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倏然而至，淹没了从她口中接下来吐出的所有字句，强烈的眩光自壁炉中、窗格外、门缝下以及那双银色眼眸的深处袭来，化作洪流，将整个世界摧毁。

在最后的时刻，只剩女孩那双银色的眼眸，和从其中涌出的……无尽的泪光。

6.

轰鸣声骤然消失，长崎素世望着眼前一片纯白的无声世界，在片刻的犹豫后，迈出脚步往前走去。

时间和方向逐渐失去了意义，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也许仅仅过去了一分钟，也许不知不觉度过了一个世纪。

没有饥饿，也没有劳累，眼前只有纯白，耳边连自己的呼吸声都不复存在。

就在长崎素世停下脚步，开始思索自己是否还要继续往前时，身后意外响起了发条和齿轮的声音。回头的刹那，一个芭蕾舞女式样的八音盒开始旋转，从中涌出的轻灵旋律打破了凝固的寂静，随即，无数的线条和轮廓自纯白中涌现，眩光如潮水般褪去，世界重新呈现在长崎素世眼前。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直直地望着那个书桌上旋转的八音盒，直到它逐渐变缓，最终停止转动时，才意识到自己正呆立在卧室的中央。她眨了眨眼，低头看看变得比之前更加高挑丰满的身躯，跺了跺踩着水晶高跟鞋的双脚，接着用戴着丝绸长手套的双手提起蓝色鱼尾裙的裙摆转了个圈，停下来后恰巧面对梳妆台上那面明亮的镜子。

比少女时代的自己更加成熟，但却比身为钢琴家的自己更加年轻，肤色比以往的任何一世都深一些，看起来经过了诸多的日晒雨淋，但依旧称得上健康柔美。

又一个全新的自己，又一次时光的溯回。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被天花板上的那盏吊灯吸引，在玻璃罩中散发出明亮光晕的，不是火焰，也不是灯丝，而是——

“精灵。”

长崎素世的心脏开始狂跳。

那是一个半透明的小家伙，隐约能从流体般的身躯上分辨出脑袋和眼睛，一双美丽的薄翅在身后舒展，悬浮在玻璃罩中与她对视。

她揉了揉被强光刺得出现了重影的眼睛，如岩浆般不断喷涌的兴奋和忐忑令她浑身颤抖。她迫使自己做了几次深呼吸，好让自己不至于激动得当场昏厥。

不会错，绝不会错，这里就是一切的开始与源头：名为长崎素世与千早爱音的两个人初次相遇和相爱的时代——魔法的时代！

终于，一切猜想都得到了证实！千早爱音在她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所遇见过的每一个长崎素世，都是同一个灵魂在不断地转世轮回——都是此刻站在这里的最初和最后的自己！

“爱音！”她已按捺不住，立刻就想将这喜悦的发现分享给自己的恋人，“爱音你在吗？”

等了一会儿，附近并没有传来回应。

长崎素世并不难过。

她伸手摸向自己的脖颈，锁骨处，一片薄薄的金属物件自指尖传来圆润的触感，她看向镜中，那片五叶草吊坠清晰而明亮。

这就是千早爱音在她身旁的证明。

她的恋人一定就在不远的地方，而现在，她想趁着与千早爱音再度相遇之前，好好看看自己所处的这个空间。

一个充满生活气息的温馨小屋，这是它带给长崎素世的第一印象。虽说是魔法时代，然而房屋的装潢看起来倒和近代极为相似。荧光灯随着长崎素世的脚步在房屋内渐次亮起和熄灭，她的目光先是落在了墙壁的挂画上。

以面容姣好、身姿优美的人物为题材的画作大概是千早爱音喜欢的，而那些注重描绘静物的光影和轮廓的画作则应该是自己挑选。不过也可能恰巧相反，买人物画的是自己，而买静物画的是对方。

下方的书架上挤满了夹着书签和标本的书籍，既有与考古、历史相关的专业学术著作，也有消遣娱乐所用的小说和画册。长崎素世随手翻了翻，立刻为其中一本恋爱小说吸引了注意，阅读几页后恋恋不舍地夹了书签放回原位。

她的视线被不远处的储物柜吸引，最上方堆满了稀奇古怪的手工艺品，一个看起来像是企鹅却又雕刻着长长绒毛的陶制存钱罐被塞得满满当当。她拉开几个抽屉看了看，里面是剪刀、线团、茶叶、杯具和零食一类的生活常见品。

在客厅的沙发上，五颜六色的奇怪靠垫与典雅端庄的格子毛毯形成鲜明对比，两者明明互相矛盾，摆放在一起时却意外和谐。同样的，在两人的卧室中，一张雕花双人大床和两个大衣柜占去了绝大部分面积，而那些小小的毛绒玩偶则见缝插针地塞满了每一处缝隙。长崎素世想象着千早爱音抱着其中一个玩偶凑到自己面前的情形，嘴角的弧度便止不住上扬。

在一个疑似工作室的房间里，架子上摆放的都是从遗迹中挖出的古老文物，桌上整齐地摆放着调查所用的工具及写满笔记的稿纸。不用想，长崎素世知道自己又得恶补一些自己未曾了解过的知识和技能了。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退出这个房间，推开另一扇门，当夜晚的凉风与生满阳台的幽蓝花幕扑面而来的瞬间，她恍惚回到了与千早爱音最初相遇的那栋山谷中的老旧阁楼。

“粉蝶花，开满阳台的粉蝶花……”

长崎素世向那整齐排列的花盆走去，目光随即又为下方流光溢彩的街道所吸引。

就在这时，一枚千纸鹤飞到了她眼前，她好奇地伸手捉住，摊开纸条

校友会就要开始了，马车已经在楼下等待，准备好就过来吧。

当马车腾空飞起，从熙攘的城市上空掠过，在一所金碧辉煌的大学门前停下时，长崎素世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便被开门迎接的英气女性牵着右手扶下了车。

“今天遇见了好多熟人，没想到大家都有空来参加。狸希好像顾虑着论文就先走了，教授也在，我们有空了去敬他一杯。待会儿会有一场舞会，不过我有点跳不来了，上场去意思意思就行，应该会有很多人想要邀请你，你可以尽情去跳我绝不会吃醋……呃，素世世？”这位自从牵起手后就开始喋喋不休的男装中短发女性终于停下脚步，转过头来，从那双闪亮的银色眼眸里流露出一抹疑惑之色，“我脸上是有什么不对吗，怎么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出门前我感觉还挺满意的，学校里可有好多小姑娘对着我尖叫——”

长崎素世伸手勾住她的脖子，将唇印了上去，全然不顾周围骤然间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唇舌交缠，熟悉的嫩滑与温软，亲切的轻喃与喘息，相同的娇柔与沉溺。

虽然眉眼间增添了几分英气，身形拔得更加修长，及腰的长发变成了刚刚过肩的小马尾，肤色也和自己一样变得更深了些，还穿着挺拔板正的男式小礼服，但毫无疑问，眼前的这个人依旧是自己在过去或未来遇见过、爱过、思念过无数次的恋人——

“爱音，”分开的嘴唇上还牵着纤细的银丝，长崎素世仔细地抚摸着这张与以往所见都不同的脸庞，蓝色的眼眸中倒映着明朗的月光，“你长大了。”

满面潮红的千早爱音听了这句话，眼睛顿时瞪大，缓缓张嘴，半晌才从喉中发出一个疑惑的音节：

“啊？”

长崎素世嘴角掀起柔情的弧度，她心里有好多话想和眼前的恋人说，可那些在未来发生的种种事情又都宛如悬在空中的阁楼。对于此刻的千早爱音而言，一切都还未发生，一切……都还有回转的余地。

“爱音，”她的目光变得深沉，“永生石板……在哪？”

千早爱音显然不明白她干嘛现在提这个，她看了眼周围，牵起恋人的手在她耳边低声说：“素世世，你的热情还是留到回去再释放吧，这里太多人啦！”

长崎素世眨了眨眼，意识到两人目前的处境后，脸上唰地升起一团赤色红霞，低下头，在千早爱音腰间揪了一把，疼得千早爱音浑身一颤，露出眼泪汪汪的神情：

“我说的是石板……”

“活该，快走。”长崎素世不顾她幽怨的眼神，说。

千早爱音无奈地叹了口气，挽起自己这娇蛮恋人的胳膊，在一众围观群众戏谑好奇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随着优雅的音乐自乐团那金光闪闪的乐器中流淌而出，舞会开始了。尽管在前世，长崎素世已经见识过了上流社会的奢华派头，可当她抬头望向那如星空般的礼堂穹顶时，仍不可避免地为魔法世代的奇异景象产生了惊叹。

千早爱音说自己已经不会跳了，那分明是谎言，她的舞姿曼妙有力，在她的引导下，长崎素世轻易地跟上了众人的节奏。

“以前是你教我跳的舞，怎么现在反而成我带着你了？”千早爱音笑着说。

“没有你，我什么也不会。”长崎素世答。

“不对不对，我才是没有了你什么也不会。”千早爱音立刻反驳。

长崎素世只是笑笑，她想起了那个流落街头的“怪乞儿”，再看看眼前这玉树临风的恋人，哪里能同日而语？

不要再变成那样了……

长崎素世的心被揪得生疼。

舞曲结束后，千早爱音眼尖地看见了人群中的教授，从侍者的手中接过两杯红酒，带着长崎素世走了过去。

教授是一名目光矍铄的半百老人，一见她俩就露出了揶揄的微笑：

“听说刚刚有一对俊美的男女在校门口拥吻，说的该不会是你们两个小姑娘吧？”

千早爱音窘迫地摸着后脑勺：“大家看错啦，哪有那么夸张，素世世不小心跌倒被我扶了一下而已。哎，这里的酒还合您口味吗？我听说是产自……”

话题被自然地岔开，长崎素世一边轻吮着杯中的甜酒，一边从两人的寒暄中尽可能多地收集与自己有关的信息。

三人碰了一次杯后，教授摸着胡子开口：“关于永生石板的调查工作……”

长崎素世宛如被刺了一下：“永生石板？”

“嗯，再过三天就要开始了，你们俩还有什么问题没？”

长崎素世追问：“你说的是那个表面刻着许多符文、会散发彩虹一样光泽的漆黑文物吗”

这下不止教授向她投来疑惑的目光，连千早爱音也露出了不解的神情：“素世世，就是你命名的那个永生石板啊，难道还有别的叫永生石板的东西？”

我命名的……

长崎素世转瞬间调整了自己的表情，嘴角勾起一丝歉意的微笑：“我只是担心会产生歧义，看来是我多虑了。那个……所有人都已经准备好了吗？”

教授摇头：“还有一部分人选暂未确定，可能临时变动，不过你们的名额不用担心，我现在就是想确认一下你们的状态，没问题的话，三天后的日出时分，准时出发。”

千早爱音笑着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我和素世世早就准备好啦！已经迫不及待要一探古代文明的踪迹了！”

教授点头微笑：“这不仅是一项重要的学术研究，更关系到你们未来的发展路途，很有可能借着这个机会，爱音，你就能获得你一直想要的贵族爵位了。”

贵族爵位？

长崎素世怔怔地凝视着千早爱音兴奋的侧脸，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渐渐发酵。

回家的马车上，千早爱音还在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和老同学的聊天内容，长崎素世看着她的眼睛，说：

“爱音，我们不去了。”

“那种联谊性质的舞会我也不愿去，更何况我们已经有彼此了。”千早爱音还以为她说的是老同学提议在三个月后举办的联谊舞会。

长崎素世摇头：“我是说永生石板的调查，我们不去了。”

千早爱音的表情僵住了。

“素世世，怎么这么……突然？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我父亲不希望我去那么远的地方。”长崎素世隐约记得自己的身份是一名贵族大小姐。

“可你前天才说你家里人不再干涉你了，我们那天晚上还高兴得……说了好多好多话啊。”千早爱音的笑容无比勉强，那双银色的眼睛紧紧盯着长崎素世，里面充斥着不解和迷茫。

长崎素世不知道有这回事，这个借口不管用了，她有些懊恼，但脸上依旧尽力维持着平静，嘴角勾起一丝浅浅的弧度：“听我说，爱音，永生石板……是个很危险的东西，我们不要去碰它。我想……我想和你抽空去旅行，爱音，带我到这个城市……或者周围的城市逛逛吧！”

她以为自己的恋人一定会答应的，就像前世每一次，只要自己这么说了，千早爱音就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带她走。

但这一次她失算了。

眼前的女人不是她的那个女孩，又或者说——眼前这个年轻的女人，不是她那历经了无数岁月的……可怜的恋人。

“素世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千早爱音摇头，“我们可能得好好谈谈，我不能随便答应你这个请求。你是有什么心事吗？还是怎么了？没关系，你说出来，不管什么事情我们都能——”

“我来自未来。”长崎素世轻轻开口。

“诶？”

“我来自未来，爱音，一个遥远而绝望的未来，”倒映着城市夜景的眼泪在马车的摇晃下洒落到两人的手背，长崎素世深切地望着自己的恋人，“在那个未来，我们被石板所诅咒，你不得不怀揣着永恒的寿命，不断地追寻我的轮回转世。我们总是好不容易相遇、好不容易相爱，却又被悲惨地分开，永远无法真正地在一起，永远无法……相伴到老……”

啊，原来那句话是这个意思……

小姑娘，等你长大了，如果有幸遇见一个和你彼此相爱的人，也许你就会明白：能与心爱的人一同死去，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事之一。

曾经听在耳中如此怪异的一句话，忽然之间长崎素世就理解了它的全部含义。

长崎素世紧紧抓着恋人的手腕，透过泪光向她述说：“我想和你一起死去，一同在这个时代——在我们会一起成长、一起生活、一起老去的世界里！爱音，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经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了！”

千早爱音凝视着她的眼睛，用袖子将她脸上的泪水擦去，嘴角勾起一丝心疼的笑意：

“我也想，素世世。”

长崎素世眼睛明亮起来：“所以我们——”

“所以我们更不能放弃这次机会。”

千早爱音的话语好像凛冽的寒冬般将长崎素世的血液冻结了。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无比坚定的恋人，“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你说的那种未来，听着确实是很悲伤呢，但是，”千早爱音露出明媚的笑容，“我是不会去尝试获得永生的，一丁点那样的想法都没有，绝对！相反，我会和你一起生活、一起旅行、一起老去、一起在同一座墓地中永眠，素世世，这才是我们的未来！”

长崎素世绝望地看着自己的恋人。

她以为我在跟她讲一个荒诞的故事。

“为什么……”长崎素世不理解，“为什么你对永生石板那么执着？”

“素世世，我必须成为贵族，”千早爱音给出了一个她意想不到的答案，“我们现在的工作太累、太苦了，你看你的皮肤，变得比刚毕业那会儿差了好多，脸上皱纹也增加了。我好自责，这都是我造成的。以前的你明明是一个那么金贵的大小姐，现在却跟着我一起吃苦受累，拿命挣来的钱还没以前口袋里的零花钱多，你这条裙子……还是毕业舞会上穿的那条啊。”

长崎素世急切地喊道：“我不在乎啊，爱音，你说的那些我都不在乎！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

“可我在乎啊！”千早爱音大吼。

车内静了下来，只剩城市上空的风在呼呼作响，长崎素世看着自己的恋人，那双银色的眼眸被刘海垂落的阴影遮住，她突然觉得好陌生。

千早爱音再次抬起头时，眼中依旧含着满满的鼓励：

“素世世，教授不是也说，只要这一次我们的调查出了成果，就很可能荣膺贵族爵位吗？说不定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冒险了，以后再也不用过这种艰难的苦日子了。这次出发之前我会再仔细做好准备，确保各方面都万无一失，一定不会有问题的，相信我！”

长崎素世被恋人拥入怀中，那比记忆中更加宽阔温暖的身躯，却好像羽毛般随时会被乍起的狂风卷走。她伸出双臂，紧紧扣住千早爱音的后背，望着下方城市的万千灯火，眼中的幽蓝凝结成冰。

第二天，教授从桌子上厚厚的资料堆里抬起头来，扶了扶眼镜，看着眼前自己这名得意的学生，再次确认道：

“你们真的想好，要把这次名额转给他人了？”

长崎素世微笑的眼眸中流露出些许不舍：

“是的，这是我和爱音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涉及上古文明遗迹和传说中的圣物，其价值和可能造成的影响不可估量，以我们目前的浅薄资历去占据这次的名额，可能会遭人嫉恨，我和爱音只想平静地生活，不希望那样的事发生。”

教授脸色深沉，“确实如你所言，得知此次调查计划后，不少人排着队来我办公室敲门试探，其中不乏一些著名探险家和学者。不过，这么重要的决定……爱音怎么没跟你一块来？”

长崎素世略微低头，双手在身前交握，脸上绽放出玫瑰般的红晕，嘴角的弧度想压却压不住，连声音里也好似染上了蜜糖：

“教授，我们……可能要……”

她抬眼偷瞧了教授一瞬，然后躲开了视线。

教授一愣，方才还因两人要退出此次项目而阴沉的眉间顿时云销雨霁，满是皱纹的脸庞像个普通老人般展开和蔼的笑容，他抬起手指了指长崎素世的鼻子，又摇摇头，深切地说：

“你们两个啊，又是那么优秀，又是那么漂亮，总是在学校里搞得风风雨雨。虽然我们这个时代还算比较开明，但总归两个女孩子之间的事也比较少见。我看着你们一路走过来，知道你们的感情有多深厚，也知道你们有多么的不容易。现如今，我真心为你们感到高兴。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我希望你和爱音都要共同承担。生活总是很艰难的，但只要两个人相互扶持，坚定地走下去，就一定能获得幸福——这是我的祝愿。”

长崎素世没想到教授会说这些，霎时间便红了眼眶，她一下子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去应对。

这只是一个谎言啊……

脸上的幸福也好，语调里的甜蜜也好，故作小女生般的害羞也好——全都不过是虚假的演技而已。

她没想到眼前这个仅仅第二次见面的老人，会对她说出这番情真意切的话。

她和千早爱音向来是被诅咒的，从没有人祝福过她们——老人是第一个。

“教授，我……”

“行了，我知道你们的想法了，”教授笑着挥挥手，“去吧。”

长崎素世恍如做梦般向办公室的门走去，却在手即将触碰到握把时，猛地转过身来，对老人说：

“教授，请一定要严格查验名单上的人选，事关重大，切勿让宵小之徒混入其中！”

教授有些意外，但见长崎素世表情严肃，也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之后会让安保队长去办这件事。”

“还有——”长崎素世站定，向老人深深地鞠躬，“谢谢您的祝福，我和爱音一定会一起……一起努力地……一直一直走下去！”

她把头埋得很低，让刘海落下来遮住那没有半分自信的脸庞，然后在被教授看出自己的软弱前，推门离开。

天空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了，长崎素世麻木地漫步在这魔法时代光怪陆离的街道上，却丝毫没有欣赏任何风景的心情。

随后风起，树叶纷飞，奏响夏末的挽歌。雨开始落下，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当长崎素世回到家门前时，浑身上下已被淋得湿透。

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走入，水珠从头发和衣服上滴落，在地板上汇成一滩浅浅的积水。

“回来啦？有买到你想要的那种魔法石吗？”

听见开门声响，正忙着在两人的调查装备上绘制魔法符文的千早爱音放下手中工具，回过头来，立刻露出惊诧的表情。

“怎么淋成这样，没有用避雨咒吗？赶快把湿衣服脱下来，我去给你放热水！要是在临行前生病可就——”

长崎素世没有让千早爱音把话说完，便推着她的肩膀按在墙上，朝着那双令自己心醉神迷的唇吻了下去。

雨点击打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狂风吹散阳台上幽蓝的花瓣，而那一切都被阻隔在这被称为“家”的空间之外，将温柔和静谧留给了此刻拥吻的两人。

长崎素世多么希望这里就是自己未来一生的家，她只需要这个小小屋子和眼前她深爱的恋人就够了。

爱音一定也是那么想的。

在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后，千早爱音一定会生气，但很快她就能理解我的用意。没有什么比相伴在一起更加重要了不是吗？没有什么比我对你而言更加重要了不是吗？

长崎素世不知道此刻在心底疯狂翻涌的想法究竟是出于对恋人的信赖，又或是出于那不敢承认的心虚和恐惧。千早爱音则任由她的唇舌在自己口中纠缠、掠夺甚至凌虐，直到好不容易有那么一丝呼吸的机会，才满面潮红地问她为什么这么着急。

长崎素世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急切地撩起自己的衣物。湿漉漉的布料与肌肤、长发黏在一起，怎么也脱不掉，千早爱音帮着她一起才艰难地脱下。

“你也脱。”她说。

千早爱音嘴角的笑容透着一丝宠溺的无奈，听话地乖乖脱掉自己的衣服，等到最后一件内衣落在地上时，原本为情欲和焦虑折磨得几乎要疯掉的长崎素世，对着这具堪称完美的身躯却突然冷静了下来。

“呃……素世世？”

长崎素世没有答话，昨夜因心烦意乱而没来得及仔细观察，此刻的她已完全沦陷在了眼前的春色中。

千早爱音的身躯修长而纤细，小巧的乳房一手可握却挺翘柔嫩，腹部清晰的肌理线条随着呼吸而变幻着光影的分布，胳膊和腿虽算不上粗壮却精瘦有力。长崎素世用指尖划过那柔韧的肌肤时，千早爱音缩起了肚子咯咯直笑。

——好美。

这就是她的恋人长大后的模样。

在她心底，千早爱音仍是青春年少的可爱模样，而如今，那抹纯真依旧留存在恋人的眼眸、唇角和舌尖，却在身上增添了些许棱角，每一根线条都好似为雕塑家精心刻画，每一寸肌理都令她心头颤抖。

长崎素世盯着她锁骨上的心形项链，用唇含住，舌尖传来温润的触感和金属的甜味。沿着肌肤往下，唇舌一路舔舐过胸、腹和肚脐，恋人在自己的头顶上方不断发出煽情的叹息。

她跪在了地上，眼睛凝视着那樱色森林中的湿润布丁，正在犹豫间，香甜的气息却已经先一步唤醒了她的喜爱。

这里的味道，也会像看起来那般甜美吗？

这么想着，长崎素世开始了品尝。

千早爱音双腿一颤，将手指穿过她的发丝，按住她的后脑，高高地仰起脸庞，从喉间无法抑制地溢出染了蜜的声音。

“素世世……”千早爱音艰难地说，“我们去床上好吗……”

长崎素世仰起脸来，面前这张英气的脸庞已经完全为情欲揉成了娇软的棉花糖。这是只有自己才看得见的爱音，这是只有自己才能亲吻、抚摸和拥抱的恋人。

那一天，她们从早上做到中午，吃过午饭，然后继续做到黄昏。雨不知何时停了，绯红的晚霞在窗外燃烧，她们接着做到晚上，就连洗浴时也黏在一起，让热水和泡沫流过严丝合缝的滑腻肌肤。

深夜时分，长崎素世睁开眼睛，月光下，恋人的呼吸深沉而均匀，她凑近去，能闻到其中淡淡的薄荷香气。她就这么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这张脸是如此的令她喜爱，怎么看也看不腻，恨不得让她刻进自己的眼底。

她倾身，在对方的唇角印下一吻。明明今天已经吻了好多次，连每一颗牙齿的形状都记得清清楚楚，可她仍旧贪恋着舌尖交缠时混合在彼此唇齿间的蜜。

未来会改变吗？

长崎素世心底生出一丝忧虑。

距离出发还剩两天，千早爱音完全可能在那之前得到通知，如果她仍旧执意要去……

不，已经没有那种可能了。这么珍贵的名额一旦让出去，就绝无再收回来的可能。即便千早爱音明天就得知一切，也为时已晚。

——未来已经改变了。

长崎素世轻抚着锁骨上的五叶草项链。

也许这里，就会是自己停留的最后一个时代。

她会在这里……和千早爱音相爱到老吗？

一想到这种可能，就令长崎素世心跳加速。忽然间，千早爱音在睡梦中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呢喃，长崎素世屏气凝神，片刻后，见对方没有醒来，她才缓缓松了口气。伸手将恋人的脑袋轻柔地搂进自己怀中，她闭上了眼睛。

一定会没事的。

一定能成功的。

一定……

事情如长崎素世所料想的那般发生了，第二天，千早爱音收到了一只千纸鹤，在扫了眼纸条上的内容后，她便将震惊的目光转向了若无其事地泡着红茶的长崎素世，眼中的难以置信好似洪水般汹涌而出。

但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将纸条揉成一团后，匆匆披上外套离开了家门。

整整一天，当日头从东方初升落到西边的地平线边缘时，千早爱音才阴沉着脸回到了家里。

长崎素世早已做好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在等待，她微笑着为恋人取下外套，牵着她的手坐到餐桌前。

“来尝尝看，今天这一桌菜可花了我好一番功夫，尝尝看喜不喜欢？”

千早爱音眉头仿佛上了一把锁，她先是看了看这桌子菜，接着又抬起头望向长崎素世，长崎素世立刻作聆听状，脸上的笑容温婉明媚。

最终，千早爱音什么也没说，只是发出一道深沉的叹息，随后起身走进了工作室。

“你吃吧，今晚我没饿。”

长崎素世坐在椅子上，撑着下巴一动不动，脸上的微笑在关门声响起时消失，餐桌上的饭菜在荧光灯下散发着诱人的色泽与香气，然而直到冷却时都仍保持着原封不动的模样。

直到天色彻底黑透，长崎素世才起身，将这一大桌菜挨个塞进冰箱。千早爱音在工作室里待了一整夜，等长崎素世第二天从空旷的双人床上醒来，准备和千早爱音好好谈谈时，她已经离开了家门，只在桌上留了一张纸条，说她去了图书馆，不用等她回来。

长崎素世呆呆地看着这行字。

什么叫不用等她回来？

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她……还会回来吗？

后来，长崎素世才知道，这样的行为叫作“冷战”。

那一天，长崎素世一个人只吃了两盘菜，剩下的全部从冰箱里搜出来倒进了垃圾桶里。而接下来两个月的时间里，千早爱音总是这样避着她，在外面消磨的时间越来越长，回到家里便立刻走进工作室埋头于工作。偶尔被忍无可忍的长崎素世硬拽着上床睡觉、做爱，却也像个冰雕般回应冷淡。

长崎素世感到自己心底的某种情感在冷却。

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地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说不上来那是为什么，但是看着这个与她共处一室、共睡一张床的女人，她越来越感到陌生和疲惫。

又一个夜晚，她含住千早爱音的唇，将舌头往里探入，双手揉捏着那对柔软的胸乳，期望能听见恋人甜蜜的喘息，感受她热情的拥抱。

片刻后，她停下了自己的动作，看着身下这个仿佛睡着了般毫无反应的恋人，忽然开始怀疑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是的，未来已经改变了，调查永生石板的队伍在最近带着另一半石板成功凯旋就是最好的证明。由于出发前大幅调整了人员名单，他们此行没有遭遇过去的那场意外，其中以教授为首的几位主要成员都获得了包括贵族爵位在内的令人艳羡的奖赏。

理所当然的，包括教授、椎名立希在内的许多人，都已知道当初放弃名额是长崎素世背着千早爱音的擅自所为。在公开场合，千早爱音仍旧尽可能地维护着她，说这是两人早已决定好的事情，但明眼人都知道千早爱音对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感到多么遗憾。

长崎素世不在乎别人看待自己的异样目光，她在乎的只有千早爱音。如今，她的恋人已决不会再走向孤独永生的宿命，不会再和自己在无尽的轮回中生离死别，所有的悲剧和诅咒都已如风一般远去……然而，一切都好像失去了意义。

荧光灯熄灭后，长崎素世躺了下来，背对自己的恋人闭上眼睛。曾经以为能满足自己肆意亲吻和做爱的大床，现在却让她感到空旷得有些冷清。

也罢。她想。

毕竟她已经拯救了千早爱音和自己，已经不用再经受轮回和分离之苦。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

无论如何，与千早爱音白头偕老、永不分离的未来已呈现在眼前。

这样就足够了。

至于其他的，也许交给时间就好。

然而令长崎素世没想到的是，时间给了她答案，却不是她想要的那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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