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再次暗下去，最后一点光亮湮灭在顾铭深僵硬的指间。

那行简短的字却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爸比，我到家了。你今晚……还回来吗？】

回来吗？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发出这条信息时的模样。一定是蜷在客厅那张巨大的沙发里，抱着膝盖，眼睛因为刚才的哭泣还红肿着，像只被雨淋湿后惶惑不安的小鸟，试探着伸出脆弱的喙，轻轻啄一下巢穴的边缘，既害怕被彻底驱逐，又存着一丝微弱的期盼。

脖颈上被咬过的那一小片皮肤又开始突突地跳，带着某种隐秘的、不容忽视的灼热感。他下意识抬手，指尖即将触及时又猛地攥紧，狠狠压下。

他不敢面对女儿的目光，更不敢面对她炙热的爱。

他深吸一口气，办公室里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试图浇灭那簇不该存在的火苗。他必须回去。那是他的家，他的女儿在那里。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某些危险的苗头在沉默里疯长。

他拿起内线电话，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稳，只是略微有些沙哑：“晚上的应酬全部推掉。”

迈巴赫驶入顾家老宅时，天色已彻底沉透。宅子里的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异样的安静。老管家迎上来，接过他的西装外套，低声禀报：“小姐回来就上楼了，没吃晚饭，说没胃口。”

顾铭深脚步顿了一下，心口像是被细针扎过，泛起密匝匝的疼。“让厨房温点粥，再做点她喜欢的爽口小菜。”

他步上旋转楼梯，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他在顾溪晗卧室门前停下，手抬起，却在叩上门板的前一刻迟疑了。

门缝底下没有透出光，里面静悄悄的。

也许她已经睡了。也许这一切就这么过去了。也许过了今晚，他们还会是以前那样。

他最终没有敲门，转而走向自己的卧室。有些话，他需要整理，需要在一个绝对清醒和冷静的状态下，和她谈。而不是现在。

浴室里，热水冲刷而下。水汽氤氲中，他闭上眼，却无法摆脱那混乱的画面——她含泪决绝的眼睛，柔软颤抖的触感，还有那句石破天惊的低语……他猛地关掉水龙头，撑在冰冷的瓷砖壁上，胸腔剧烈起伏。

换上舒适的家居服，他试图处理几封紧急邮件，却发现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时间在沉寂中流淌，每一分都变得格外漫长。

“叩叩——”

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敲门声。

顾铭深骤然抬头，看向卧室门。

门外没有再传来声音，仿佛刚才那一声只是他的错觉。但他知道不是。

他起身，走过去，打开了门。

顾溪晗穿着毛茸茸的兔子睡衣，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洗过了脸，皮肤透着一股干净的苍白，眼睛却红肿得厉害。她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枕头，几乎遮住了她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带着明显怯意和不安的眼睛，仰望着他。

她没说话，只是把怀里的枕头抱得更紧了些，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枕头边缘的刺绣。

顾铭深所有准备好的、冷静的说辞，在对上这双眼睛的瞬间，土崩瓦解，只剩下心脏最深处漫上来的、无法遏制的酸软。

他叹了口气，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低柔：“怎么了？”

女孩的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鼻音浓重，小声嗫嚅：“……做噩梦了。”

很拙劣的借口。十八岁，早已过了被噩梦吓到要找爸爸的年纪。

但他没有拆穿。他只是沉默地看了她几秒，然后侧身，让开了门口的空间。

顾溪晗立刻像一尾灵活的小鱼，抱着她的枕头，飞快地钻了进去，熟门熟路地爬上了他那张柔软舒适的双人床，把自己塞进靠里侧的被子下，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期待和不易察觉的紧张。

顾铭深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走过去，没有上床，而是在床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他拿起之前搁在沙发扶手上的一本财经杂志，翻了一页，目光却并没有落在上面。

他不敢看，他生怕心中的火苗再一次冲天而起。

“睡吧。”他声音平稳，“爸比在这里。”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床头灯，柔和的光线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温和却也疏离。

床上的人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翻身声。

“爸比……”她声音很小，像羽毛轻轻扫过，“我错了。”

翻动杂志的手指倏然停住。

“我不该……不该说那些话，也不该……咬你。”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后的沙哑，有些委屈，但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又认真，“你别生我的气，别不要我，也别……怕我。”

最后两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藏着巨大的惶恐。

顾铭深的心像是被最柔软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胀得厉害。他放下杂志，终于转过头，看向床上蜷缩起来的那一小团。

他伸出手，轻轻落在她的发顶上，像她小时候无数次那样，温柔地抚摩：“爸比没有怕你，更不会不要你。”

也永远不会放弃你。

他的手很大，很暖，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顾溪晗下意识地在他掌心蹭了蹭，像只终于重新获得主人抚慰的小猫，一直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那些话，以后都不许再提。你只是把依赖当成了爱。”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底线，“你是爸爸的乖宝，永远是。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这是一种温柔的斩钉截铁，彻底划清了那条界限。

顾溪晗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极轻地“嗯”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委屈，又像是并不情愿地暂时妥协。

“睡吧。”他再次说道，收回了手。

这一次，床上的人终于不再动弹，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

顾铭深却没有再拿起杂志。他就那样靠在沙发里，在昏暗的灯光下，静静地守着床上安然入睡的女儿，仿佛守护着世上最珍贵易碎的宝物。

窗外的月光流淌进来，与床头灯的光晕交融，温柔地洒满一室。

那些汹涌的、危险的、无法言说的暗流，似乎暂时被这静谧的夜色和深沉如山的父爱小心翼翼地包裹、安抚，归于平静。

至少，表面如此。

今夜，他守住了他的城池。

也守住了他的宝贝。

似乎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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