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蛋了！下蛋了！」菲洛蒂丝说道。

但米尔托克莱娅做了个手势：

「来吧，特阿诺。你得躺下休息。你不舒服。跟我来。

—啊！哈！……啊！哈！……」女孩笑着。她用小手抓住自己的乳房，用变了调的声音喊叫：

「啊！哈！……镜子……

—快来！米尔托不耐烦地重复道。

—镜子……被偷了，被偷了，被偷了！啊！哈啊啊！就算我活得比克罗诺斯还久，也不会笑得这么厉害了。被偷了，被偷了，那面银镜！」

这位歌女想拉她走，但菲洛蒂丝已经明白了。

「喂！」她向其他人喊道，双臂举向空中。「快过来！有新消息！巴克希斯的镜子被偷了！」

所有人都惊呼起来：

「天哪！巴克希斯的镜子！」

顷刻间，三十个女人围住了这个吹笛女。

「怎么回事？

—怎么搞的？

—有人偷了巴克希斯的镜子；是特阿诺刚说的。

—但什么时候的事？

—是谁偷的？」

那女孩耸了耸肩：

「我哪知道！

—你可是在那儿过夜的。你肯定知道。不可能不知道。谁进过她房间？有人跟你说过的吧。好好想想，忒阿诺。

—我哪知道？…大厅里少说有二十多个男人…他们雇我当笛女郎，却嫌音乐吵不让吹笛。非要我模仿达娜厄的姿势，把金币往我身上撒，巴基丝还全给收走了…还有呢？那群人简直疯了。他们让我头朝下扎进盛满酒的双耳罐，罐里混了七种葡萄酒—因为桌上正好摆着七种。我整张脸都泡在酒里，连头发都滴着酒汁，玫瑰花冠也湿透了。

—够了，米尔托打断道，你真是个放荡的小贱货。但镜子呢？到底谁拿了？

—就在那时！他们把我拉起来时，我满脸通红耳朵里还淌着酒。哈！哈！全屋人都笑疯了…巴基丝派人去取镜子…哈！哈！镜子早没影啦。早让人顺走了。

—谁？问你到底是谁拿了？

—不是我偷的，这点我很清楚。他们不可能搜我的身：我当时全身赤裸。我总不能把一面镜子像一枚德拉克马银币那样藏进眼皮底下吧。不是我干的，我敢肯定。她下令把一个女奴钉上十字架，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后来发现没人注意我，我就把扔给我的达娜厄金币都捡起来了。喏，密耳托，这儿有五枚，你拿去给我们三个都买条新裙子吧。」

⁂

失窃的消息渐渐传遍了整个广场。妓女们毫不掩饰她们幸灾乐祸的嫉妒。骚动的人群中涌动着喧闹的好奇心。

「是个女人，」菲洛蒂斯说，「干这票的一定是个女人。」

—没错，那面镜子藏得很隐蔽。寻常毛贼就算把卧室翻个底朝天，也未必找得到那块宝石。」

—巴克基斯树敌不少，特别是她那些旧相识。那些人清楚她所有秘密。准是其中一个设法把她引诱出去，趁日头最毒、街上几乎空无一人的时候溜进了她家。」

—呵！说不定是她自己把镜子卖了还债呢。

—万一是她某个情夫干的？听说她现在连搬运工都接。

—不，绝对是个女人，我敢打包票。

—向两位女神发誓！真是活该！」

突然，更加汹涌的人潮朝着广场某处涌去，随之而来的喧嚣声吸引了所有行人。

「出什么事了？怎么回事？」

一道尖厉的嗓音盖过骚动，从攒动的人头顶上传来：

「大祭司的妻子被人杀了！」

一阵剧烈的骚动攫住了整个人群。人们难以置信。没人愿意相信在阿芙洛狄忒节期间，这样的谋杀竟会招致诸神的怒火降临这座城市。但四面八方都回荡着同一句话：

大祭司的妻子被杀了！神庙的庆典暂停了！

消息迅速传开。尸体被发现了，躺在偏僻处一张玫瑰大理石长椅上，就在花园顶端。一根长长的金针刺穿了左乳；伤口没有流血；但凶手割光了年轻女子的所有头发，并带走了尼托克莉特王后的古梳。

最初的惊叫声过后，一阵深沉的死寂笼罩下来。人群每时每刻都在不断膨胀。整座城市的人都汇聚于此，形成一片光着头顶和女式帽子的海洋，庞大的群体同时从所有泛着蓝影的街道涌出，汇入亚历山大广场耀眼的光辉中。自托勒密·奥勒特斯被贝勒尼基的支持者赶下王座那天以来，还从未见过如此汹涌的人潮。然而政治革命比起这项渎神重罪似乎还不算太可怕，毕竟城市的存亡可能就系于此。男人们挤作一团围住目击者。人们要求更多细节。各种猜测层出不穷。妇女们向新来者讲述着那面闻名遐迩的镜子失窃之事。最机敏的人断定这两桩同时发生的罪案出自同一人之手。但究竟是谁？一些昨天刚为来年献上祭品的少女，生怕女神不再认账，便坐地啜泣起来，把脸埋进裙裾。

古老的迷信认为，两桩类似事件之后必有第三桩更严重的发生。人群正在等待这第三桩。继镜子和梳子之后，那个神秘盗贼又拿走了什么？闷热的空气被南风炙烤着，弥漫着细沙尘雾，沉重地压在凝固不动的人群之上。

不知不觉间，仿佛这庞大人群变成了单一生命体，一阵战栗席卷了他们，这战栗逐渐加剧直至变成恐慌，所有眼睛都齐刷刷望向地平线上的同一个点。

就在笔直宽阔的卡诺普斯门大道尽头—这条大道横贯亚历山大港，从神庙直通市集广场。此刻在平缓海岸线的最高处，道路仿佛与天际相接的地方，第二群惊惶失措的人潮骤然现身，正朝着最初的人群奔涌而下。

「庙妓！神圣的庙妓！」

人群僵立不动。没人敢迎上去，唯恐听到更骇人的噩耗。她们如活生生的洪水般涌来，奔跑时沉闷的脚步声先于身影传来。她们挥动着双臂，互相推挤，仿佛在逃离千军万马。此刻人们终于认出了她们。能看清她们的裙裾、腰饰和飞扬的发丝。阳光照射在她们佩戴的黄金首饰上闪闪发亮。她们逼近了。她们张开嘴……全场骤然死寂。

「女神项链被窃了！阿娜迪奥梅涅的真珠项链！」

绝望的嘶吼如潮水般响应着这致命的消息。人群先是如退潮般向后溃散，继而疯狂前涌，拍打着墙壁，塞满了整条道路，将惊恐的女人们推搡着挤进德罗姆长街，朝着失却圣物的不朽神庙涌去。

第三章回应

市集广场空荡如退潮后的海滩。

空荡，却非完全空无一人：仍留着一男一女，唯有这两人知晓这场公共骚动的秘密，且正是他们彼此配合造就了这场骚乱—克莉西丝与德米特里奥斯。

年轻男子坐在港口附近的大理石墩上。年轻女子站在广场的另一端。他们无法认出彼此，却心有灵犀地感知到对方；克里西斯在阳光下奔跑，骄傲得如痴如醉，最终被欲望淹没。

「你做到了！她喊道。你果然做到了！

—嗯，青年淡淡应道。你的命令已达成。」

她猛地跪倒在地，用狂乱的拥抱吻住了他。

「我爱你！我爱你！我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感受。诸神啊！我终于懂得何为心动！看着我，亲爱的人，我给予你的远比前天许诺的更多。我这个从未渴望过任何人的女子，竟没想到会如此快地沦陷。当初我只出卖了躺在床榻上的肉体，如今我要献出所有的美好、纯洁、真挚与炽热，我贞洁的灵魂，德米特里奥斯，你明白吗！随我离开，暂别这座城，去往只有你我的隐秘处。我们要度过世间前所未有的欢愉时光。从未有情人为我做到这般地步。从未有女子爱得如我炽烈；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几乎说不出话，喉咙像被快感扼住。看，我在哭泣。此刻我也明白了眼泪的滋味：是幸福太过汹涌……可你却不回应！你一言不发！吻我吧……」

德米特里奥斯伸展右腿，让有些发酸的膝盖放松下来。然后他扶起年轻女子，自己也站起身，抖了抖衣袍让褶皱透透气，轻声说道：

不…永别了。

随后他迈着从容的步伐离去。

克里西斯惊愕到极点，张着嘴垂着手呆立原地。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永别了。"他清晰地吐出这句话，声调并未提高。

可是…可是刚才难道不是你…

是我。我兑现了承诺。

那么…我不明白了。

"亲爱的，你明白与否都无关紧要。这个小小谜题留给你慢慢琢磨。"若你先前所言不虚，这倒是个消磨漫漫长夜的绝佳谈资。"永别了。

德米特里奥斯！我听到的是什么话？…这语气从何而来？真是本人在说话吗？给我解释！求你了！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这简直让人想撞墙…

"非要我重复百遍同样的话吗！是，我拿了银镜；是，我为取得古梳杀了女祭司图尼；"是，我从女神颈间夺走了七股珍珠项链。"本需你用一次献身来交换这三件礼物。这估价很公道，不是吗？"但现在我已不再认为值得索取报酬。你也姑且作罢，"我们就此别过。如此简单明了的情形你竟想不通，实在令我惊讶。

—但留着你的礼物吧！我哪里在乎这些！难道是我向你要这些礼物吗？我要它们有什么用？我想要的是你，只有你……

—是的，我知道。但再说一次，我这边已经不再想要了；既然要成就一场幽会，必须同时得到双方的同意，如果坚持我的看法，我们的结合很可能无法实现。这就是我试图用尽所能达到的最清晰言语向你说明的。看来这还不够明白；但我无法说得更透彻，只能请你坦然接受既成事实，不必深究其中让你困惑的缘由，既然你不认为这合乎常理。我强烈希望结束这场谈话，它不会有任何结果，或许还会让我说出一些不中听的话。

—有人跟你说了我的事！

—没有。

—哦！我猜到了！有人跟你说了我的事，别否认！有人说了我的坏话！我有可怕的敌人，德米特里奥斯！你不能听信他们。我向众神发誓，他们在撒谎！

—我不认识他们。

—相信我！相信我，亲爱的！我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既然我除了你本人之外，别无所求？你是第一个让我这样倾诉的人……

德米特里奥斯直视着她的双眼。

「太晚了，」他说，「我已经得到过你了。」

—你胡说……什么时候？在哪里？怎么得到的？

—我说的是实话。我违背你的意愿占有了你。我期待从你的顺从中所得到的，你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给了我。你想去的那个国度，昨夜你在梦中带我前往，那时的你如此美丽……啊！美得令人窒息，克里西斯！我已从那个国度归来。凡人的意志再也无法迫使我重游故地。同一桩艳遇从不会带来双倍的欢愉。我还不至于蠢到去糟蹋一段销魂的回忆。你会说这该归功于你吗？但既然我爱的只是你的幻影，亲爱的，就请容我免去向你真实肉体道谢的俗套吧。」

克里西斯双手紧紧抵住太阳穴。

「太可恨了！简直无耻！他竟敢说这种话！还对此心满意足！

—你倒是撇清得挺快。我说过我做了个梦：你确定我当时真的睡着了吗？我说过我体会到了极乐：难道对你而言，所谓的幸福就仅限于那种粗俗的肉体战栗吗？你确实很擅长诱发这种快感，可你明明说过自己无力增添新意—毕竟从所有委身于人的女子那里获得的感觉都大同小异？不，你现在这副失态的模样才真正辱没了你自己。你似乎并不完全了解你双足能催生的所有欢愉。情人们之所以各不相同，在于她们各有独到的手段来酝酿和收尾这场说到底既必要又单调的仪式—若单纯只为追求这个，根本犯不着我们费尽周折寻找完美情人。而在这铺垫与收束的技艺上，你是万中无一的高手。至少，我曾欣喜地如此想象，或许你会承认：既然我已梦见过神殿的阿芙洛狄忒，我的想象力要勾勒出你这样的女子又有何难？再说一次，我不会告诉你这是夜梦还是白日错觉。你只需知道—无论梦境还是幻象，你的形象都出现在非凡场景中。虽是虚妄；但最紧要的是，克莉西斯，我绝不会容你将这幻灭打碎。

—那么我呢？在这过程中，你把我当成了什么？我听着你口中那些可怕的事，却依然爱着你，你那些龌龊的梦境可曾考虑过我的感受？你说的那些快活时刻，我可曾参与半分？那些被你偷走的、偷走的欢愉！谁曾听说过这般骇人的自私—一个情人竟能只顾自己享受爱他的女人带来的快乐，却丝毫不让她分担？……这简直让人无法理解。我快要疯了。」

此时德米特里乌斯收起了嘲讽的语气，用微微发颤的声音说道：

「当你利用我突然迸发的热情，在迷失的瞬间强迫我完成那三件事时，你可曾考虑过我？那些事本可能毁掉我的人生，并永远在我心中烙下三重耻辱的印记？」

—我那么做只是为了拴住你。若我轻易献身，反而得不到你。

—很好。你如愿以偿了。你确实掌控过我，时间虽短，但终究让我陷入了你渴望的奴役。现在轮到我来挣脱枷锁了！

—德米特里乌斯，真正的奴隶是我啊。

—没错，是你或我，但凡相爱之人必有一方沦陷。奴役！奴役！这才是激情的真名。你们女人全都做着同一个梦，脑中都只有一个念头：用你们的柔弱折断男人的刚强，用你们的轻浮主宰他们的理智！自从双乳发育伊始，你们渴求的既非爱人也非被爱，而是把男人拴在脚踝上，践踏他们，压弯他们的脖颈，将凉鞋踩在他们头上！届时你们便能按野心夺走我们的剑刃、刻刀或圆规，摧毁一切高于你们的存在，阉割一切令你们恐惧的事物，牵着赫拉克勒斯的鼻环让他纺羊毛！可当你们既无法令其低头又无法动摇其意志时，反倒崇拜起殴打你们的拳头，压倒你们的膝盖，甚至侮辱你们的嘴唇！拒绝亲吻你赤足的男人若强暴了你，反而能满足你的渴望。当你离开他家时未曾落泪的男人若揪着头发将你拖回，你的爱会随泪水重燃—沉溺情爱的女人啊，唯有屈从于奴役，方能慰藉你们未能施加奴役的遗憾！

—啊！打我啊，随你便！但打完要爱我！

她猛地搂住他，令他来不及避开她的双唇。他同时挣脱开她的双臂：

我恨你。永别了。"他说道。

但克莉西斯死死拽住他的斗篷：

“别撒谎。你迷恋我。你的灵魂里全是我；只是你羞于承认自己屈服了。听着，”“听着，心爱的人！如果这能抚慰你的骄傲，为了得到你，我愿意付出比当初”“向你索取的更多代价。无论为你牺牲什么，重逢之后我绝不会抱怨”“此生。”

德米特里奥斯好奇地注视着她；如同她前天在防波堤上那般，他对她说：

“你以什么起誓？”

“也以阿芙洛狄特之名。”

“你不信奉阿芙洛狄特。以雅威·萨巴特之名起誓。”

这位加利利女子脸色煞白。

“不可妄称雅威之名。”

“你拒绝？”

“这是可怕的誓言。”

“我只要这个誓言。”

她犹豫片刻，低声说道：

“我以雅威之名起誓。你要我做什么，德米特里奥斯？”

青年沉默不语。

“说吧，心爱的人！”克律西斯说，“快告诉我。我害怕。”

“哦，小事一桩。”

“究竟何事？”

“我不想要求你回赠我三件礼物，哪怕它们像最初那三件稀世珍宝般”“简单。这不合礼数。”“但我可以要求你收下礼物，对吧？”

“当然，”克律西斯欢快地说。

“这面镜子、这把梳子、这条项链—你让我为你窃取的这些，本就没指望使用吧？”“赃物镜子、逝者梳妆与女神项饰，可不是能随意”“炫耀的首饰。”

“什么话！”

—不。我早该想到。所以你纯粹是出于残忍，才逼我犯下那三桩让全城震动的大罪去抢夺它们？既然如此，就由你来承担这一切吧。

—什么！

—你这就去那座有斯蒂吉安赫耳墨斯雕像的密闭小花园。那地方总是荒无人烟，你大可不必担心会受到打扰。你要掀开神像左脚的脚跟。石料已开裂，你会看到的。在基座内部，你会找到芭奇斯的镜子，将它握在手中；你会找到尼塔乌克里特的大梳子，将它深插入你的发髻；你会找到女神阿佛洛狄忒的七串珍珠项链，将它们戴在你的颈间。如此盛装打扮后，美丽的克莉西丝，你将穿行于城市。人群会把你交给女王的士兵；但你会得到你渴望的东西，而我将在日出之前去监狱探望你。」

赫尔曼努比斯花园

克莉西丝的第一个反应是耸耸肩。她岂会天真到信守自己的誓言！

第二个反应是前去一探究竟。

一股愈发强烈的欲望驱使她走向德米特里奥斯藏匿那三件罪证的神秘地点。她想拿到它们，用手触摸它们，让它们在阳光下闪耀，短暂地占有它们。她感觉唯有亲手攥紧这份野心的战利品，她的胜利才算圆满。

至于德米特里奥斯，她自有办法通过后续手段重新俘获他。怎会相信他就从此与她永绝情缘？她断定他怀有的激情绝非那种在男人心间熄灭后便永不复燃的虚火。被深爱过的女子会在记忆深处自成一个特殊族群，即便遭逢旧日情妇—哪怕曾心怀憎恶，哪怕已抛诸脑后—也会撩拨起意外涟漪从中可能涌现新的爱欲。克律西斯对此心知肚明。尽管她自己欲火焚身，急于征服这第一个令她倾心的男子，却还不至于蠢到用性命换取爱情，尤其当她明明目睹过那么多更简便的诱惑手段。

可偏偏…他许诺的结局是何等极乐！

在万千民众注视下，手持萨福曾照过的古镜，佩戴曾梳理过妮托克莉丝女王华发的长梳，戴上那串曾在阿娜迪奥梅涅女神贝壳中滚动的海水珍珠项链…再从夜幕到破晓疯狂体味最炽烈情爱能赋予女人的全部战栗…待到日上三竿时，从容赴死…这该是何等绝伦的宿命！

她阖上双眼…

但转念一想：决不能任诱惑摆布。

她径直穿过拉科提斯区，朝着大塞拉皮翁神庙的大道走去。这条由希腊人开辟的街道，在这个布满曲折小巷的区域显得格格不入。两个族群诡异地混杂在一起，带着尚未消散的敌意毗邻而居。身穿蓝衫的埃及人中间，掠过希腊人未染色的束腰外衣的白色身影。克莉西丝快步上行，对民众议论她所犯下的罪行的交谈充耳不闻。

在神庙台阶前，她右转入一条昏暗的街道，又拐进另一条两侧屋檐几乎相连的小巷，穿过繁星状的小广场。阳光斑驳处，两个深肤色的幼女在喷泉中嬉戏，最终她停下脚步。

⁂

赫尔墨斯阿努比斯的花园是一处早已荒废的小型墓园，像片无人打理的荒地，死者亲属不再前来祭奠酒礼，路人也纷纷绕道而行。在倾颓的墓穴间，克莉西丝屏息前行，每块碎石在她脚下发出声响都让她心头一悸。夹杂着细沙的夜风不时拂过她的鬓发，将她猩红丝绸面纱吹得猎猎作响，如同招展的旗幡掠过悬铃木苍白的叶片。

她发现雕像被三座墓碑从四面遮挡，并被禁锢在一个三角区域内。这地点选得极好，正好用来掩埋一个致命的秘密。

克律塞斯竭尽全力挤进那条狭窄多石的通道：一见到雕像，她脸色微微发白。

豺首神像伫立着，右腿前迈，垂落的发髻上凿有两个孔洞，从中伸出双臂。僵硬身躯之上的头颅低垂，随着防腐师手势动作的双手而俯倾。底座已然松动。

克莉西丝用迟缓而惊恐的目光环顾四周，确认自己确实独处。身后细微的声响令她浑身一颤—却不过是只碧色蜥蜴窜入了大理石裂隙。

这时她才终于敢伸手触碰神像断裂的基座。

她费力地斜向抬起基座，因为它连带掀起了中空底座的一角，那部分仍与神像台基紧密相连。

在石台下，她骤然望见硕大珍珠焕发的幽光。

她将整条项链拽出。何等沉坠！她从未料想几乎无镶托的珍珠竟能在掌中显出这般分量。珠母球体皆具精妙圆润之态，泛着近乎月华的光泽。七重珠串依次层叠，如星辉荡漾的湖面般漾开圈圈涟漪。

她将项链戴上脖颈。

纤指抚过层层珠串，她阖眼细品珍珠贴上肌肤的沁凉。将七重珠链规整垂落于袒露的胸前，最末一串恰好坠入双峰温热的沟壑。

随后她执起象牙梳，端详片刻，轻抚梳脊雕饰的白玉人像，又将这珍宝反复埋入云鬓，最终固定在心仪的位置。

然后她从基座中抽出银镜，揽镜自照，看见了自己的胜利—那双因骄傲而熠熠生辉的眼睛，以及披戴着神明战利品的香肩……

她用猩红色的大氅连头发也一同裹住，戴着那几件骇人的珠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墓园。

紫红宫墙

当圣妓们再次向民众确认渎神之事千真万确时，人潮缓缓漫过庭园向外流淌。

数百名神庙妓女挤满了漆黑橄榄树夹道的小径。有些人在发间洒满灰烬，另一些人则将额头抵进尘土摩擦，或撕扯头发，或抓挠胸脯，以示灾厄降临。许多人用手臂掩住脸庞，呜咽声此起彼伏。

人群沿着德罗姆大道与码头区沉默地涌回城中。普天的哀恸笼罩着街道，商贩们惊惶地收起五彩斑斓的货摊，用横木固定的遮阳棚在紧闭门扉的底层店铺前连成一片，犹如单调的栅栏。

港口陷入死寂。水手们石像般僵坐在系缆桩上，手掌紧贴着凹陷的面颊。整装待发的船只收起长桨，将尖削的船帆沿随风摇晃的桅杆束紧。欲入港的船只在远处等候信号，有些乘客因亲属身在女王宫廷，误以为是血洗王城的叛乱，纷纷向冥府诸神献祭。

在法罗斯岛与防波堤的拐角处，罗迪斯在人群中认出了身旁的克莉西丝。

啊！克莉赛！保护我，我好害怕。米尔托就在那儿；可人群太拥挤了…我害怕我们会被冲散。快牵住我们的手。

—你知道吗，"米尔托克蕾亚说，"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查到罪犯了吗？他受刑了吗？自希罗斯特拉特之后从未见过这等事。奥林匹斯众神已抛弃我们。我们将会面临什么？」

克莉赛没有回答。

「我们献祭过白鸽，"吹笛少女说道，"女神会记得吗？女神定然震怒了。而你，而你，我可怜的克莉赛！本该在今日成为极乐之人或权倾朝野的你…

—一切已成定局，名妓说道。

—你说什么？」

克莉赛后退两步，右手轻抬至唇边。

「看仔细了，我的罗迪丝；看清楚，米尔托克蕾亚。今日所见之物，凡人肉眼自女神降临伊达山那日始便未曾得见。直至世界终结，大地之上将永不复现。」

两位女友惊骇后退，以为她已然疯癫。但沉溺于狂想的克莉赛径直走向巍峨的法罗斯灯塔—那座八层六角形、闪耀着大理石光芒的巨山。她推开青铜大门，趁众人不备从内部阖上门扉，落下轰然作响的门闩。

须臾片刻流逝。

人群持续发出低沉的喧哗。涌动的人潮声与海浪有规律的拍岸声交织在一起。

突然，一声呼喊响起，被千万个胸膛重复传颂：

阿芙洛狄忒！！

—阿芙洛狄忒！！！

雷鸣般的欢呼爆发开来。整个民族的喜悦与狂热在灯塔墙脚下难以言喻的欢腾骚动中歌唱。

覆盖防波堤的人群狂潮般涌入岛屿，淹没了礁石，攀上屋顶，爬上信号杆与防御塔楼。岛屿已满得不能再满，人流却仍以决堤洪水之势不断涌来，将长长的人墙从陡峭悬崖边推落入海。

这汹涌人潮望不见尽头。从托勒密王宫到运河城墙，皇家港口、大港口与尤诺斯特港的沿岸都挤满了密不透风的人团，各街道路口还在不断涌入新的躯体。在这片翻腾着巨大漩涡、浮动着手臂与面孔的泡沫人海之上，贝勒奈西女王的黄帆轿舆如遇险小舟般飘摇。随着新的呼喊声不断加入，喧嚣已变得震耳欲聋。

无论是斯凯门前的海伦，埃莱夫西斯的弗里涅浪涛中，还是点燃波斯波利斯大火的泰伊丝，都未曾见识过这般胜利景象。

⁂

克莉西斯出现在西侧大门，伫立于赤红纪念碑的第一层平台。

她像女神般赤裸，双手抓住绛红色纱巾的两角晚风将纱巾掀向夜空，右手握着映照落日余晖的明镜

她缓缓前行，低垂着头，以无限优雅而威严的姿态沿着环绕朱红高塔的螺旋外坡拾级而上。纱巾如火焰般飘动炽热的暮色将珍珠项链染成红宝石河流。在荣耀光辉中她闪耀的肌肤尽显肉体的华美：热血、烈火、青黛胭脂天鹅绒殷红与鲜活玫粉，随着绛红高墙的曲线旋升天际

第五卷

至高之夜

«老狱卒说：‘众神都眷顾你。要是我这个卑贱的奴隶犯下你百分之一的罪行，’‘早就被绑上刑架倒吊起来，被打得皮开肉绽，被钳子活活剥皮。’‘他们会往我鼻孔里灌醋，给我背上压砖块直到窒息。要是我在剧痛中死去，’‘尸体早成了荒原上豺狼的口粮。可你这个抢掠杀戮无恶不作，’‘亵渎神灵的罪人，却只判饮毒芹汁，还给你备着舒适牢房。宙斯作证，’‘我实在想不通这道理！’‘你肯定在宫里有靠山吧。’

—"给我无花果，"克丽赛丝说，"我口干。"」

老奴用青藤篮给她送来十二颗熟得正好的紫红无花果。

克丽赛丝独自留在牢房。

她时而坐起时而踱步，绕着牢房打转，用掌心拍打墙壁，脑中却一片空白。她散开发髻寻求清凉，很快又草草挽起。

他们让她穿了件白色羊毛长袍。料子厚实闷热。克丽赛丝只觉得浑身被汗水浸透。她伸展双臂打了个哈欠，将手肘撑在高窗边。

窗外，皎月流光倾泻在澄澈夜空，天色如此浅淡清明，竟看不见半颗星辰。

七年前离开基尼烈地的那夜，月光也是这般皎洁。

她忆起…他们共五人。是贩卖象牙的商人。他们给长尾马匹装饰着五彩流苏。他们在圆形蓄水池边搭讪了那个孩子…

而在那之前，是淡蓝色的湖泊，透明的天空，还有加利利地区轻盈的空气。

房屋四周环绕着粉红的亚麻花和柽柳。多刺的山柑树会刺痛那些想去捕捉蛾子的手指…人们仿佛能从细草的波纹中看见风的颜色…

小女孩们在清澈的溪流中沐浴，溪水在开花的月桂树丛下可觅得红色贝壳；水面上漂浮着花瓣，整个草场开满鲜花，山峦间生长着高大的百合，而山峦的轮廓宛如少女初绽的乳峰…

克莉西丝带着一抹微弱的笑意闭上双眼，那笑意又骤然消逝。死亡的念头猛然攫住了她。她感到直至生命终结，自己都将无法停止思索。

「啊！」她心想，「我做了什么？为何会遇见那个男人？为何他肯听信于我？为何我又甘心被他俘获？为何即便此刻，我仍无悔意！」

「不爱即不活：这便是神赐予我的抉择。我究竟犯了何罪要受此惩罚？」

儿时听过的圣典片段如潮水般涌回她的记忆。七年来她早已将其遗忘。但这些字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精准，接踵而至，映照着她的生命，预言着她的苦难。

她喃喃低语：

「经上记载：

我还记得你年轻时的爱恋…你早就挣脱了枷锁，扯断了锁链，还说：我不愿再做奴隶；可是在每座高耸的山丘下，在每棵青翠的树荫里，你都像妓女般弯下了腰[1]。

经上记载着：

我要去追随我的情郎们，他们赐我食粮与清水，

赠我羊毛与亚麻，还有橄榄油与葡萄酒[2]。

经上记载着：

你怎敢说：我从未被玷污。看看你在山谷中留下的足迹，认清你的所作所为吧，你这四处游荡的母驼，野性难驯的母驴，喘着粗气永远发情，又有谁能阻止你满足欲望[3]？

经上记载着：

她在埃及做过娼妓，曾为那些猥亵之徒欲火焚身，他们的阳具壮如驴鞭，精液浓似马精。你回想起年轻时在埃及的罪孽，那时人们揉捏你青春饱满的奶子[4]。

啊！"她失声喊道，"这就是我！这就是我！

经上又记载着：

你与无数情郎行淫，却还想归向我！"耶和华说[5]。

但我的惩罚也早已注定！

看哪，我要唆使你的情郎们围攻你。他们按自己的律法审判你。他们要割掉你的鼻子和耳朵，你残缺的身躯将倒在刀剑之下[6]。

还有：

一切已成定局：她被剥光衣服，强行带走。她的侍女们像鸽子般哀鸣，捶胸痛哭[7]。

可谁知道经上后面怎么写呢？"她自我安慰地补充道，"别的篇章不是记载着：

我不会因你们的女儿卖淫而惩罚她们[8]。

经书别处不也这样教导吗：

去吧，吃喝快乐，因为神早已悦纳你的作为。你的衣服当时常洁白，你头上也不要缺少膏油。在你一生虚空的年日，就是神赐你在日光之下虚空的年日，当同你所爱的妻快活度日，因为阴间没有工作，没有谋算，没有知识，也没有智慧，而你要去往那里[9]。」

她浑身一颤，低声重复道：

「因为你要去的阴间，没有工作，没有谋算，没有知识，也没有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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