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erre Louÿs]La_Femme_et_le_Pantin

女人与木偶

皮埃尔·路易

巴黎夏邦提埃与法斯凯尔出版社，1916年

皮埃尔·路易

***

女人

与木偶

—西班牙小说—

***

最终插图版

***

巴黎

夏邦提埃与法斯凯尔出版社

出版人欧仁·法斯凯尔

格勒内勒街11号

***

1916

版权所有

献给

安德烈·勒贝

他的朋友

P。L。（皮埃尔·路易缩写）

您总对我说/您愿为我而死/那您就去死吧/届时我自会答应

目录

***

第一章—

蛋壳上的一字如何先后替代两张门票

第二章—

读者在此了解西班牙名字"康塞普西翁"的昵称

第三章—

安德烈为何以及如何未赴康查·佩雷斯的约会

第四章—

极地风光中出现的小摩尔女郎

第五章—

同一人物在更熟悉场景下的再现

第六章—

孔奇塔如何若即若离地现身又消失

第七章—

以一缕黑色秀发作为章节尾饰

第八章—

读者在此开始明白谁才是这场情欲游戏中的木偶

IX。—

孔查·佩雷斯经历第三次蜕变之处

第十章—

马特奥意外目睹香艳场面之处

第十一章—

一切真相大白之章

第十二章—

紧闭栅栏后的活春宫

第十三章—

马特奥如何迎来一位访客，以及随后发生的事

第十四章—

康查如何改变生活方式，却未改本性

第十五章—

本篇故事的尾声兼寓意

一个写在蛋壳上的词如何轮流代替了两封情书

西班牙的狂欢节不像我们这样在圣灰星期三早上八点就结束。在塞维利亚绝妙的欢庆氛围中，"记住你本是尘土"的训诫要持续散发四天的坟墓气息；而到四旬期的第一个星期日，整个狂欢节又会死而复生。

这是“彩罐星期日”，也就是“锅罐星期日”，一年一度的盛大狂欢节。全城的平民百姓都换了装束，只见街巷中奔跑着红、蓝、绿、黄或粉红的破布条—这些原本是蚊帐、窗帘或女人的衬裙，如今在阳光下飘荡，裹在一群喧闹嘈杂、五彩斑斓的棕肤色小身躯上。孩子们从四面八方聚集成喧嚣的队伍，挥舞着绑在木棍上的布条，在粗布面具的掩护下呐喊着占领小巷—面具上两个窟窿里闪烁着欢快的目光。"喂！老兄！认不出我了吧！"他们嚷着，成群的大人在这群来势汹汹的蒙面入侵者面前纷纷让道。

窗边、阳台上挤满了无数棕色的脸庞。这天附近所有的年轻姑娘都来到了塞维利亚，她们满头厚重的秀发在日光下低垂。五彩纸屑如雪花般飘落。扇子的阴影给敷着香粉的小脸蛋染上淡蓝。叫喊声、呼唤声、欢笑声在狭窄的街道上嗡鸣尖啸。在这个狂欢节里，区区几千居民制造的喧闹竟胜过整个巴黎。

且说1896年2月23日，彩罐星期日这天，安德烈·斯泰弗诺眼看着塞维利亚狂欢节渐近尾声，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怅惘—这个本该充满艳遇的礼拜竟未给他带来任何新的风流韵事。尽管数次旅居西班牙的经历让他深知，在这片尚未开化的土地上，露水情缘向来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但他仍不免懊恼机缘此次竟未曾垂青于他。

至多不过是有位姑娘—他曾隔着街道与窗口跟她进行过漫长的彩带缠斗—在他示意后快步跑下楼来，递给他一束红色小花，并用安达卢西亚方言咕哝了句"太感谢了，骑士先生"。但她转身就跑回了楼上，况且近距离看时实在让人失望，安德烈便只将花束别在扣眼上，却没把这女人放在心上。于是这日子在他感觉里愈发空虚了。

二十座钟楼同时敲响四点。他离开蛇街，穿过吉拉尔达塔与古老的阿尔卡萨宫之间，沿着罗德里戈街来到幸福丽园—那是沿着停满船只的宽阔瓜达尔基维尔河延伸的绿树成荫的香榭丽舍。

这里正是风流雅致的狂欢节主场。

在塞维利亚，富裕阶层未必都能每日三餐温饱；但他们宁可节衣缩食，也绝不放弃外在奢华—于他们而言这奢华全在于拥有一辆四轮马车与两匹无可挑剔的骏马。这座小省城拥有一千五百辆主人家马车，式样虽常显过时，却因骏马的健美而焕发新生，更何况车厢里端坐着血统如此高贵的容颜，叫人根本无心讥讽这载具的陈旧。

安德烈·斯蒂文诺尔好不容易才从尘土飞扬的宽阔大道两侧拥挤的人群中挤出一条路。卖货童子的叫卖声盖过一切："彩蛋！彩蛋！"这是彩蛋大战的时刻。

“鸡蛋！谁要鸡蛋？一打卖两个‘肥母狗’（即20分钱）！”

在黄色柳条篮里，堆积着数百个鸡蛋壳，这些蛋壳被掏空后填满五彩纸屑，再用薄纸片重新粘合。人们像中学生扔球一样使劲投掷，随意砸向缓缓驶过的马车里的面孔；而那些站在蓝色座椅上的绅士淑女们，则用绉纱小扇勉强遮挡，向密集的人群回击。

一开始，安德烈就把口袋塞满了这些无害的弹药，兴致勃勃地加入了战斗。

这确实是场实打实的较量，因为鸡蛋虽然不会造成伤害，但在爆成彩色雪花前撞击力道十足。安德烈惊讶地发现自己投掷的力道比必要程度更凶猛，有次甚至击碎了对方一把脆弱的玳瑁折扇。可话说回来，谁会在这种混战中拿着舞会用扇子招摇呢？他面无赧色地继续攻击。

马车络绎不绝地驶过—载着贵妇的、载着情侣的、载着全家老小的、载着孩童好友的。安德烈望着这群欢快的人潮，在初春的阳光下伴着阵阵笑语迤逦而行。他的目光多次与其他动人的明眸交汇。塞维利亚的少女从不低垂眼帘，她们坦然接受着投来的倾慕视线，甚至会让这凝视缠绵良久。

这场游戏已持续一小时，安德烈正思忖着该收手了。当他犹豫不决地把玩着口袋里最后一枚彩蛋时，那个被他砸坏扇子的年轻女子突然再度出现。

她美得惊为天人。

失去了那把曾短暂庇护她娇媚笑颜的遮挡物，她此刻全然暴露在来自人群和邻近马车的袭击中。而她选择坦然应战，挺身而立，喘息着，鬓发散乱，因燥热与酣畅的欢愉而双颊潮红，正奋力还击！

她看似二十二岁，实则应当只有十八。身为安达卢西亚女子这一点毋庸置疑。她拥有那种举世无双的绝美风韵—源自阿拉伯人与汪达尔人、闪族与日耳曼人的血脉交融，奇迹般地将两个种族所有的对立之美凝聚在这欧洲小小山谷之中。

她那柔韧修长的身段充满全身的表现力。即使遮住脸庞，你也能感知她的思绪；她修长的双腿会含笑传情，曼妙的胴体会娓低语。唯有不曾被北方漫长严冬困锁在炉火旁的女子，方能拥有这般灵动自由的风姿。

她的秀发本是深栗色，但远处看去，浓密发髻覆盖着后颈时几乎泛出乌亮光泽。脸颊轮廓极致柔媚，仿佛抹着一层笼罩克里奥尔女子肌肤的细嫩绒毛。天然深色的眼睑边缘勾勒出迷人线条。

被人潮推挤到马车踏板旁的安德烈，久久凝视着她。他感到心头悸动不禁微笑，心脏急促的搏动告诉他：这女子注定要在他的生命里掀起波澜。

由于随时可能被停滞的车流裹挟前行，安德烈不敢耽搁。他从口袋里掏出仅剩的那枚彩蛋，用铅笔在雪白的蛋壳上写下"Quiero"这六个字母。当陌生女郎的目光与他的视线再度交汇的刹那，他轻柔地自下而上将彩蛋抛向她，仿佛献上一朵玫瑰。

年轻女子伸手接住了那枚彩蛋。

Quiero"是个奇妙的动词，蕴藏着千言万语。它既是渴望，又是渴求，既是爱慕，又是宠溺。随着语气变化，它时而传达最炽热的欲念，时而流露最轻佻的戏谑。可以是命令也可以是恳求，是告白也可以是垂怜。偶尔，它不过是一句戏言。

安德烈投注的目光分明在诉说："我想占有你"。

仿佛洞悉蛋壳里藏着秘语，年轻女子将它滑进悬挂在马车前侧的皮制小袋。她本要回头张望，但汹涌的车流已急速将她卷向右方。后续涌来的马车阻隔了视线，安德烈还来不及挤过人群追赶，就失去了她的踪影。

他挣扎着脱身离开人行道，冲进反向小道狂奔…可大道上密集的人潮阻碍了他的步伐。当他终于攀上能俯瞰整片车海的长椅时，苦苦寻觅的那张年轻面庞早已消失不见。

他满心惆怅，顺着街道缓缓往回走；对他来说，整个狂欢节突然蒙上了一层阴影。他怨恨自己，怨恨那刚刚斩断他艳遇的晦气命运。倘若他当时再果断些，说不定就能从车轮与人群的第一排之间找到一条通道……而现在，该上哪儿去找这个女人？怎能确定她就住在塞维利亚？倘若不幸她并非本地人，又该去何处寻觅—科尔多瓦、赫雷斯，还是马拉加？简直是大海捞针。

渐渐地，由于一种可悲的错觉，她在他心中的形象变得愈发迷人。某些原本只值得好奇打量的面部细节，竟成了他伤情怀念时最魂牵梦萦的印记。他尤其注意到，她没有让鬓边那两绺秀发自然垂下，而是用烙铁烫成了两团蓬松的卷髻。这发型虽非独创，许多塞维利亚女子也都这般精心打理；但或许她们的秀发质地难以塑出这般完美的球形卷弧—安德烈记忆中即便远远瞥见的那些，也无一能与她媲美。

更妙的是那嘴角的动态—它们时时刻刻变幻着形态与风情，时而几乎隐没不见，时而似笑非笑地上翘，时而圆润时而纤薄，时而淡似樱粉时而浓如涂丹，仿佛跳动着摇曳的焰火。啊！纵使能挑剔其他—说鼻梁不够希腊式，下巴不够罗马风—但若面对这对销魂蚀骨的唇角还不怦然心动，那简直要遭天谴了。

他正沉浸在思绪中，突然一声粗暴的"¡Cuidao!"（当心！）让他慌忙躲进一扇敞开的门廊：狭窄的街道上有辆马车正小步快跑着驶过。

车厢里的年轻女子瞥见安德烈时，竟将手中握着的鸡蛋像抛掷玫瑰般轻柔地朝他掷来。

万幸的是，鸡蛋落地滚动却未破损；因为这次突如其来的重逢让安德烈完全愣怔，甚至忘了伸手接住。待他弯腰拾起这份赠礼时，马车早已拐过街角。

光滑圆润的蛋壳上依旧描着"Quiero"字样，再别无他词；但最后一个字母下方多了道果决的拖笔，仿佛用发簪尖端刻就，宛若用同一个词作出回应。

***

此处向读者介绍西班牙语人名"康塞普西翁"的昵称形式。

此时马车已消失在街角，只能隐约听见通往吉拉达塔方向的石板路上传来渐弱的马蹄声。

安德烈拔腿狂追，生怕错过这可能是最后契机的重要机会；他赶到玫瑰色宅邸前的胜利广场时，正瞥见马蹄缓缓隐入建筑物的阴影。

高大的黑色铁门倏然开启又闭合，将那道迅速闪入的纤柔身影吞没。

毫无疑问，若是能事先铺路打点、打探消息，在贸然闯入这场一无所知的桃色谜局之前，先弄清对方的姓名家世、社会地位与生活作风—毕竟他对那女子一无所知，便毫无掌控可言—本该是更明智的选择。然而安德烈不甘就此离去，决心先作一番尝试。他飞快地抬手理了理头发的高度与领结的端正，便毫不犹豫地按响了门铃。

一位年轻的管家出现在铁栅门后，却并未开门。

阁下有何贵干？

请将我的名片呈递给夫人。

哪位夫人？"仆人继续用平静的语气问道，怀疑中仍保持着恭敬。

我想就是住在这宅邸里的那位夫人。

可她叫什么名字？

安德烈恼火地没有应答。仆人又说道：

烦请阁下告知我该为您通报哪位夫人。

我再重复一遍：你家女主人在等我。

管家微微躬身，双手轻抬做了个无能为力的手势，随即未开门也未接名片便转身离去。

暴怒的安德烈彻底失了风度，像在敲供应商大门般又连续按了两次门铃。"一个如此急切回应这般艳遇的女子，"他心道，"自然不会讶异于有人执意要进她家门。在德利西亚斯时她便孤身一人，此刻定也是独居—我这般动静唯有她能听见。"他全然忘了西班牙狂欢节容许的露水情缘，若放在平日这般纠缠，岂能指望得到同样款待。

门依然紧闭，整栋房子静得像座空宅。

怎么办？他在广场上徘徊了一阵，在那扇窗前和观景台下来回踱步，总盼着能看见那张期待的面容，甚至是一个暗示的手势…但什么也没出现；他只好死心打算回去。

不过，在离开这扇掩藏着重重谜团的大门之前，他注意到不远处有个卖火柴的小贩坐在阴影角落里，便上前问道：

这房子住的什么人？

我不知道。"那人答道。

安德烈往他手里塞了十雷阿尔银币，补充道：

好歹告诉我吧。

我本不该说的。那位夫人常光顾我的生意，要是知道我在背后议论，明天她的仆役就会跑去别家采购—比如那个总卖半空火柴盒的富拉诺杂货铺。至少我不说坏话，绝不说半句诋毁，先生！既然您非要知道，我只说名字。她是康塞普西翁·佩雷斯夫人，曼努埃尔·加西亚先生的妻子。

她丈夫不在塞维利亚住？

她丈夫在玻利比亚。

哪儿？

玻利比亚，美洲的一个国家。

不等对方再说，安德烈又往小贩膝盖上扔了枚硬币，转身汇入人群朝旅馆走去。

安德烈依然有些犹豫不决。即便得知丈夫不在家，他也并未觉得胜券在握。那个言辞谨慎的小贩看似掌握了更多隐情却不愿多说，让人不由猜想是否已存在另一位入幕之宾，而那个仆从的态度更是印证了这种暧昧的猜疑……安德烈思忖着，距离预定返回巴黎的日期只剩短短半月。这段时日是否足以打动那位恐怕早已心有所属的年轻女子？

正当他被这些疑虑搅得心神不宁，走进旅馆中庭时，门房叫住了他：

有封给阁下的信。

信封上没有署名。

你确定这封信是给我的？

刚刚有人托我转交给安德烈斯·史蒂文诺先生。

安德烈立刻拆开封蜡。

湛蓝信笺上寥寥数行字迹映入眼帘：

敬请安德烈斯·史蒂文诺先生勿要喧哗，勿要透露姓名，亦勿再探听妾身名讳。若君明日三时于恩帕尔梅大道散步，或有马车经过停驻。

人生竟如此轻易！"安德烈暗叹。

踏上二楼阶梯时，他眼前已浮现出即将到来的亲密交欢；唇齿间反复咀嚼着那个绝妙芳名最撩人的昵称：

康塞普西翁，康恰，康奇塔，奇塔[1]。

↑发音提示：读作"Conntcha"、"Conntchita"等。

***

关于安德烈为何爽约康查·佩雷斯的幽会

第二天清晨，安德烈·斯泰弗诺在灿烂阳光中醒来。观景楼的四扇窗户涌进充沛光线，全城的喧嚣—马蹄声、小贩叫卖、骡铃与修道院钟声—在白色广场上交织成生命的交响。

他记不起多久未曾享有如此欢愉的早晨。他用力伸展双臂，肌肉紧绷如弓。继而将双臂紧抱胸前，仿佛要提前感受期待中的缠绵拥抱。

生活何等惬意！"他含笑低语，"昨日此时我还形单影只，漫无目的。不过是一次散步，今晨却已成双成对。谁让我们总臆想会遭拒受辱？我们索求，女人便献身。世事本该如此，岂有他理？

他起身披上印度棉袍，趿着软拖鞋摇铃吩咐备浴。等候时，他将前额贴住窗玻璃，凝望洒满晨光的广场。

房屋外墙涂抹着塞维利亚特有的浅淡色彩，宛若女子裙裾。奶油色墙面配着雪白檐口，还有看似娇嫩易碎的淡粉，另有水绿、橘黄与浅紫—既看不到加的斯或马德里街道令人作呕的褐调，也寻不见赫雷斯那种刺目的惨白。

广场上，橙树果实累累，喷泉潺潺流动，少女们像阿拉伯妇女收紧哈伊克袍那样双手捏着披肩边角嬉笑。四面八方—广场角落、车道中央、窄巷深处—骡铃叮当作响。

安德烈无法想象在塞维利亚之外的地方生活。

梳洗完毕，慢慢喝完一小杯浓郁的西班牙巧克力后，他信步出门。

奇妙的偶然让他沿着最短路径—从旅馆台阶到胜利广场—前行；但抵达时，安德烈想起旁人的提醒，或许是怕过于直接经过情妇家门会惹她不快，又或许根本不愿显得急不可耐想早日见到她，他沿着对面人行道走去，甚至没向左转头。

从那里他前往拉斯德利西亚斯园。

前夜的狂欢让这片华美园林散落满地纸屑与蛋壳，恍若油腻的后厨角落。某些地段，坍塌的斑斓碎屑堆成沙丘，完全覆盖了地面。此外此地空无一人，因为四旬斋又开始了。

然而沿着一条通往乡间的小径，安德烈认出迎面走来的路人。

早安，马特奥先生，"他伸手问候，"没想到这么快遇见您。

能怎样呢，先生？当一个人孤单、无用又无所事事时？我清晨散步，黄昏散步。白天读书或去赌两把。这就是我给自己营造的生活。黯淡无光。

可我听城里人说，您夜夜春宵，足以弥补白日的空虚呢。

若还有人这般传说，那便是误传了。从今日起直至闭眼咽气，谁也别想再瞧见有女人踏进唐·马特奥·迪亚兹的卧房。不过咱们还是莫谈我的事。您此番还要在此地盘桓多久？

唐·马特奥·迪亚兹是个年届不惑的西班牙人，安德烈首度旅居西班牙时曾受人所托关照他。此人举手投足天生带着夸张腔调，与多数同胞相似，总爱对无足轻重的琐事大做文章—但这并非虚荣愚昧，而是如同挥舞斗篷般，将西班牙式的浮夸化作优雅的层层褶皱。他学识渊博，若非家财万贯消磨了进取心，本该有所作为。不过使其声名远扬的，终究是那间以热情好客闻名的卧房秘事。因此听闻他竟这般早便摒弃了床笫之欢，安德烈不免诧异；但年轻人识趣地不再追问。

二人沿河岸漫步许久，作为临河地产的主人兼爱国之士，唐·马特奥对着滔滔江水百看不厌。

「您可知道，」他说道，「有位外国大使曾开玩笑说，在所有河流中他最爱曼萨纳雷斯河，因为这条河能行驶马车和骑马。您瞧这瓜达尔基维尔河—平原与城市之母啊！二十年来我游历四方，见过恒河、尼罗河和阿特拉托河，那些河流在更炽烈的阳光下更加宽阔：但唯有在这里，我才见识到如此恢弘壮美的水流与水色。这色泽简直无与伦比。桥拱下流淌的莫非是熔金不成？河水如怀孕妇人般鼓胀，水中饱含着，饱含着肥沃的泥土。塞维利亚的两道河岸正将安达卢西亚的丰饶送往平原。」

接着他们聊起政治。唐·马特奥是保皇派，对反对派持续不断的攻势愤慨不已—此刻举国之力本应凝聚在那位柔弱而勇敢的女王周围，助她守护这永恒历史中的至高遗产。

「何等堕落！」他慨叹道。「何等悲惨！曾坐拥整个欧洲，曾是查理五世，因发现新大陆而让世界版图倍增，曾统治日不落帝国；更了不起的是：率先击败了你们的拿破仑—如今却要在一群混血强盗的棍棒下咽气！这就是我们西班牙的宿命啊！」

若有人胆敢说这些强盗是华盛顿和玻利瓦尔的同胞，他定会勃然大怒。在他眼中，这群无耻匪徒连受绞刑的资格都不配。

他渐渐平息了怒火。

我爱我的祖国，"他继续说道，"我爱它的山川与平原。我爱这片土地上人民的语言、服饰和情怀。我们的种族具有超然的特质，自成一套贵族气派，独立于欧洲之外，对异质文化不屑一顾，如同围在高墙庭院般固守着自己的土地。正因如此，我们才在北方诸国的崛起中逐渐衰落—这世道就是让平庸之辈四面围攻优秀之人的法则…您知道在西班牙，我们把未掺杂摩尔血统的纯种后代称为‘伊达尔戈’。有人拒不承认伊斯兰文明曾在这片土地扎根七百年。而我始终认为，背弃这样的先祖实属忘恩负义。我们历史上那些铸就辉煌的特质，多半要归功于阿拉伯人。他们传承给我们对金钱的蔑视、对谎言的唾弃、对死亡的漠然，以及难以言喻的骄傲姿态。正是他们让我们学会昂首直面卑劣事物，也染上了对手工劳作的某种慵懒。说实话，我们就是他们的子孙—难怪至今仍在他们那些'狂野浪漫曲'的伴奏下，跳着来自东方的舞蹈。

骄阳攀升至无垠的湛蓝天幕。园中古树深褐色的枝桠间隙，不时透出月桂与柔韧棕榈的翠色。阵阵突如其来的热浪为这个冬晨施了魔法—在这片从无真正寒冬的土地上，连冬季都躁动难安。

「希望您能来我家用午餐？」唐·马特奥说道。「我的果园就在恩帕尔梅公路旁。半小时后我们就能到，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想留您待到傍晚，带您看看我的种马场，那儿有几匹新到的马。」

「那我可要冒昧打扰了，」安德烈致歉道。「午餐我欣然接受，但参观恐怕不行。今晚我有个绝不能错过的约会，请相信我。」

「是女人吧？别担心，我不会多问的。您尽管自由行动。您愿意在赴约前抽空陪我，我反倒要感谢您。像您这个年纪时，每逢神秘约会日我谁都不见。三餐都让人送进房间，等待的那个女子是我醒来后交谈的第一个人。」

他顿了顿，换上告诫的口吻：

「啊！先生！」他说，「千万要提防女人！我不会劝您逃避她们，毕竟我大半辈子都在女人堆里打转，若能重活一次，那些缠绵时光正是我最想重温的。但要当心，当心她们啊！」

仿佛终于找到贴切的表达，唐·马特奥放缓语速补充道：

「有两种女人绝对碰不得：第一种是不爱你的，第二种是爱你的—而在这两极之间，明明有成千上万迷人的女子，我们却总不懂得欣赏。」

午餐本应相当沉闷，若非唐·马特奥用一场冗长的独白弥补了缺席的交谈；因为安德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对听到的故事只漫不经心地听了一半。随着约会时刻临近，他昨日感受到的心跳再次袭来，且愈发急促难耐。那是他内心震耳欲聋的召唤，一种绝对的本能，将脑海中除却那位渴求的女子外的一切都驱逐殆尽。他宁愿付出一切代价，只求帝国式座钟上紧盯着的那根长针能快进五十分钟。—但人越是注视时间，时间就越发凝固，此刻的流逝缓慢得如同永不流动的死水潭。

最终，他虽被迫留在原地，却再难保持沉默，竟对主人说出这番突兀的话来，流露出或许尚显稚嫩的冲动：

唐·马特奥，您向来是我重要的指路人。能否允许我透露一个秘密，并向您寻求建议？

愿为您效劳，"马特奥以西班牙式的热情起身离席，准备转往吸烟室。

好吧…事情是…这是个问题…"安德烈支吾道。"说真的，除您之外我绝不会问旁人…您可认识一位名叫康塞普西翁·加西亚的塞维利亚女子？

马特奥猛地跳起来：

康塞普西翁·加西亚！康塞普西翁·加西亚！你指的是哪一个？说清楚！西班牙有两万个叫这名的女人！这名字就像你们那儿的让娜·杜瓦尔或玛丽·兰伯特一样普通。看在上帝份上，告诉我她的娘家姓。是不是P…佩雷斯？快说！是佩雷斯吗？康恰·佩雷斯？你倒是说话啊！

安德烈被这突如其来的激动情绪搅得心神大乱，刹那间预感到不如说实话为好；但他开口的速度却快过了自己的意愿，急促地回答道：

是的。

这时马特奥像折磨伤口般细致地追问每个细节：

广场凯旋门街22号的康塞普西翁·佩雷斯·德·加西亚，十八岁，头发近乎漆黑，还有那张嘴…那张嘴…

没错。"安德烈说。

啊！您跟我提起她可太对了。做得对极了，先生。要是我能把您拦在那女人的门口，那将是我的一桩善举，更是您天大的幸运。

可她究竟是什么人？

怎么？您不认识她？

我昨天才第一次遇见她；连她说话声都没听过。

那还来得及！

她是个妓女？

不，不。说起来还算个正经女人。情夫统共不过四五个。在我们这个年代，这简直算得上守身如玉了。

那…

况且您要知道，她可是个绝顶聪慧的人儿。真是绝了。既有最敏锐的头脑，又深谙世故，在我看来堪称极品。我半句夸赞都不舍得漏掉—她跳舞时的风情让人欲罢不能，谈吐如同舞姿般撩人，歌喉又似私语般销魂。想必您不会怀疑她的美貌；要是瞧见她衣裳底下那副身子，您准会说连那张小嘴都…罢了罢了。我都说全了吧？

安德烈烦躁地没有答话。

唐·马特奥猛地揪住他外套的两只袖子，每说一字就狠狠摇晃他一下：

这可是天下最贱的婊子，先生，先生您听见了吗？这是全天下最下贱的母狗。我心头只剩一个盼头，只剩一丝慰藉：就是等她咽气那天，上帝绝不会宽恕这贱人。

安德烈站起身来：

然而，马特奥先生，虽然我尚未获得像您这样评价这位女士的资格，但我无权不赴她与我定下的约会。是否需要我再向您重申，我方才对您吐露了心事，而此刻提前离去打断您的倾诉，我深感歉意？

说着，他向对方伸出手。

马特奥挡在门前：

听我说，我恳求您。请听我说。就在方才，您还称赞我是个能给出绝妙建议的人。我不敢苟同。即便没有这番评价，我也要对您说这些话。我甚至要暂时放下对您的情谊—虽然这份情谊本足以解释我为何如此坚持……

—可既然如此？……

我现在是以男人对男人的身份跟你说话，就像随便哪个路人都会拦住行人警告他有危险那样。我向你大喊：'别再往前走了，立刻回头，忘了你见过的女人、跟你搭讪的女人、给你写信的女人！如果你还享受着平静生活、安稳睡眠、无忧无虑的日子—所有我们称之为幸福的东西，就别靠近孔查·佩雷斯！如果你不想让今天成为分割你人生的分水岭，不想让往后的日子一半是欢愉一半是煎熬，就别靠近孔查·佩雷斯！如果你还没见识过她能在一个男人心里点燃并维持的疯狂欲望，就别靠近这个女人，像躲避死神般逃离她，让我把你从她手里救出来，你他妈最后可怜可怜自己吧！'

马特奥先生，这么说您爱过她？

西班牙人用手抹了把额头喃喃道：

呵！不，早就结束了。我现在既不爱她也不恨她。往事如烟。一切都淡去了……

那么，如果我不听从您的建议，也不会伤害到您的感情吧？我本可以为您做这类牺牲；但我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您怎么说？

马特奥凝视着安德烈，突然换上一副戏谑的表情冲口而出：

先生，女人主动邀约的第一次幽会万万去不得。

为何？

因为她根本不会到场。

这话让安德烈想起某段特别回忆，忍不住嘴角一翘。

有时候确实如此。"他应道。

这种情况经常发生。要是她此刻真的在等您，请相信您的缺席只会让她对您更加倾心。

安德烈沉吟片刻，再度绽出笑意。

您的意思是…？

…就是说，抛开个人因素不谈，即便您感兴趣的那位少妇名叫萝拉·瓦兹奎兹或是罗萨里奥·卢塞纳，我都建议您坐回原先的扶手椅，没有充分理由别再起身。咱们现在可以边抽雪茄边喝冰镇糖浆—这种搭配在巴黎餐厅可不常见，但在整个西语美洲却是家常便饭。待会儿您就能体会哈瓦那雪茄混着新鲜糖霜的绝妙口感了。

短暂的寂静弥漫开来。两人分坐在小桌两侧，桌上摆着古巴雪茄和圆形烟灰缸。

那么现在，我们聊些什么？"马特奥先生询问道。

安德烈打了个手势，暗示对方心知肚明。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马特奥压低嗓音说道，方才强装的欢快神情被持重的阴霾取代。

***

极地风光中惊鸿一瞥的黑皮肤小姑娘。

先生，三年前我头发还没像现在这样花白。那时我三十七岁，却自以为只有二十二岁；我从未感觉到青春正在流逝，也从未有人让我意识到它已接近尾声。

有人说我风流成性：这是谬传。我过于敬重爱情，从不愿流连于那些暗巷后院的风月场所，几乎从未占有过一个不是让我爱得痴狂的女人。若是我报出她们的名字，您会发现数量少得令人吃惊。就在不久前，我凭记忆细细数来，才惊觉自己竟从未拥有过金发情妇。那些苍白寡淡的欲念对象，我此生注定无缘领略。

但有一点千真万确：爱情于我从来不是消遣或享乐，不像某些人那样视作打发时间的游戏。它就是我生命的全部。倘若从记忆里抹去那些以女性为目标的念想与行动，剩下的便只有一片虚空。

既然说到这儿，现在我可以向您讲述关于康查·佩雷斯的故事了。

那是在三年前，确切地说是三年半前的冬天。十二月二十六日，我顶着严寒从法国归来，正午时分乘坐快车穿过比达索瓦大桥。比亚里茨和圣塞巴斯蒂安早已积雪深厚，穿越吉普斯夸的路线几乎无法通行。火车在苏马拉加停滞了两小时，工人们紧急清理着轨道；再次启程后却又被困在深山之中，整整耗费三小时才修复雪崩造成的损毁。这样的困境整夜反复上演。车窗被厚重的积雪包裹得如同隔音绒布，列车行进的声音变得沉闷，我们在令人心悸的寂静中穿行，而这种寂静因险境更显壮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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