很简单,甚至近乎平庸,除了一点—它彻底摧毁了我。
我走出工坊,正沿着没有树荫的街道缓步前行,忽听得身后传来急促的轻快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是她追了上来。
谢谢您,先生。"她说道。
我立刻察觉她的嗓音变了调。先前我并未意识到那枚金币对她的冲击力,但此刻却明显感受到这馈赠的分量。一枚拿破仑金币相当于二十四枚银币,足够买一束鲜花的价钱—而对一个雪茄女工来说,这可是整整一个月的工钱。更何况这是金币,在西班牙除了钱庄橱窗里,平常根本见不到真金……
我无意间激起了她对财富的全部悸动。
果然,她早已扔下从早就开始填充的烟包,匆匆套上衬裙,穿上长袜,披好黄披肩,抓起折扇,又胡乱往脸上扑了些粉,就急忙追上了我。
跟我来,"她接着说,"您是我的朋友。既然托您的福放了假,就送我回妈妈家吧。
你母亲住在哪儿?
—就在曼特罗斯街,很近。您对我很好;但您不愿意听我唱歌,这可不好。所以为了惩罚您,该由您来给我唱一首。
—这可不行。
—行的,我悄悄教您唱。
她凑近我的耳畔:
您要给我念这段:
—可有人在听我们说话?—“并无旁人。”
—你想让我对你明说吗?—“但说无妨。”
—你是否心属他人?—“未有情郎。”
—那你想让我属于你吗?—“我正所望。”
不过您要知道,这是首歌,答句可不是我编的。
—当真?
—哦!千真万确。
—为什么?
—猜猜看。
—因为您不爱我。
—不,我觉得您很迷人。
—可您有相好的?
—没有,我没有男人。
—那么是出于虔诚?
—我笃信上帝,但还没发过誓愿呢,先生。
—总不会是性冷淡吧?
—不是的,先生。
—有些问题我实在不便问出口,亲爱的小东西。若是有隐情,不妨直说。
—哈!我就知道您猜不着!这根本猜不到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是个雏儿[5]。
“—有人在偷听吗?—没有。—要我说真心话?—说。—你另有情郎?—没有。—要我当你情郎?—要。”
***
康奇塔总是这样—若即若离地撩拨,又猝然抽身。
她说这话时如此镇定,我不由停下脚步,替她感到难为情。
这个撩人又叛逆的小脑袋里究竟装着什么心思?这般决绝的态度、直率或许诚实的眼神、自称坚不可摧却又透着情欲的双唇—这一切难道是为了挑逗更大胆的举动?
我思绪纷乱,但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深深为她着迷,重逢令我心醉神迷,想必今后会抓住一切机会窥探她的生活。
我们已走到她家门前,有个水果摊贩正在门口整理货筐。
「给我买些橘子吧,」她对我说,「到楼上我请你吃。」
我们走上楼梯。这栋房子透着蹊跷。一扇门上钉着张职业妓女的名片。楼上住着花店女工。旁边紧闭的公寓里传出阵阵嬉笑声。我暗自思忖这姑娘是不是要把我带到最寻常的约炮现场。不过说到底,周边环境说明不了什么,穷困的雪茄女工没得挑住处,况且我向来不爱凭街招来判断人。
来到顶楼,她在围着木栏杆的平台停步,对着褐色的门轻捶三下,门吃力地开了。
「妈,让人家进来,」孩子说,「是位朋友。」
那位母亲是个憔悴的黑发女人,风韵犹存,用不大信任的目光打量我。但瞧她女儿推门的架势,以及招呼我随她进屋的姿态,我顿时明白这破窝里谁才是话事人—太后早已还政于女王。
「瞧啊妈:十二个橘子;再瞧这个:一枚拿破仑金币。」
「老天爷,」老妇人双手合十惊呼,「这些钱你怎么弄到手的?」
我迅速解释了我们在车厢和工厂的两次邂逅,顺势把话题引向交心倾诉。
这一聊就没了尽头。
那妇人自称是死在韦尔瓦的工程师的遗孀。她没领到抚恤金,身无分文地回来,虽说日子过得节俭,四年间还是把丈夫的积蓄吃空了。总之,这套说辞不论真假,我听过不下二十回,终归都是以哭穷收场。
「我能怎么办?我,没有一技之长,只会操持家务和向圣母玛利亚祷告。有人给我介绍过门房的职位,可我心气太高,做不来佣人的活计。我整天待在教堂里。宁愿亲吻祭坛前的石板,也不愿打扫门槛前的尘土,我等待天主在最后关头庇佑我们。两个孤苦无依的女人多么容易受人欺辱!唉!先生,只要稍一动摇,诱惑简直无孔不入!倘若我和女儿当初走了邪路,如今早该骡马成群、珠翠满身了!但罪恶从不曾在此处过夜。我们的灵魂比圣约翰的手指还要正直,我们始终坚信天主能在万千众生中辨认出他的子民。」
孔奇塔听着这番话,正对墙上钉着的一面镜子,用两根手指蘸着香粉在她那过于黝黑的小脸上施展粉彩画师般的技艺。她转过身来时,满意的笑容照亮了面容,我仿佛看见她的双唇因此焕发出夺目光彩。
「唉!」母亲继续说道,「每天清晨看着她去卷烟厂,我真是提心吊胆!那儿的人会带坏她!教她说污言秽语!先生,那些姑娘们腮帮子上搽的胭脂红得吓人。永远不知道她们早上进厂前是从什么龌龊地方钻出来的。要是我女儿听了她们的鬼话,我早就见不着她啦。」
「那您为何还让她在那儿做工?」
「换别处也是一样。您心里清楚的,先生:两个女工待上十二个钟头,她们至少有十一个三刻钟都在聊不该聊的臊活儿,剩下那点儿工夫才闭上嘴。」
「若只是动动嘴皮子,倒也没什么大碍。」
俗话说食欲越吃越旺。可不是嘛!毁掉年轻姑娘的,更多是那些女人的怂恿,而非男人的目光。就连最正经的女人我也信不过。那些手捻念珠的妇人,裙底下可能藏着魔鬼。不管年轻年长,绝不能交女性朋友—这才是我对女儿的期望。可在那工厂里,她身边足足有五千个这样的女人。
既然如此,那就别让她再回那儿了,"我打断道。
我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钞票,将它们摆在桌上。
屋里顿时响起阵阵惊叹。她们双手紧握,热泪盈眶。那些您能想象的情景我就不赘述了。但当惊呼声平息后,那位母亲摇着头向我坦白,孩子终究还得回去工作,因为欠房东、杂货店老板、药剂师和旧衣贩子的债务早已超出这笔钱的数额。于是我又加了一倍的钱,当即告辞—那天我刻意隐瞒了自己的心意,这般矜持与算计倒也是人之常情。
⁂
第二天—我不否认—才刚十点钟,我就敲响了那扇门。
妈妈出门了,"康恰对我说,"她去集市了。进来吧,我的朋友。
她凝视着我,突然噗嗤一笑。
怎么样?我在妈妈面前可是装得规规矩矩。您觉得我演得像吗?
确实如此。
你千万别以为这是教养使然。我是自个儿长大的:幸亏如此,因为我可怜的妈妈根本教不了我什么。我很本分,她常以此为荣;但就算我趴在窗台上招呼过路男人,妈妈也只会看着我说:真有意思!我从早到晚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所以我不随心所欲已经够难得了,尽管她对你说那些漂亮话,可真要拦我她也拦不住。
那么,小姑娘,等到哪天有追求者上门,他得跟你谈咯?
当然跟我谈。您有合适的人选吗?
没有。
我坐在她对面的木扶手椅上,左边扶手已经断了。至今仍记得自己背对窗户,身旁一道阳光在地板上划出斑马纹…
她突然坐到我腿上,双手搭着我肩膀问:
真的吗?
我没有回答。
本能地,我搂紧她的身子,一只手将她忽然变得严肃的可爱脸蛋拢近;她却抢先一步,深邃地凝视着我,主动将滚烫的唇贴上了我的嘴。
她向来如此—率性而为,难以捉摸。这突如其来的温存像烈酒般令我迷醉。我把她搂得更紧,她的腰肢在我臂弯里柔软地弯曲。隔着裙子,我能清晰感受到她双腿的重量、体温和浑圆的轮廓。
她猛地站起身。
不行,"她说,"不行,不行。您走吧。
好,但你要跟我一起走。来。
跟您走?去哪儿?您家?朋友,您就别指望了。
我重新将她搂入怀中,但她挣脱开了。
别碰我,不然我要喊人了;那样我们就再也不会相见了。
—康查,我亲爱的小康奇塔,你疯了吗?怎么,我以朋友的身份来你家,像对待陌生人一样和你说话;突然你扑进我的怀抱,现在反倒怪起我来了?
—我吻你是因为我很喜欢你,但你可不会在不爱我的情况下吻我。
—你以为我一点都不爱你吗,小傻瓜?
—不,你对我有欲望,你觉得我有趣;但我不是唯一的那个,对不对,先生?黑头发的姑娘满大街都是,街上多少眼睛在流转。卷烟厂里不缺和我一样漂亮的女工,她们还巴不得听你说情话呢。你想对她们做什么都行,要是你问起来我还能报几个名字给你。但我是我,从圣罗克到特里亚纳只有这么一个我。所以我不想像集市玩偶一样被人买走,因为要是把我弄到手,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我了。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她转向房门,给母亲开了门。
这位先生是来探望你的,"女孩说道,"他觉得你脸色不好,以为你病了。
……一小时后我离开时,神经紧绷,烦躁不堪,暗自怀疑是否还会再来。
唉!我回来了;不止一次,而是三十次。我像个毛头小子般陷入了热恋。您也经历过这种疯狂。何止如此!就在我对您说话的此刻,您正体验着这种心情,您懂我的。每次离开她房间时,我都暗自想着:
二十二小时,或者说二十小时才能到明天",这一千二百分钟漫长得似乎永无止境。
渐渐地,我开始整天泡在这家人里。我承担了开销甚至债务—从花费的金额来看,这些债务想必相当可观。这倒成了我的某种保障,而且街坊间也听不到什么闲言碎语。我轻易地说服自己,我就是这两个孤苦女人生命中第一个亲密男人。
诚然,获得她们的接纳并没费我多少功夫;但男人何曾对自己轻易得手的机会产生过怀疑?其实有个细节本该引起我的警惕,我却未加留意:那就是她们对我全无遮掩与拘束。我任何时候都能直闯她们的闺房。康查总是柔情蜜意,却又始终保持着分寸,就连梳妆打扮也毫不避讳让我旁观。我常撞见她清晨仍卧在榻—自从闲居在家她便惯于晚起。当她母亲外出时,她会把双腿蜷回床褥,邀请我挨着并拢的膝头坐下。
我们闲谈着。她却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
我在丹吉尔见过穿传统服饰的摩尔女子,她们的双层面纱间只露出眼睛,但透过那方寸之地,我反倒能窥见其灵魂深处。而眼前这位女子,无论是生活点滴还是身体曲线都毫无遮掩,我却感觉与她隔着一道无形之墙。
她似乎爱上我了。也许她真的爱我。时至今日,我仍不清楚该怎么判断。每当我一再恳求时,她总是用"以后再说"来搪塞,让我无法打破这道防线。我威胁说要离开,她却说:"那你走吧。"我试图用强暴威胁,她淡定回应:"你永远做不到。"我送上大量礼物,她都照单全收,但感激之情始终带着明确的界限感。
然而每当我走进她的房门,她眼底泛起的光芒却不带丝毫虚伪。
她夜间睡足九小时,午间还要补三小时觉。除此之外无所事事。起床后便穿着睡袍躺上清凉的席垫,脑后垫两个枕头,腰下还枕着一个。我始终没能说服她做任何正经事。自从我害她离开纺织厂那天起,她手里再没碰过针线活、游戏或书本。连家务琐事都引不起她的兴趣:卧室整理、铺床做饭全由母亲包办,每个清晨还要花半小时为睡眼惺忪的小情人梳理那头浓密秀发。
整整一周她都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倒不是觉得自己有病,而是她发现既然没必要无缘无故上街溜达,那在房间里走几步、离开被窝挪到凉席上就更显得多此一举—毕竟正经穿着衣服会妨碍她懒散地瘫着。我们西班牙女人都是这副德行:在旁人眼里,她们眼中迸发的火焰、嗓音里的热情、举手投足的灵动,都像从永不枯竭的泉眼里喷涌而出;可一旦独处,她们的生命就流淌在慵懒的静止中,这才是她们最大的享受。她们会瘫在百叶窗低垂的房间里的躺椅上,幻想着可能拥有的珠宝、本该居住的宫殿、以及渴望感受陌生情人沉甸甸压在自己胸口的重量。时光就这样流逝。
从康恰对日常作息的态度来看,她是个地道的西班牙女人。但我说不清她对爱情的观念源自何处:经过十二周殷勤照料后,我在她笑容里看到的仍是既有的承诺与不变的抗拒。
⁂
终于有一天,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无休止的等待和每分每秒的牵肠挂肚—这种持续三个月的煎熬让我的生活彻底失去意义,变得空洞无比。趁她女儿不在,我把老太婆拉到一旁,掏心掏肺地用最急切的语气摊了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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