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无声的守望与秋日的轨迹

足球划破秋日晴朗的天空，带着剧烈的旋转，精准地绕过人墙的弧顶，直挂球门死角。场边传来几声零散的喝彩。神宫寺朔（Jinguuji Saku）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看着得分，脸上却没有太多喜悦。他的目光习惯性地、看似不经意地飘向跑道那边。

田径部的训练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那群身影中，月见里萤总是很显眼。并非因为她此刻的速度或动作，而是一种萦绕在她周围的、极其不协调的“气息”。

在朔的眼中，世界并非总是呈现常人所见的模样。自他有记忆起，就能看到一些模糊的“气”——人们情绪的波动、物体的状态，甚至某些非自然力量留下的痕迹。这种来自母系神官家族血脉的微弱能力，曾祖父称之为“净见之瞳”，并告诫他需慎用、静观，不得妄言。大多数时候，这种能力如同背景噪音，他学会将其忽略。但月见里萤身上的“气”，却异常到令他无法视而不见。

她周身笼罩着一层极淡的、仿佛来自古老纸张的微黄色辉光，那是一种结界的力量，温和却坚定地扭曲着周围人的感知。这层辉光之下，是她本身清冽而充满生命力的气息，如同山涧溪流。但最让朔感到震惊的是，在那层结界之内，溪流之中，竟交融、孕育着另一个极其微弱却坚韧的、全新的生命气息。那气息正一天天变得强壮、清晰。

然而，她的身体形态，在结界的作用下，于常人眼中却依旧保持着少女的纤细。这种强烈的矛盾感——内在蓬勃的生命力与外在被强行维持的“正常”——构成了一种诡异的视觉扭曲，只有朔能看见。他看见那生命的“重量”真实存在，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温柔地托举、遮掩，仿佛一个沉默而悲伤的秘密。

整个春季和初夏，他都在默默观察。他看到她在跑道上挥汗如雨，表现依旧出色，但朔能察觉到，那层结界的光芒有时会出现细微的波动，尤其是在她极度疲劳或精神不集中时。他看到她会下意识地抚摸小腹，眼神瞬间掠过一丝常人绝不会注意到的恍惚与忧惧。她也变得越来越安静，休息时总是独自坐在角落，低着头，仿佛沉在一个无人能进入的世界里。

朔的心中充满了疑问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那不是好奇，更像是一种沉重。他知道那层结界的力量来源非凡，绝非寻常之物，且必然伴随着某种代价。

暑假，他照例回到远郊的胧月神社，陪伴年事已高的曾祖父修行，清扫庭院，学习那些古老的知识和静心之法。山中的寂静与学校的喧嚣恍如两个世界。在一个黄昏，祖孙二人坐在廊下，看着远山暮霭，朔终于忍不住，以一种尽可能平静的语气提起了学校里的那个女孩。

“曾祖父，我们学校……有一位前辈，月见里さん。她的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气’。”朔斟酌着词句，“像是被一种古老的守护结界笼罩着，但是……结界里面，有另一个正在成长的生命。非常矛盾。”

老神官布满皱纹的眼皮缓缓抬起，深邃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朔以为他不会回答。最终，老人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如同秋叶落地。

“她来过了……在樱花还未散尽的时候。”曾祖父的声音干涩而平静，“一个被黑暗玷污，却又孕育了光明的可怜孩子。恐惧压倒了她，她所求的，只是一点不被发现的时间。”

曾祖父简单却清晰地叙述了那个夜晚的悲剧，女孩的绝望，以及那张御符的给予。“……那御符予她‘匿形’与‘避厄’，护她数月安稳，令俗眼蒙蔽。然，生命之力终胜于一切术法。待瓜熟蒂落之时，便是符力消散之刻。彼时，真实的形态将重现，所有的遮蔽，都将化为乌有。”

朔静静地听着，拳头在身侧不知不觉地握紧。一股冰冷的愤怒和对那个陌生女孩汹涌的同情攫住了他。他想象着那份孤独的恐惧，她每天是如何带着这样一个巨大的秘密，生活在人群之中，强颜欢笑。

“曾祖父，那……到时候会怎么样？”朔的声音有些发紧。

“无人知晓。”老神官缓缓摇头，“或许众叛亲离，或许……有一线生机。世界的反应，非吾等所能尽控。吾所能予，仅是一段喘息之机。后续之业，需她自行承担。”

那一刻，朔做出了决定。他不能仅仅作为一个旁观者。那种无声的守望变得令人难以忍受。他必须做点什么。不是为了干涉，或许，仅仅是为了在她那座孤岛旁，成为一片能稍稍阻挡风浪的暗礁。

从暑假结束归来后, 朔的目光不再仅仅是观察，而是带上了目的性。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创造接触的机会。

月见里萤是田径部的明星，他是足球部的主力，两个部门共用一片大训练场，这就是最好的天然条件。他会“恰好”在她结束长跑、扶着膝盖喘息时，抱着足球路过，递上一瓶未开封的运动饮料。

“月见里前辈，补充水分。”他的语气尽量自然，带着后辈应有的礼貌，眼神并不做过多的停留，以免给她压力。

萤起初有些惊讶，甚至警惕。她抬起头，那双美丽的眼睛带着审视，快速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声道谢，接过水，但并不立即喝。朔并不在意，点点头就跑开，继续自己的训练。

下一次，可能是他在进行折返跑练习时，“偶然”和她并行了一段。他保持着沉默，只是奔跑，用行动而非言语表示一种存在。有时，在食堂遇见，他会端着餐盘，询问是否可以坐在 nearby 的空位，得到默许后，也只是安静地吃饭，偶尔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题，关于天气、课程或者即将到来的体育祭。

他从不追问，从不试探，只是像一个偶然频率相近的同学，缓慢而耐心地消除着她的戒备。萤似乎也渐渐习惯了这个低一年级、球踢得很好、话不多但似乎没有恶意的学弟的存在。他的出现自然得不带任何目的性，就像秋天必然到来的凉风。

而与此同时，在家里，朔开始了一项秘密的学习。

他的母亲神宫寺玲子（Reiko）是市内一家综合医院的妇产科医生，一位理性、温柔而强大的女性。当年正是她作为神官的女儿，毅然选择学习现代医学，并嫁给了同样热爱传统文化、从事古籍修复工作的父亲。

一天晚饭后，朔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房间，而是犹豫着蹭到正在看医学期刊的母亲身边。

“妈妈，有个问题……假如，我是说假如，”他措辞谨慎，避免透露任何具体信息，“有一个女性，她因为某些原因，整个孕期都没有进行过产检，而且可能……营养和休息也不是很充分。等到快要生产的时候，最需要注意的是什么？或者，身边如果有人能帮忙，应该提前准备什么？”

玲子医生从期刊上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敏锐的目光扫过儿子。朔努力保持表情的自然，仿佛这只是学术上的好奇。

“突然问这个？”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探究，但没有立刻怀疑。

“嗯……社团里有个前辈的姐姐好像情况类似，他很担心，跑来问我……我也不知道，就想着妈妈你是专家。”朔编造了一个半真半假的理由。

玲子医生沉吟了一下，出于医生的职业道德和对儿子的信任，她没有深究，而是认真思考起来。

“首先，最重要的是立即进行专业的产前评估。但如果你说的是无法立即就医的情况，”她放下期刊，语气变得严肃而专业，“身边人的准备很重要。第一，确保环境清洁和温暖，准备大量干净的毛巾、热水和消毒用品，最好是酒精或碘伏。第二，补充能量，准备容易消化、能快速提供热量的食物和饮料，比如运动饮料、巧克力、粥。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保持冷静，给予持续的心理支持。分娩过程中的恐慌和孤独感是最大的敌人。要让她知道有人陪着，她是安全的。”

她顿了顿，看着听得无比认真的儿子，又补充道：“还要注意观察产程迹象，比如规律的宫缩、破水、见红。如果出现大出血、高烧、或者生产过程过度延长等异常情况，必须毫不犹豫地呼叫救护车，任何隐瞒都是危险的。明白吗？”

朔重重地点头，将母亲说的每一个字都刻进脑子里。“那……平时呢？在还没生的时候，如果感觉不舒服，有什么能稍微缓解的吗？”

“那要看具体是什么不适。腰酸的话可以尝试热敷和轻柔的按摩。腿部抽筋要注意补充钙质和适度拉伸。情绪波动更需要理解和陪伴……”玲子医生又详细解释了一些常见的孕期不适和简单的应对措施，甚至起身去书房拿了一本基础的孕产保健手册给他，“这个你可以‘借’给你那位朋友看看，但一定要强调，这不能替代专业医生的诊断。”

“谢谢妈！”朔接过手册，如获至宝。

从此，朔的房间书架上，夹杂在足球杂志和科幻小说之间的，是那本被他用牛皮纸仔细包好书皮的《家庭孕产知识指南》。他会在深夜锁好门，偷偷翻阅，记忆那些术语和注意事项，想象着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以及该如何应对。他甚至用零用钱悄悄买了一个小急救包，里面补充了消毒纱布、医用酒精、一次性手套和一支电子体温计，藏在书包的夹层里。

他对月见里萤的接近，也带上了一点笨拙却真诚的实践。有一次，他注意到她在休息时轻轻捶打着后腰，眉头微蹙。朔走过去，递上一瓶温热的绿茶（他特意用保温杯装好），状似随意地说：“月见里前辈，是不是训练强度大，腰背容易酸？我妈妈是医生，她说热敷会舒服一点。”

萤愣了一下，接过温热的瓶子，指尖传来的暖意让她紧绷的神情稍微松动了一下。“……谢谢。”

“还有，如果可以的话，试着这样轻轻按摩一下后腰两侧的肌肉，会有点用。”朔示范了一个极其简单且绝不过界的动作，这是他从母亲的书上学来的。

萤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惊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触动，最终化为一个极轻的、几乎算不上微笑的弧度。“神宫寺君……懂得真多。”

“啊，只是……家里有个当医生的妈妈，耳濡目染罢了。”朔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心跳得有些快，生怕自己过于冒进。

季节缓缓向深秋迈进。朔能清晰地看到，月见里萤体内那新生命的气息愈发旺盛明亮，如同一个蓄势待发的小太阳。而笼罩在外的那层御符结界，虽然依旧在履行职责，却已明显变得稀薄，如同被内部光芒逐渐撑开的蚕茧，波动也愈发频繁剧烈。

他注意到她偶尔会停下脚步，呼吸有瞬间的停滞，手指下意识地攥紧衣角，仿佛在承受一阵突如其来的、无形的收缩痛楚。她的眼神里，担忧日益浓重，仿佛秋日越来越深重的暮色。但与此同时，当她独自一人望着窗外发呆，手指无意识地停留在腹部时，朔似乎也能从那沉默的侧影中，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母性的柔光。

训练结束后，众人渐渐散去。朔收拾好自己的装备，看向跑道尽头。萤还坐在那里，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换衣服。她微微低着头，夕阳的金辉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模糊的光边，也让她身上那层即将完成使命的结界光芒，显得更加摇曳不定。

朔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上前。他只是站在原地，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安静地守望着。他看到她的手轻轻地、一遍遍地抚过腹部，那个被秘密保护、如今已圆润如山丘的地方。她的姿态里，有一种即将奔赴未知战场的孤勇，也有一份对腹中生命的、沉甸甸的温柔。

秋风掠过空旷的运动场，带来阵阵凉意。朔知道，那个时刻，或许很快就要来了。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口袋里的手机，里面存好了最近的救护车呼叫号码，也确认了那个小急救包就在书包里。他能做的准备都已就绪。

现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并准备好，在那层脆弱的屏障最终破碎、真实降临的那一刻，能够毫不犹豫地走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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